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明星,怎樣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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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明星,怎樣江湖 - 陸劇吧

林青霞在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的經典形象。資料圖

2023年10月,第六十屆金馬獎在台北開幕、落幕,華語世界隨即掀起了新一波的「林青霞旋風」,文字、圖片、視頻鋪天蓋地,一個多月後的今天,青霞的形象和聲音依然霸屏。電影的江湖,網絡的海洋,人聲鼎沸,眾口談論重現聚光燈下的青霞,感嘆她的狀態竟然如此完美,歲月怎麼就奈何不了她,時光只會讓她的美愈發醇厚。當年那個「東方不敗」,會不會再次轉身躍上銀幕,重新演繹她最擅長的反串?

所有人都看到了青霞領取終身成就獎時的自信、瀟洒、氣場強大,只有少數的幾個好朋友才深知她背後的功夫。坐在青霞親友席中的我,從她亮麗登場,到翩然退去,真真切切看到的是她的冶煉、她的積澱、她的修養。世間難找比青霞更執著、更拚命的人了。得獎的消息幾個月前傳到,緊鑼密鼓的功課旋即開始。青霞要求自己,精神和身體同時要進入一種最完美的狀態,要當得起「終身」二字,但也不能被它限制了。那個短短的獲獎感言,每一個字都是她自己的,一字一句來回斟酌,字面看似樸實,背後是精練,迴音是鏗鏘。最後一句里的「邁向下一個新的里程碑」,並非虛言。說「終身」,為時尚早,這個獎,無非是另一個轉身的契機。青霞的天才發揮,現場觀眾自然看得更真切,台上的一個踉蹌,也被她絲滑地融入了當晚的嫻熟演繹。那個舞台上的她,是明星,是偶像,更是一個典範。她輕鬆離去,乾淨利落,留下一本唯有她才能寫就的教科書,書名《如何明星,怎樣江湖》。

山頂明星

台北歸來,回到香港的書桌前,我翻出《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重溫了一遍。最早看這部電影,是1990年代,在美西念書的我,從港台電影入門,闖進了華語世界一個多維的時空。林青霞的形象在我的記憶里從一開始就是東方不敗,至於早年的「純情玉女」,我是後知後覺,很晚才補了愛情文藝片的課。課是補了,但自始至終都認定,「二秦二林」里的她,是幻影,徐克鏡頭下的林青霞,才是扎紮實實的人。

當年的我,哪裡會想到有一天和青霞結為好友。我們友誼的緣起恰逢那場世紀疫情的開端。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們相約成為每周行山的夥伴。我在山腳下的港大校園,她是校園後半山上的「鄰居」,疫情期間港人大多居家,清冷的太平山頂就是我們獨享的舞台。我們走足了一個半小時後,有時會在山頂的餐廳點個白蘭地配冰激凌,但更多的時候是回到青霞的半山書房就着醇香的陳年普洱繼續我們的清談。這樣一晃三年多了,我是她見得最多的朋友,她也是我見得最多的朋友。規律的行走和交談中,常常忘了她身上「大於生活」的明星光環,在我,她其實就是一個有無窮的故事,又超喜歡講故事,講到高興處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好玩女友。我們一開始聊的是張愛玲和其他現代漢語文學,後來就沒那麼正經了,開始分享對各種人和事的觀察,談男人女人,談父母親情,談子女,談服飾,談妝容,從天下大事到雞毛蒜皮,什麼都聊。

我寫過她,她也寫過我,但我們都忘了把三年多前第一次行山的場景記下來。那天本來風平浪靜,只是天際有些許烏雲,我們說,一把傘就夠了吧。誰知走到半途,天色驟沉,暴雨襲來。山頂風大,四面八方打來,那一把傘被砸成噗啦噗啦的扇子,兩人瞬間成了落湯雞,每隻鞋子里都揣着一個江湖。山頂在滂沱中確實也成了茫茫江湖,天地汪洋間,遠近無人,唯有兩個黑衣俠女,哈哈大笑,一路疾走。

疫情的幾年過得有點艱難,青霞在旁,看得真切,我的幸運是有她智慧的陪伴。我們各自的煮字生涯是交叉的,也是平行的,我看着她連續出了兩本書,《鏡前鏡後》和《青霞小品》,而我的《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則是在她的催促下最終完成並出版的。2023年2月在港大文學院的講堂,我和她在八百名觀眾前對談各自的寫作人生。4月初青霞被授予港大的榮譽博士學位,撰寫並宣讀讚詞的是我。站在陸佑堂的舞台一側宣讀讚詞,青霞在另一側站着,她看着我,我也從眼角回望她,她忍不住欣喜,而我呢,那篇讚詞念得心花怒放。山頂的行走,三年半里連成一條紮實的時間線,人生能和她有這樣的交叉、並行,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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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與黃心村在香港大學第二百零九屆學位頒授典禮上合影。作者供圖

疫情結束,我們每周的行山繼續,只是山頂的人潮回來了。2023年開始,滿車滿車的旅遊大巴也呼啦呼拉地開上了山頂。看到對面湧來嘈雜的一群人,我會提醒青霞,快,戴上口罩,拉下帽檐。青霞酷愛帽子,各種各樣的帽子,在山頂最管用的是有着寬大帽檐的那一種,往下一拉,可以不戴口罩,從人群中穿梭而過,一般不會被認出,不過當然有意外。包得嚴嚴實實的,依然會聽到那邊廂驚喜的呼叫,「哇,那是……」有時候我倆手舞足蹈地走着,我感覺身後有點異樣,回頭一看,後面十幾米外跟着一個怯怯的女生,手裡舉着相機。這種時候,最好的急救就是加快步伐。我走得快,青霞比我走得更快,兩人走得最快的時候,幾乎有點飛檐走壁的感覺。江湖,到處都是。

