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艷妮：我張揚，故我存在
2023年10月1日，吳艷妮參加杭州第19屆亞運會田徑項目女子100米跨欄決賽。吳艷妮很喜歡巴黎奧運會田徑場上那個眾說紛紜的紫色跑道。她原本就喜歡紫色，而這個紫色放在田徑場上又如此的反傳統，如此別具一格，似乎也和她獨特的外表和個性很契合。「希望這個紫色，會是我的幸運色。」吳艷妮說。在接受《中國慈善家》採訪時，吳艷妮正在緊張地備戰奧運。田徑賽循例放在每次奧運會的末尾，而吳艷妮的項目——女子100米欄又是壓軸項目之一，決賽將在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比賽日8月11日舉行。因而她沒有參加奧運會開幕式，晚一點才到達巴黎。作為100米欄選手，吳艷妮目前的成績已穩定在亞洲前列。在今年6月底的全國田徑冠軍賽上，她跑出12秒74，奪得女子100米欄冠軍，同時也刷新了個人最好成績和賽季亞洲最好成績。這個8月，迎接她的將是一個匯聚全球高手的奧運賽場，她對此充滿興奮和期待。法蘭西體育場紫色跑道。精緻的妝容，張揚的個性，滿臉的桀驁不馴，也是吳艷妮總是成為賽場焦點的另一個原因。這種通常在外國田徑運動員身上看到的特質，放在一個中國女孩的身上無疑是反傳統的，對她的評價褒貶兼有，也因此爭議一直伴隨着吳艷妮的職業生涯。「我覺得，女孩子勇敢一點，沒有什麼問題，這是一件特別酷的事情。」吳艷妮說。在她看來，強大的自我內核，也是新生代運動員的天賦。吳艷妮1997年生於四川自貢富順縣，父親是警察，母親是公司職員。她自小就不是文靜乖巧的女生，非常好動、潑辣，喜歡打抱不平。她也不喜歡待在教室里乖乖上課，更喜歡和一群孩子在大院裏面玩耍打鬧，甚至爬樹去掏馬蜂窩、偷別人家的梨子，天不怕地不怕。和很多90後孩子一樣，童年的吳艷妮也探索過很多興趣班，練過鋼琴、古箏、聲樂、奧數。她從三歲半開始練習民族舞，一跳就是九年，那個時候的吳艷妮，夢想是成為楊麗萍那樣的舞蹈家。每天在練習室對着鏡子壓腿、做動作、練形體，現在吳艷妮回想起那段在舞蹈室里度過的日子，她的評價是「比後來練習田徑還要更艱難一些」。後來吳艷妮發現，舞蹈過於安靜了，她喜歡那種「打打鬧鬧的、鬧騰一點的事情」。後來練田徑的時候，雖然也很累，但她能堅持住。「那總比在舞蹈室拉形體、拉柔軟強多啦！」吳艷妮笑呵呵地告訴《中國慈善家》。起初和田徑結緣，也是出於偶然。吳艷妮上五年級的時候，因為媽媽熊艷工作調動，她跟着轉到了四川內江市資中縣上學。2009年，她參加資中縣運動會，報名了100米的項目。在場邊做準備活動的時候，她被資中縣青少年體育運動學校教練周幼君注意到了。幾番觀察下來，周教練覺得吳艷妮很有田徑的天賦。「從準備活動就看得出她的協調性、柔韌性很好，還有她的支撐力也很好，在她跑100米的時候，我就着重看了一下她跑100米的技術，她的步長、步頻和向前性很好。」周幼君在後來的一次採訪中回憶道。那天的比賽，吳艷妮拿了冠軍。周幼君隨即找到她，想讓她進體校，但小艷妮剛開始沒有答應。教練又找到了熊艷，最終通過媽媽說動了女兒。於是，吳艷妮轉入資中縣體校，後來又進入四川省田徑學校。再後來，她進入北京體育大學競技體育學校。2012年，她被楊輝教練發掘，開始接受跨欄項目訓練。2021年6月25日，吳艷妮參加2021全國田徑錦標賽女子100米欄決賽。對於天生愛奔跑的小艷妮來說，跑步是一種釋放——不想久坐，不願按部就班，不想服從管教，跑步意味着從小小的教室里解放出來，不受拘束地撒歡。但成為專業田徑運動員後，她才發現這種「專業跑」和「野生跑」完全是兩個概念。