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大家好，我是高以翔godfrey。雖然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我的心永遠與你們在一起。你們的留言我都有看到，你們是我最寶貴的財富，我永遠愛你們。」
3月，一個西裝革履、手戴腕錶與梳着大背頭的「高以翔」，用台灣腔出現在社交媒體上。與他一起在人們視野前表達對粉絲思念的，還有已故明星李玟、喬任梁、科比、張國榮……
唯一的不同是，製作者在一旁特別標註：「視頻和聲音均由ai生成。」
少數人在視頻底下表達他們感受到的怪異。李玟粉絲指出，ai李玟在聲色上與原版很像，但在口音、停頓、說話情感上仍有很大的差異。「這根本不是coco也不是類coco，她只是一個套了殼子、內核是不知名人士的虛擬形象，甚至還可能被發展成商品。」
ai復活技術的確已經變成了產業鏈。在各類短視頻平台，許多博主打着科技向善的名號，售賣ai復活技術。多位博主給記者報價：
讓逝者照片動起來並說話，298元；
克隆逝者聲音與視頻，1498元……
而經南風窗記者實測，當下流行的ai語音克隆和數字人技術，門檻並不高，市面上有眾多非常成熟的開源項目。服務者可以用低廉的成本，每日輕鬆「復活」多人。
更深的矛盾由明星父母戳破。3月16日，喬任梁父親對媒體表示，他已經看到網上傳播的「兒子被複活」影像，「不能接受，感到不舒適」。「他們未徵求我們同意，是我侄女刷到視頻發給我的，這是在揭傷疤。」
關於技術與人文的糾葛被擺在了面前。這究竟是一個改善人們面對死亡創傷的技術，還是在扭曲我們的現實感？
01
復活明星
ai復活的力量，許多人是從一位明星父親——音樂人包小柏處得知的。
3月，他在接受媒體時，展現了ai復活女兒的「模樣」。
面對多家媒體記者，他首先對着手機說：「包小容，我現在正在接受採訪，你跟媒體的朋友打聲招呼吧。」
手機程序里的「包容」在等待了一段時間後，開口說道：「媒體朋友好，很高興認識你。」
據包小柏表示，這個ai「包容」是他與好友劉岩的公益項目，通過女兒生前17秒影像，再加上他與太太對女兒生前20年的回憶，訓練出來的虛擬人物。經過8個月的努力，「包容」終於由此回到了包小柏身邊，可以與人對話、唱歌、實時互動。
女兒成功「復活」的經歷讓包小柏感觸萬千。他成立了一家名為「愛語包容」的公司，對外表示：「長久以來，ai對大眾來說都是負面的，不是詐騙就是取代人類工作。但ai也可以有好的用途。」
他認為，ai復活技術能成為一種陪伴，「即使都知道這是假的，也還是會欣然接受。」
類似的「心靈撫慰」，在巨星李玟逝世多月後，在互聯網流傳開。3月13日，一個身着藍色牛仔上衣，編着側邊辮的李玟，活潑地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她對着鏡頭說著上述「高以翔」的話，勾起了一眾ai博主的創作欲。
3月，一位自稱「太太是李玟粉絲」的博主，在b站記錄了自己復活李玟的過程。他首先在互聯網上篩選了李玟的原聲，進行處理後，將乾淨的聲音放入ai模型。他以為，經過一晚上的運算和訓練後，李玟的聲音已經被複原了95%以上。
視頻發出後，他收到很多粉絲的提醒，只考慮到了李玟的聲線和聲色，「但實際上，我並沒有考慮到太多她用到的語氣和口頭禪」。
這位博主接着進行了第二次的創作。這次，他在克隆李玟時，着重把口頭禪標記出來以後，「建立出coco口頭禪模型」。經過接近4天，每次1000輪的訓練，他最終克隆出李玟的語音模型。他由此創作了ai李玟給粉絲的4分鐘語音。
「我是coco李玟，好久不見，我知道你們想念我。」
「中國呢，有一句俗語，叫『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彼此生命當中的過客，but我更喜歡英文中的一句話，『everything happend is good』。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有好的一面，那對於我來說，最好的事情就是停止在有你們愛着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很幸福。」
