這是一段沒有受到太多關注的歷史:
1942年,1816名英軍戰俘被關進日軍運輸船「里斯本丸」的船艙,從中國香港前往日本。該船未懸掛任何運送戰俘的旗幟或標識,被美軍潛艇發射的魚雷擊中,最終沉入中國舟山東極島海域。
從船被擊中到沉沒的25個小時里,日軍將船艙釘死,且對試圖逃出船艙和跳海的盟軍戰俘開槍,企圖把所有戰俘埋葬在這片海域。危難之際,附近的舟山漁民冒着槍林彈雨,划著舢板、小船,搶救了384名戰俘,並供給衣食、居所。
這不僅僅是一段戰爭史,更是一千多個家庭的受難史、數百名侵略者的犯罪史,以及舟山漁民的義舉史。這些歷史,充滿善惡、犧牲、抗爭、痛苦、尊嚴、救贖及各種喜怒哀樂,一切種種,皆是人的歷史。
方勵,一名海洋工程師、地球物理學家、資深電影製片人,2014年在東極島聽說了里斯本丸的故事,又經過長達十年的「打撈」,有了如今正在上映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
9月11日,方勵回到家鄉成都。紅星新聞記者與方勵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談,由此方知,為何他說「如果我不去拍(這部電影),我就是歷史罪人」。
在成都的方勵
我是為了搶救歷史
紅星新聞:《里斯本丸沉沒》豆瓣評分9.2,幾乎提前鎖定了年度最佳。但影片的排片和票房卻與口碑不成正比,你是否有被辜負的感覺?
方勵:因為這部作品沒有明星陣容,沒有商業抓手,大家一聽是紀錄片,不是熟悉的電影類型,天然就有一道門檻。但我是為了搶救歷史。這不是一部簡單的戰爭片,更多的還是在講具體的人的情感,家庭親情、戰友之情還有愛情等。影片其實是想表達:戰爭給人帶來了什麼。
紅星新聞:8年前,你曾為《百鳥朝鳳》跪求影院排片;如今,有沒有考慮過用什麼方法讓這部電影被更多人看到?
方勵:《百鳥朝鳳》是吳天明老師的遺作,不是我的電影,所以我做什麼都可以。但這部電影是我自己承擔了所有的財務負擔,我不可能為了資金回籠再這麼做。《里斯本丸沉沒》不是只給今天的人看的,它是留給歷史、留給後人的。至於資金問題,跟電影本身沒關係。
紅星新聞:2014年,你第一次聽到里斯本丸的故事,2016年至2017年,你帶着團隊和各種高科技設備,尋找並最終確認了沉船的蹤跡。是什麼讓你決定把這段歷史搬上銀幕?
方勵:最初我對這個故事並沒有衝動。僅僅是因為大家都找不到這艘船,我就好奇看我能不能找着。兩次出海,用的手段比較多,最終找到了沉船。找到了物證,而人證呢?當時了解到的親歷者有兩人,一個是94歲的中國漁民林阿根,還有一個是98歲的倖存英軍老兵。「人證」是不能等的。所以我一開始不是為了拍電影,而是去把這段歷史給搶救下來。
方勵與林阿根父子
紅星新聞:所以最初你只是打算做個電視紀錄片、資料片,為什麼後來決定不惜成本、不計代價地做成一部大銀幕院線電影?
方勵:是因為我們去英國的第一個禮拜就受不了:太多動人的、心碎的、命運唏噓的人文故事。我們最終找到380多個家庭,還有一個身在加拿大的倖存老兵。一旦你有這麼多的好素材,你就覺得,不搬上大銀幕太可惜了。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把它做出來。
《里斯本丸沉沒》容不下一點虛構
紅星新聞:類似的「海難」電影,很多人會首先想到《泰坦尼克號》,你如何看待它與《里斯本丸沉沒》的異同?本片是否也有虛構的元素?
方勵:泰坦尼克號的沉沒是因為自然災害和人為失誤,那部影片主推的愛情,是虛構的文本;而《里斯本丸沉沒》是戰爭啊,這是殘酷的戰爭,你接觸的所有的素材,全部是歷史的、真實的,所以完全不一樣。我覺得虛構的東西,我們永遠可以去複製,再創作;而真實的,只有這一次機會,誰也複製不了。
紅星新聞:影片有兩條線,一條是當下,你實地走訪、對談,查證歷史資料、照片、口述錄音,讓親歷者的後代發聲;另一條則是用動畫還原了當年英軍在香港戰敗被俘到里斯本丸沉沒的歷史。那麼,動畫這部分,是否存在虛構和想像?
方勵:動畫里的所有東西都是有依據的,沒有一個虛構。小到帆布的尺寸造型,大到輪船的模型比例、日軍的轟炸機型號、甲板上的機關炮是單管還是雙管,全部經過了查證。像三號艙為什麼進水,樓梯為什麼會斷,船是怎麼沉的,都做了嚴格的工程力學、結構力學的論證。那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每一個細節,都有依據,不會也不能虛構。
動畫演示效果,截取自方勵在一席的演講
紅星新聞:你是否想過,像卡梅隆那樣,搭出一個巨輪,進行實拍?這種實拍的細節會不會更震撼?
