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的翩然起舞，我追光萬里，把人生和電影，都變成了如夢之夢。」
年輕觀眾認識盧燕是因為前幾年她出演了話劇《如夢之夢》，劇中，她扮演老年版的顧香蘭——一頭雪白的短髮，一開口，便能把觀眾代入帶故事中。
如今，96歲的盧燕又有新片了——紀錄電影《追光萬里》已經於9月9日上映，盧燕作為關鍵人物串聯起影片。這部影片從盧燕的成長軌跡出發，追憶了黃柳霜、黎民偉、蔡楚生、李小龍等電影人終身追求電影事業的人生故事，藉此回顧了近百年的中國電影發展史。
《追光萬里》盧燕劇照
《追光萬里》導演張同道曾透露，黃柳霜、黎民偉、蔡楚生、李小龍這四位已經都不在世了，必須找一個健在的人把他們串起來，盧燕老師是不二人選，因為盧燕與這些人都有交集。
作為首位擔任奧斯卡金像獎終身評委的華人，盧燕的名字對於年輕觀眾來說可能甚是陌生。但提起她的作品，大概很多人會驚呼原來是她！她是《末代皇帝》里的慈禧太后、《喜福會》里的安美、《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里的水太太……
從不被家人看好到闖蕩好萊塢，盧燕的人生經歷就像一部電影，有低谷，也有高光時刻。
盧燕的母親是一代京劇名伶李桂芬。時乖命蹇，母女二人曾寄居京劇大師梅蘭芳家中，這一住就是10年，因此盧燕管梅蘭芳叫「寄爹」。自小浸潤於梨園藝術的盧燕，卻被母親認為缺乏這個行當的天賦，於是她便選擇了在上海交通大學攻讀財務學。
在《追光萬里》中，盧燕回憶起令人動容的一幕：盧燕和母親遠赴美國時，梅蘭芳的四個子女來送行，上船的時候，梅葆琛遞給她一個包，那是她最喜歡但一直捨不得買的。而梅葆玖將自己攢了許久的5美元壓歲錢給了她。
當這段往事浮現，盧燕忍不住流下熱淚。
《追光萬里》截圖
到了美國後，盧燕在夏威夷大學攻讀商科，兼修戲劇和演講，同時在華人報館做兼職記者。畢業後，她在夏威夷最大的醫院當會計，後來一直做到財務總監。
之後她隨丈夫遷居洛杉磯，那時他們已育三孩，生活美滿平穩。然而她心中的演員夢依舊蠢蠢欲動。儘管看起來希望渺茫，丈夫卻依舊鼓勵她：「你從小就喜歡演戲，那麼現在你不如去試一試」「不成功，你以後就沒有遺憾了。」於是，30歲的她進入加利福尼亞州巴莎迪娜戲劇學院學習表演。
畢業後她跑了幾年龍套。試戲時導演說她形象不符，她就立刻回家裝扮；演戲時口音不對，她就徹夜練習。
20世紀60年代後期，盧燕參演了一系列經典影片，如唐書璇的《董夫人》，李翰祥的《傾國傾城》《瀛台泣血》，並且這些電影均取得了商業和藝術上的成功。
盧燕86歲時，出演了長達近8小時的話劇《如夢之夢》。92歲時，出演的話劇《德齡與慈禧》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如今，雖然已經96歲高齡，盧燕仍然出演多部電影、電視劇，繼續活躍在各種表演舞台上。
以下為盧燕的專訪實錄：
01
梅蘭芳先生在我心裏是YYDS
不管對我的人生，還是演藝事業，影響最大的人是我的母親——李桂芬女士，我母親本身就是一位傑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她有非常豐富的舞台經驗。母親對於家庭的無私付出和犧牲，以及對我演藝事業的無條件支持成就了我。如果不是母親的這種博大的胸襟和支撐的力量，我可能不會從事演藝事業。其實我很多角色，都會在家裏面先給母親演一遍，母親也會給我一些點撥。
年輕時的盧燕
另外就是梅蘭芳先生，雖然我跟梅先生是有代際的，他更多的是教我一些身段，但是我們有過一段對話其實還挺觸動我的。有一次在黃金大戲院演出的時候，我表演了一段二本《虹霓關》，回到家裡後我就請教梅先生，梅先生跟我說：「教你的，你都做到了，但是沒有到家。」「到家」就是要把功夫做足，要有水到渠成的感覺。這句話一直激勵着我，從事藝術一定要力求完美，要把功夫花在平時，最後才能水到渠成、厚積薄發。
梅先生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用現在很時髦的話說就是YYDS（永遠的神）。梅先生無論是做藝術還是做人都是非常優秀的。他對待朋友義氣、豪氣，還有他在抗擊日本侵略者時候的愛國情懷，永遠值得我們這些後人學習。我前面也講到，在他身上學到的兩個字——到家，就是要做到最好，做到最完美。