聽完這些話，許多人表示淚目，稱讚他用ai造夢。
但底下點贊最熱的評論，代表了部分粉絲對此做法的不滿。「我支持對已逝藝人的作品進行創作，但我反對就其人格進行模仿，這太冒犯了。」
「ai coco口口聲聲感恩粉絲她很欣慰，但真正的她在迷離之際難道不會是痛苦或絕望的嗎？誰能真的去複製另一個人的人格呢？」
02
近乎零成本
爭議本身並非來源於技術。但「ai復活」可以囊括的技術手段、實現主體都非常多樣，這讓人面對技術的進步，產生了複雜又混亂的情緒。
包小柏的情況是更特殊的。花費這位明星父親大量精力復活女兒時，他們追求的是建造出一個與包容相似的數字人物。這需要親屬對逝者的人生節點、性格、生前影像的重建與記錄，依賴極大的數據。
但外人復活明星的話，難度就小很多了。市面上許多的ai復活套餐，也是如此兜售的——將親人生前影像、聲音或照片交給ai，讓ai訓練出一個語音模型或數字人。接着，消費者可以提供一段希望ai親人想說的話，讓ai說出來。
90後的張琳就是這樣，在今年春節找到了ai復活網紅博主，想復活摯愛的外婆。她對外婆的逝世已經釋懷，行動的目的來源於全家人的共識——外公高齡九十，對伴侶的逝世很可能無法接受。
為此，全家人瞞着這位老人數月，一直欺騙他：外婆仍因為腿腳不好，躺在醫院住院。
張琳告訴南風窗，全家人都打算繼續這個善意的謊言，於是想用ai復活外婆的語音，與外公對話。
樸素的願望最終以1000元實現了——她把外婆生前3分鐘的粵語對話交給上述團隊，對方在1天後表示，模型訓練出來了。接着，他讓張琳模仿外婆的語氣、語音習慣說一段話，他再將這段話放給訓練好的「外婆」，很快就得到了張琳想要的效果。
「音頻出來的第一下，大部分親人覺得震驚嚇了一跳，」她回憶，「音色是很像很像的，（相似度）能有95%吧。」
這是市面上多數ai復活博主主打的業務。阿亮，一位ai復活博主曾告訴南風窗，當下的業務主要有三類，第一是ai的數字分身服務。第二類是說話服務，本質上是把一張照片變成一個視頻，「他們其實想讓親人說一段祝福的話就可以了」。第三類是一項純文字的、與親人對話溝通服務。
根據南風窗的調查，在業內，上述收費從幾百元至萬元不等。
但南風窗記者發現，這類生意主打的是信息差。第一項數字分身服務，在國際上，character ai、heygen ai等公開軟件，已經推出了成熟的服務。
以heygen為例，該項目由華人創業團隊打造，在2023年發佈instant avatar定製數字人服務。用戶只要上傳自己兩分鐘以上吐字清晰、光照合適的正面視頻，就可以擁有屬於自己聲音、外貌的數字人。
而這項定製數字人服務以會員制收費，支持25種語言（包括中文）。只需一個月付費49美元（約合352元），用戶即可享受高級定製服務。今後，輸出相關文字，即可讓有你外表的數字人，用你的聲音說話。
b站ai語音博主kevin向南風窗介紹，在ai語音合成領域，市面上存在很多開源的項目。例如，2024年新推出的開源項目gpt-sovits，可以簡單便捷地實現ai語音克隆。
因為大量開源項目的存在，kevin認為，完成ai復活對博主而言幾乎是零成本，「頂多需要幾台搭載gpu的計算機設備」。再加上ai雲服務的興起，業界流行租賃gpu雲服務，以達到運行ai模型所需的算力。
「花個幾塊錢租1小時（ai雲服務），熟練的話1小時可以訓練出來五六個模型。基本上訓練一個模型沒有什麼成本。」kevin說。
一切沒有想像中的複雜。
kevin告訴南風窗，ai克隆語音技術，早在chatgpt之前便已經在業界存在，一般是基於名叫tts(text to speech)的技術。在國內，最早做tts的商業公司是當今ai龍頭公司，科大訊飛。
而2022年末大模型的爆發，激起了技術界和商業公司對ai語音克隆的興趣。入局者將這項技術越推越快。
「現在，只需1分鐘的語音素材，等待大概10分種訓練結束後，就可以生成與原聲90%相似度的克隆模型。」 kevin介紹。
這些進步得益於算法的創新。他表示，英文軟件和模型相比中文的用時更短，效果更驚艷。「有的開源英文模型，已經實現用戶上傳10秒語音，就能克隆得比較像了。」
03
技術的邊界
只是，當ai復活的人們在2024年充斥互聯網時，許多人開始感到不適。