訓練需要專業化、系統化，對於基礎體能和動作技術都有極高的要求。跨欄項目相較於一般的短跑項目也更為複雜，既要求前程有100米運動員的強大的爆發力，也要求中後程過欄時有200米、300米運動員的耐力。單個過欄動作要高效合理，還要考慮過欄與落地跑節奏切換間的穩定。「這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啊，怎麼那麼累！」吳艷妮告訴《中國慈善家》，「最開始我練田徑，純屬是想要少上一兩節課，少寫點作業。可真正接觸田徑之後，就發現好像不是這樣子的。」不過，在教練眼裡，吳艷妮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她的心理素質強大，不怯場。」這是執教了30多年、擔任2024巴黎奧運會中國田徑隊教練之一的楊輝對徒弟的評價。大家也都公認吳艷妮就是「典型的運動員性格」，開朗、外向、乾脆，喜歡競爭，好勝心強，還敢於表現出來。吳艷妮想贏，那是她的天性。想贏的心太強烈，導致她在十六七歲就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個時候還小，對教練的新技巧感到好奇，就想去衝擊一下力量，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裡，結果因為動作不規範，把自己的腰給傷了。那一年，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她整個冬訓幾乎都是站着睡覺。嚴重的時候，睡覺時都會痛醒，更別提正常的訓練。在一個全國性比賽中，她痛得沒辦法走路，被人扶到了跑道上。「最後還是得跑，只能這樣，沒辦法，你不能退縮。你是練這個的，你必須得堅持。」她說，「你不堅持，體育精神何在啊。」但她終於認識到，合理地訓練，保護好自己，減少受傷，這是職業運動員需要時刻記住的原則。成熟的運動員必須學會與勝利的渴望和平相處，在等待中厚積薄發。為了成為冠軍，吳艷妮非常刻苦地訓練，原本活潑好動的她為了專心訓練，甚至可以兩個月幾乎不怎麼說話，戴着耳機埋頭苦練。她的成績也突飛猛進。2015年10月，吳艷妮參加了全國首屆青年運動會（前身為全國城運會，現合併為全國學生（青年）運動會）的田徑比賽，在女子100米欄項目中以13秒60的成績奪冠。接下來的五年里，全國賽事上她多次跑出一二名的成績，也跨級取得了國際級運動健將稱號。2021年，是吳艷妮的運動生涯里非常關鍵的一年，她迎來了挫折，也經歷了突破。那一年，她的目標是參加奧運會，甚至想進決賽，作為中國內地女運動員第一次站到奧運會女子跨欄項目的決賽跑道上。「我就想成為女孩兒第一人！」那一年6月，吳艷妮先後在全國田徑冠軍賽暨奧運會選拔賽和全國田徑錦標賽上，跑出了12秒98和12秒87的成績。後者也是該賽季亞洲女子100米欄的最好成績，並追平該項目日本國家紀錄。但這個成績沒能把吳艷妮帶去當年7月底開幕的東京奧運會。進入奧運會田徑項目有兩種路徑：一是達到當年世界田聯公布的奧運參賽標準（俗稱a標），二是賽段積分世界排名達到一定標準。東京奧運會女子100米欄的a標是12秒84，吳艷妮抱憾未能達到；而由於長期外訓，吳艷妮耽誤了一些積分賽，導致積分也不夠。與奧運會擦肩而過的遺憾，讓她把那一年的高含金量比賽都看得非常重要，她把目標瞄準了9月的全運會金牌。但在決賽中，吳艷妮以0.03秒之差，惜敗給老對手林雨薇，沒能拿到冠軍。吳艷妮哭了。後來她回憶，那次失利給了自己很大打擊，不敢回看比賽錄像。之後的一年裡她都沒能走出失利的陰影，幾乎沒參加任何賽事。所謂的不破不立，也是通過那一次失敗，讓吳艷妮下定決心，重建自己。