少年盧燕（左一）與梅蘭芳（右三）合影
我塑造過不同性格的角色人物，其實也沒有說最滿意。不同性格的角色，我都希望去嘗試。有的女性角色是那種隱忍的形象，有的女性形象是溫暖的，比如說董夫人。比較有特色的女性形象比如「慈禧」，這個角色在很多的影視劇裏面都出現過，她變成了一個比較臉譜化的形象。事實上生活中的慈禧，不僅是一個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后，她更是一個女性——一個愛美的女性，所以我在展現慈禧的時候會展現她生活化的一面，比如說表現出她對德齡的喜愛，她的情感的生活等等，讓這個角色變得更加立體和豐滿。
話劇《德齡與慈禧》劇照
作為演員，肯定希望能挑戰各種各樣的角色，只可惜我從事藝術的時候，已經年齡比較大了（30多歲了）。所以沒有在銀幕上演過典型的青春少女的形象，還是有一點遺憾吧。
因為要把自己帶入到那個角色，所以演員對於生活的體驗是非常關鍵的。年輕的時候，我到美國去求學，後來又工作。迫於生計還要養育三個孩子，所以我從事過各種各樣的職業，也因此感受過各種人情冷暖和不同職業的差異。包括到30歲之後從事演藝事業，我作為一個大齡新人，其實在演藝事業中，也經歷了文化差別的時代。最主要的就是女性形象在東西方人心中的形象差距。很多時候，在西方人心裏中國女性這種角色是低眉順目的，是那種很誇張的卑微形象。我在拍攝的時候是比較抗拒的，因為對我來說，更希望演出一種真實的，自然的，鬆弛的狀態，因為只有真實的表現才能讓觀眾融入到角色中。
02
包裝、宣傳很重要，但更本質的還是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
非常感謝年輕的觀眾朋友對《追光萬里》的喜愛，它的排片確實不算多，但是看完這部片子的觀眾，都說這部片子引起了他們的共鳴。我想這也達到了電影創作者的初衷。
從我的角度來說，這部影片包含了很多中國電影史中一些重要的電影人，為了串起人物的地域跨越，電影製片方希望選出一個能夠講述這個追光故事的人。因為我豐富的經歷和年齡——我和故事當中很多主角本人有過現實的交流，所以最終導演找到我，請我來講述這個追光的故事。
《追光萬里》最打動我的應該是中國電影人蓽路藍縷的精神。在過去苦難的歲月里，他們對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對現實生活的反映，對大眾生活的呈現，都讓我覺得他們是「最偉大的藝術家」。希望這些代表人物的故事，能激勵現在一些年輕的電影人。希望大家能夠有更崇高的理想，有更高的價值追求，有更堅韌不拔的意志，能夠創造出更好的藝術作品為大眾服務。
《追光萬里》海報
黃柳霜是早期比較有成就的中國女演員，特別是在西方人的心目當中，她應該是知名度比較高的華裔女演員。但是她曾提到：在以前那種文化壁壘，或者說文化差異比較大的年代，西方人眼中，中國女性的形象是非常程式化的，這是不能真實地反映中國女性的個性的。所以很多時候她被動地出演了一些所謂的中國女性形象。
黎民偉是一位偉大的電影人，無論他的作品，還是他的思想，都是非常先進的。比如說他電影中的選景，包括一些場面都非常具有民族特色，電影的美學思想非常先進。他的藝術水準是非常高的，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電影人。而且他還提出「電影救國」的主張，他本身還是一個革命人士。他是中國電影事業的拓荒者之一，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位電影人，我很崇敬他。
李小龍就更了不起了，他的成就主要是讓好萊塢重新認識了中國人。他是功夫片的開創者，他讓中國功夫走向了全世界，他在傳播中國功夫、中華武術這些方面，可以說功不可沒。只可惜天不假年，他很年輕就去世了。我想很多影迷和後輩也都會懷念這樣一位偉大的華語電影人，他奠定了華語電影特別是功夫片在好萊塢的地位，他至今也是被很多西方觀眾津津樂道的人物。