方勵:其實他那個更簡單,因為只有一艘船,一片乾淨的海。不用像「里斯本丸」這樣,要考慮東極島的地形環境。至於演員,我們的故事是口述歷史、文字記錄、錄音照片。如果挑出幾個演員去演,讓觀眾跟歷史人物對號入座,那是災難性的。隨便你怎麼演,你都演不過一張真實的歷史照片,對吧。我覺得表演的力量太差了,太假了。要是有台詞,那就更滑稽了。說到底,我們要的是戰爭下的群像,要的是當年盟軍遭遇的那個緊張、惡劣、危險的氣氛環境。我們不是為了塑造一個主角,或兩個人的生死相依,我們講的是一群人的災難,以及值得銘記的義舉。
方勵與親歷者倖存老兵對談
紅星新聞:所以說,這部影片容不下一點虛構?
方勵: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必須真實,所以才叫紀錄片。
紅星新聞:你走訪了三大洲、中日英美等國家,採訪親歷者及其後代或是相關人士。面對不同立場、國別、態度的受訪者,你有什麼感受?
方勵:實際走訪了六個國家。你需要這些不同的視角、資料和歷史素材,互相佐證,才能確保你的講述不會失真。你想把這件事做好,就得這樣。
要說感受,就是日本方面,稍微費點勁。為了尋找里斯本丸船長的後人,(我們)甚至找了私家偵探。不過,我不會發表看法,我只是提問。日本的黑澤教授解釋說,船即將沉沒,日軍不去救援,反而釘死船艙,是為了防止戰俘逃亡。但這樣的行為在英國人眼裡,就是屠殺。在紀錄片里,我只呈現當事人的態度。
方勵與日本黑澤教授對談
紅星新聞:影片中,像英國士兵被俘前,決定與香港姑娘結婚,結果死在海上;家中長子給5歲幼弟寫信,囑託他照顧好媽媽等,很多故事非常感人。有沒有一些素材,是同樣感人但沒放入影片的?
方勵:素材太多了,每個家庭背後,都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但片長有限,我們只能儘可能挑一些有共同的情感的具有代表性的這種。有一個故事,我們都製作好了,一直留到最後一分鐘才剪掉。在三號船艙,艙門被封死後,幾個人想通過舷窗的圓洞鑽出去。結果卡住了,進不去,出不來,哪怕戰俘突圍成功,他們也沒辦法,只能隨着船一起沉沒。其中一個是皇家炮兵,他的一個關係最好的戰友也在場。眼睜睜地看着他沉下去後,這名戰友倒吸一口氣,猛紮下去,在水下同他生死告別。我後來採訪到這個戰友的子女。他們說,爸爸一生都在講他的這個摯友。
我失去的幾乎微不足道
紅星新聞:你之前一直做電影製片人,這是你第一次當導演,為什麼這次要自己執導?
方勵:我找誰啊?誰也不知道怎麼干,技術上要能勝任,時間上要能耗得起,關鍵是,這麼沉重的歷史、龐大的劇情和龐雜的人物,誰知道該表達什麼?要怎麼表達?這個我知道,但是我沒有可執行的人了,只能自己干唄。
紅星新聞:就像你之前說的,「活該你干,不干你就是歷史罪人。」
方勵:對,那會兒是2017年,我得趕緊啟動(這個項目),做劇本、做融資、做預算,你再晚了,歷史的「人證」可不會等你,幾乎是搶救性的行動。我太明白時間的緊迫性了。
方勵在舟山海域對里斯本丸的聲吶定位
紅星新聞:從最初聽到里斯本丸的故事至今,已過去十年了。如今回看,這十年間,你覺得你收穫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方勵:收穫的話,第一,你搶救了一段歷史。
第二,你把兩千多個家庭的父輩歷史給還原了,讓這些後代知道了父輩當年遭遇了什麼,不管是救人的、遇難的還是應該遭受譴責的。事實上,很多英國戰俘的後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活下來的,遭受了多大的創傷。經過這部紀錄片後,他們知道了。
第三,它(《里斯本丸沉沒》)能夠感動觀眾,感染現實生活中千千萬萬個觀眾,讓一些人明白和平、親人有多重要,我覺得這是電影的現實意義。還有就是對我們個人而言,在創作、調查過程中,所有攝製組成員都經歷了一場戰爭與情感的洗禮,這是我們終生的財富。同時,我們還能把它留給後人,這是未來的意義。
至於失去了什麼?就是賠了很多錢,收不回來。雖然欠債,我還要還,但這只是一個客觀的負擔,它不會傷你的心,只是給你壓力,對吧。比起收穫來說,我失去的幾乎微不足道。
紅星新聞:據說你之前動念去尋找馬航370,這件事還在你的計劃之內嗎?
方勵:其實三年前已經準備行動了。後來他們重啟了搜尋馬航370,我就暫時放下了。如果人家能找到,那當然最好;要是還找不到,那不妨讓我們這些民間力量去試試,當然,到時候可能還會再拍一個紀錄片。
紅星新聞記者 李瑞峰 張世豪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