摺疊江湖

喬裝走江湖,在人群中被認出也是必然的,青霞的面容和身姿的辨識度,已經刻入幾代華人文化的基因里。東方不敗這個電影形象,自然也刻在華語電影的基因庫里。從1990年代第一次看這部電影開始,我每一次重溫,似乎都跟自己人生的某種際遇相關。當年的徐克,以濃重的筆墨,展演性別、族群、國家之間的交織,三十年前的跨界大師,放在今天,依然是超前的。在正邪之間的那個灰色地帶又為性別的二元對立找到了一個超越的契機,徐克遇上林青霞,撞出了香港電影一個輝煌的篇章。

電影中最讓我醉心的鏡頭,是開場近六分鐘處東方不敗的初次亮相。三十年前第一次看到這裡,我驚住了,三十年後重溫這部在我學生時代帶有啟蒙意義的影片,依然在同一個瞬間被震動了。徐克這個鬼才,竟鋪陳出這樣一個無與倫比的出場。一團紅色的幻影,從懸掛在峭壁上的令狐沖和岳靈珊身邊飛旋而過,鏡頭調轉,聚焦飛行中的東方不敗,他/她一轉頭,凝視鏡頭,紅色面罩之上,犀利而明艷的雙眼和前額,飛翔中的片刻凝神,短短的幾秒被拍成了永恆。這樣的男男/男女邂逅在電影史上絕無僅有。

直線的飛翔中,江湖的地平線被拉得很長,令狐沖迷惑的雙眼緊追着這條長長的地平線。下一組鏡頭裡,立在樹梢的東方不敗掉轉身繼續飛翔,直面鏡頭,嘩嘩的樹枝掠去面罩,一張性別流動的臉完整呈現,這幾乎是宣言一般的展示,眉峰上揚,眼神堅毅,定格的是電影黃金時代的巔峰。

和青霞在山頂行走,讓她講講這幾場戲的拍攝情境,方才得知,這最初的亮相,原來是最後加拍的鏡頭。東方不敗的戲份全部完成的那一天,青霞請徐克吃飯,感謝導演,終於大功告成。徐克臉上掠過一縷詭譎,問青霞,明早幾點出發去機場?九點,青霞答。好!導演果斷拍板,次日天未亮,大隊人馬重返外景地,加拍一組東方不敗的初次登場。其實徐克和程小東已經拍攝了幾組不同的出場鏡頭,最終如何定調,是完成了東方不敗所有分鏡頭後的全新構想。標誌性的臉,哪裡可以直白的呈現。紅色面罩是個機關,卸去後,人物在懸空狀態中亮出完整的臉,才成就了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有趣的是,大清早半空馳騁的林青霞,心裏想的卻是回台北的行程,樹枝打來,掠去面罩,「當時都顧不得眼睛和臉給刮花,一心想着快拍完,別誤了班機」。

東方不敗的幾組經典鏡頭宛如一個摺疊的江湖,三十年後重溫,一組一組舒展開來凝神細看,此時此刻被照得通明的不僅是拍攝的情境,更有青霞當年的心路歷程。和青霞行山中也聊到1990年代初的她,生活和事業都處在一個「瓶頸」狀態,心中鬱結已久,按她自己的說法,近乎是一種厚厚的「悲愴」。在東方不敗爆炸性的角色設計中所有的情緒火山般地噴發了。演技的爆炸性,是因為那個長久被囹圄的自我,徹底掙脫了「純情玉女」的捆綁。電影敘述自然是虛構的,歷史背景也多少是架空的,然而青霞表演中感情的傳達卻是絕對的真實、精準、透徹。亦雄亦雌,亦正亦邪,雌雄莫辨,正邪難分,這樣的角色設定是為那個人生節骨眼上的林青霞量身定製的。角色的宣洩,給了青霞一個脫胎換骨的契機,是演技的升華,也是個人生命史中的一場決絕的掙脫,一個徹底的轉身。在東方不敗之後,「林青霞」作為一個文化的標誌,才真正超越了肉身的林青霞。

曠世美顏是天賜,青霞自己的說法是「老天爺賞飯吃」,但經久不衰的個人魅力里,後天的功夫一絲一毫都沒有含糊,林青霞一步一步成為「林青霞」,源自生活,歸於生活,又大於生活。銀幕和舞台之外,更有這二十年里對於文字和藝術的痴迷和執著,一舉手,一顰笑,都是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冶煉成的。同樣是傾國傾城的女主角,戰後香港打了一場漂亮翻身仗的白流蘇,笑吟吟站起身,踢到桌下去的不過是一個蚊香盤,從此傳奇收尾,不再有下一章。青霞的傳奇卻自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和原創力,在持續的翻轉和重構中,「林青霞旋風」總是在盤桓,她的熱度隨時可以被點燃。青霞的世界,可摺疊,可舒展,可延伸。此時此刻半山書房中的女主人,立起身來,哈哈大笑,收起鋪在桌上的半面江湖,順手歸位到了身後的書架上。

這個江湖,始終都是她的。

(作者系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

黃心村

責編 邢人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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