度過漫長的失利消化期之後，當吳艷妮重新出現在賽場上時，人們發現她有了變化。最先被注意到的是外表：這個女孩開始在每一次比賽中，都化上精緻的妝容——用底妝提亮膚色，用鼻影讓鼻子更立體，眼眉和嘴唇全都化上完整的妝，有時眼睛周圍還會貼上閃閃的亮片；髮型也精心設計過，拳擊辮、半扎高馬尾，再配上各式各樣的頭繩與發卡……2023年9月30日，杭州亞運會女子100米欄預賽，吳艷妮晉級。一個嶄新的吳艷妮出現了，而爭議也隨之而來。「這是想當網紅？」有人甚至說她整了容，而有的人則質疑她「不務正業，不專心訓練」。吳艷妮直面那些質疑，在自己的社交媒賬號底下留言回應：「有些人真的讓人無語，還不讓我瘦了？21年全運會比我現在胖多了，姐就割了個雙眼皮+現在注重防晒而已！還不讓人愛美了？別定義我，我不奢求你們喜歡我，我開心就行！」她坦言，化妝、變美，不過是建立自信的一種方式。在感到失意的那段期間里，她重拾了小時候學過的舞蹈。她跳舞、看書、刷劇、收拾房間、和朋友喝下午茶……那個緊繃、沉寂之後的吳艷妮，再回來的時候，變得更鬆弛、更遊刃有餘了。她依然想當冠軍，但金牌不再是人生的唯一。她有了別樣的感悟：人生也就這麼多年，能在有限的時間裏在自己的領域裏發光發熱，實現個人價值，就是一種成功。「田徑能給我帶來很多樂趣，不一定只有拿冠軍，我才是『成功』的。能帶動一些人、影響一些人，那也是成功的。我覺得不能只是拿成敗去論英雄。」她告訴《中國慈善家》。賽場還是那個賽場，有勝有負，有起有伏。2023年6月，吳艷妮在全國田徑冠軍賽上以12秒93的成績問鼎冠軍，同時獲得杭州亞運會參賽資格。一個月後在泰國舉行的亞洲田徑錦標賽，她卻被判搶跑，不服氣的她找裁判申辯，但沒能挽回局面。半個月後的成都大運會，她又「滿血復活」，跑出12秒76的個人最好成績，並達標直通巴黎奧運會（a標線為12秒77）。而在9月的杭州亞運會，吳艷妮再次因為過於緊張搶跑犯規，沒有成績。「經歷過一次次的瓶頸期，這些我都習以為常了。只要心態擺正，各種事情還是難不倒我的。」吳艷妮說。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吳艷妮依然爭強好勝，但她開始坦然接納失敗和質疑。吳艷妮說，自己變得淡定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感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和鼓勵。今年，她先是在世界田聯洲際巡迴賽大阪站和東京站兩次奪冠，又在6月底日照的全國田徑冠軍賽上以12秒74奪冠，刷新個人最好成績和賽季亞洲最好成績。她依然記得那次比賽的時候，場邊一片「吳艷妮加油」的吶喊，其中還有小朋友的聲音，喊的是她的名字。2024年5月，吳艷妮在世界田聯洲際巡迴賽東京站奪得女子100米欄冠軍後，與教練楊輝在主場地外合影。圖/受訪者提供「我可以看到，一些觀眾和粉絲無條件支持我，他們並不在乎我的成績。很多人跟我說，『妮姐，我們不在乎你能不能拿冠軍，我們只在乎你開不開心、累不累』。我很感動，他們是我最大的動力。我也很滿足。」吳艷妮說。在她的微博、抖音視頻底下的評論區，時常可見各種人身攻擊和惡評：「裝，繼續裝」「網紅姐又成功蹭到一波熱度」。她在比賽前手指天、祈求外公保佑的動作，被說成「誇張」「表演」；奪冠後主動找到鏡頭攤手、撇嘴，似乎在表示「沒有對手」，又被說成「太狂了」「作秀」。還有些人看不慣她帶妝上賽場，就截出她曾經皮膚黝黑的樣子進行容貌羞辱，罵她整容。這些都已經影響不到她了。過些天，她又更新了自拍和訓練照，笑得很開心，「我就是張揚，沒心沒肺。」