這個不適也許是對技術本身的批判，另一方面，「和真人比，ai的還是不像」，很多人說道。
一個微博李玟粉絲大v告訴南風窗，在ai李玟的視頻充斥互聯網時，她想點擊進去看偶像，但「打開聽了幾句就關了，感覺好假」。
這也是當下許多ai克隆語音技術的局限性。如果想要復活熟悉的人，並讓他在日常生活中實現陪伴，你會發現，技術的門檻仍可能把很多人絆住。
kevin告訴南風窗，ai雖然對音色的模仿度很高，但對於說話者的口癖、停頓仍較難模仿。「比如，有的人說話會倒吸一口氣，這是ai開源項目很難做出來的（效果）。」另外，模仿人類的情緒，生氣、失望，都對當下的ai克隆技術是挑戰。
2024年3月，國內ai頭部公司商湯科技在年會上，復活了去年底因病逝世的創始人湯曉鷗。
在預先剪輯的視頻里，ai湯曉鷗會喝水，會開玩笑，對員工抑揚頓挫地說：「去年大家都覺得挺不容易的，但我認為，難的事情總會過去。最終，我們會像《漫長的季節》里的結尾，在苞米地里坐着小火車，突突地往前開。」
商湯糰隊在接受採訪時披露，為了還原湯曉鷗，這個9分鐘的視頻運用商湯「如影」技術，由幾位專業同事合作完成。它摘錄了大量湯曉鷗生前的語錄，前後用時2個月，調整了五六版，才得出了如今的ai湯曉鷗。
也就是說，理想的ai復活，它不僅需要生者大量的高質量語音素材，還是細節、時間與技術三者的結合。
更難的是像包小柏一樣，使生者與ai復活的數字人實時對話。這其中運用了三種技術：大語言模型，用於實時生成對話；ai語音合成技術（tts），用於將文字轉化成語音；ai數字人，用於讓ai形象在手機上展現。
當南風窗記者以消費者名義諮詢一位名叫「ai朱廠長」的復活博主時，他表示， ai實時對話需要耗費大量算力。「光硬件成本就得四五十萬，還不包括程序開發和維護。」因此，「廠長」說：市面上的博主基本無法做到實時對話。
他還補充道：「做你說的這種，需要六七個高手，干半年。」
技術的門檻依然存在，ai復活的明星離真人仍差距甚遠。但ai復活的視頻已經在算法和流量的助推下，越傳越廣。
3月16日，在喬任梁父母、高以翔親屬方都表達了對ai復活的不適後，許多博主終於發現，這一舉動涉嫌侵犯肖像權。據我國《民法典》第13條，逝者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隱私、遺體等受到侵害的，其配偶、子女、父母等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
也就是說，被ai復活的明星親屬，有權向視頻創作方追責。
不少復活博主在此後下架了ai喬任梁、ai李玟……
但無法阻擋地，ai喬任梁仍在互聯網上被多次轉發、流轉。人們從明星父母的反對聲中再次得知了這一飛速發展的技術。
「確實挺嚇人的。它基本上沒有成本，如果是不法分子用了這個技術，可以同時訓練、模仿很多人。」研究ai的kevin感嘆。
人類再次站在了選擇的岔路口。技術迅速地跑在了所有人的面前。現在如20世紀技術哲學奠基者弗里德里奇·德紹爾形容：「現代技術改變世界，也見證了其超出經驗的道德價值。人類創造了技術，但它的力量就像一座山、一條河、一個冰川紀或者行星。它超過了世界上本來的各種力量。」
當下，只有歐盟出台了相關約束方案。
2024年3月，歐盟通過了全球第一個《人工智能法案》。高度謹慎的歐盟將深度偽造技術歸類為「有限風險」ai系統。
這意味着，對深度合成技術的管理，以預防為主，仍未觸及懲罰措施。歐盟要求開發人員實施技術保障措施，防止技術的濫用。例如，對ai輸出內容，要留下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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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向由
值班編輯 | 阿樹
排版 | 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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