蔡楚生導演比較擅長細膩地表達人類共同的情感。他是一位現實主義大師，他的藝術創作能夠揭露一些社會矛盾。我覺得他的作品是非常成功的，能讓觀眾產生強烈的共鳴。他特別偉大的一個地方，是對於民族傳統倫理道德入木三分的刻畫，我看過他很多作品，我覺得他是一位偉大的電影導演。
無論藝術方面，還是商業化運作方面，中國電影藝術都已經成為世界電影產業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現今，中國電影的觀影人數、市場份額、從影人員，觀眾的審美水準等各個方面，都不再是100年前的樣子了。這離不開中國一代代優秀電影人的努力，也離不開我們國家在電影體制、機制上的扶持，和對於優秀電影的投入和激勵。時代的變化催生了一批優秀作品，這些作品的藝術性、思想性、商業性都非常高。從世界地位上講，隨着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我們的話語權跟以前相比增強了很多。隨着我們國家的繁榮富強，我們的文化自信也逐漸增強。所以，現在的很多作品能夠做到凸顯我們民族的特點，而不是去迎合一些西方的觀眾。
從事藝術行業的人，像我們老一輩的這些藝術家，他們會用大量時間去打磨自己，提升自己的能力和素養，他們不會花很多時間去鑽營關係。當然，包裝也好，宣傳也好，這些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對於電影人來說，更本質的東西還是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酒香不怕巷子深，只有把自己打磨好了，就會發光的。所以我想這是對年輕一代演員的一個期望吧。
03
非常高興96歲了還有人請我拍戲
《追光萬里》拍攝歷時一個多月，走了5個城市。我時常會想起自己曾經在那裡生活長大的場景，還有拍戲的點點滴滴。時間過得非常快，雖然我現在已經90多歲了，也到了杖朝之年。但是，過去的點點滴滴時常會一下子湧上心頭。特別是去北京看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感覺物是人非，非常感慨。但我也很慶幸，自己在那個衚衕裏面度過了非常快樂的童年時光。
應該說沒有什麼（拍攝）困難，劇組把我照顧得很好。自己年紀大了，行動可能沒有那麼方便，所以有時候會有點吃力。想去的地方很多，但是有點力不從心，這是個小小的遺憾吧。
盧燕在《如夢之夢》演出現場
謝謝大家的褒獎，我想優雅可能就是一種自律。是對生活的一種自律，要時時刻刻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夠剋制自己的慾望，能夠以一種比較平和的生活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的變和不變。
我來過成都。九寨溝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裡太美了。我們國家真的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九寨溝那樣一個人間天堂一樣的地方，我特別希望能夠再去一次，因為疫情，我好幾年沒有回國了，我特別期待能夠回到中國，能夠去遊歷我們的名山大川。
盧燕與李安合影
我沒有退休計劃。我覺得如果能夠一輩子從事藝術，一輩子獻身藝術，這其實是最美好的人生，所以我從來不會想退休。只要片方願意邀請我，願意讓我出演，我跟他們講，我不要片酬，你只要給我一些表演的機會，只要我能力所能及，我還是希望能夠一直工作下去，我覺得這也是防止衰老的秘籍吧。
我的新作品是一個網絡劇，這部劇是在溫哥華的影城拍攝的，我在裏面扮演一位中國老太太，我非常高興96歲了，還有人請我拍戲。拍戲之前劇組還請了醫生給我做了檢查，他們都說我的身體非常好，可以勝任這個片子的拍攝，所以我也非常高興。有需要我的部分我就會去拍，我現在經常往返於美國和加拿大溫哥華之間，我也希望國內的觀眾也可以看到這部美劇，謝謝大家。
紅星新聞記者 張世豪 實習生 肖志文 編輯 徐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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