「要不是這樣的性格，可能我也走不到今天。」她對《中國慈善家》笑道。面對流言蜚語，她也很豁達：「我覺得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也都是普通人，沒必要想太多。當你有了允許別人做他們自己的寬容之後，自然也有做自己的那種勇氣。運動員在賽場上其實都不缺乏勇氣，我只是更樂於分享出來。把時間和關注給到愛我的人身上，其他人就隨便吧！」今年2月18日，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奔跑天使基金在上海舉行聘任儀式，吳艷妮成為項目的「愛心天使」。這個基金成立於2007年，目標是為全國困難家庭的下肢畸形兒童提供救助，迄今已為十餘個省市的5000多名患兒提供義診、手術、康復等醫療幫助。因其「自由、自如、圓孩子一個奔跑的夢想」的主題與田徑運動正契合，項目曾經和博爾特等田徑運動員有過合作。2月18日，吳艷妮受聘為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奔跑天使基金」愛心天使。圖/受訪者提供項目負責人唐嘉隆告訴《中國慈善家》，之所以選擇吳艷妮出任「愛心天使」，是因為看中她在賽場上奔跑的陽光、健康的形象，也希望藉助她的力量，讓更多人關注下肢畸形兒童群體。這個項目目前正在山東展開救助計劃，未來也將邀請她參與一線探訪。作為四川姑娘，吳艷妮在2008年曾經離汶川地震很近。自貢能直接感受到餘震，她所在小區門口的高壓電線杆被震斷，牆面也多有裂縫。儘管沒有親眼目睹震中一線的慘烈情況，但懵懂的小吳艷妮已經感受到災難中蔓延開來的無助氛圍。「四川的孩子，經歷過地震和救災，現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報社會，我覺得是我應該做的事情。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而現在有能力了，能出力幫到一些小朋友，對我來說是很開心的。」她說。做公益，對吳艷妮來說更像是遵從某種直覺。因為喜歡小動物，她在抖音上看到直播間掛出「救助流浪貓狗」的鏈接，就不假思索地付了款。她也曾自掏腰包，資助老家的一位貧困生讀大學。她把工資卡託付給母親熊艷，給受助人定期打款，對方也持續以寫信的方式與她溝通和表達謝意。吳艷妮資助的一名學生髮給她的感謝信。圖/受訪者提供「我還在逐步學習中。」吳艷妮說，「我的想法只是作為一個普通人，要多做好事，幫扶弱小。作為競技體育人，有點名氣，可能形象也算健康積極，所以應該能幫助推動一些公益。」公益這件事情，無疑將持續給她的整個人生帶來更多能量。而就目前而言，吳艷妮的心思主要放在那個薰衣草紫色的跑道上。本次奧運會女子100米欄的參賽報名成績中，排名第一的美國選手拉塞爾成績達12秒25，進入前十的門檻也達到12秒40。在正視差距的前提下，吳艷妮給自己設立了兩個目標：一是衝擊個人最好成績；二是嘗試突破全國紀錄，12秒64。為此，她一直在和團隊一起努力，苦苦打磨自己的老大難問題——起跑技術。而更大的夢想是，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將儘力沖向半決賽乃至決賽。什麼都阻止不了她向前奔跑，包括傷病，包括質疑。7月，她發了一條微博，「人生是曠野，馬上要在更大的舞台奔跑啦！我會拼盡全力，祝我好運吧！」月度責任品牌榜出爐：海爾廣汽比亞迪領跑，全棉時代名創優品等入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