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音樂愛好者》雜誌 2019年10月刊
大學時期看電影《鋼琴課》(The Piano)，十分喜歡霍利·亨特(Holly Hunter)扮演的啞巴艾達(Ada).電影講的是愛恨，但因一架鋼琴而起，又因這架鋼琴而終，我喜歡這部電影的終究原因，是因為電影中的配樂，被鋼琴釋放出的靈魂。
Ada與外界交流的唯一工具就是鋼琴，被父親遠嫁他鄉，無論路程多艱難也要帶着自己的鋼琴作為陪嫁，鋼琴跟着Ada一起漂洋過海，從滔天的巨浪中被工人們搬下來，拖到沙灘上，實在無法移動，來接親的未婚夫也只能暫且將鋼琴留在沙灘上，等有精力再來搬運.
Ada一萬個不舍，回首再回首，凝望又凝望。
直到大雨磅礴的婚禮那天，Ada也毫無心思，雨中匆忙拍完婚紗照便回屋站在窗邊，望着海灘的方向，想念着自己的鋼琴。而彼時的海灘上，狂風巨浪，電閃雷鳴，只有鋼琴安靜地矗立在那裡，而Ada內心也澎湃似狂浪。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背景響起的琴聲便是配樂大師麥克·尼曼(Michael Nyman)著名的
這首曲子的最美之處在於旋律和節奏張弛有度，鬆緊適中，輕盈卻有力，激情中又帶着溫柔，整首樂曲就像是一段故事，似乎就是為Ada量身定做的音樂照片，它向人們娓娓道來，或溫情脈脈，或據理力爭，敢於面對狂浪，又耐得住寂寞，有妥協放棄，也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決絕，勢如破竹。
時而石破天驚逗秋雨，
卻又芙蓉泣露香蘭笑。
時而雨打梨花深閉門，
卻又燕泥香惹落花塵。
Ada內心裏澎湃起哪怕是滔天的巨浪，也因無法言語而風平浪靜，只能相守，凝視，然後望眼欲穿，就像是那架海風中看似冰冷的鋼琴，可以被遺忘於喧囂鬧市，被冷落於無垠沙灘，但她一定在凌寒獨自開，她的靈魂與那些最美的旋律一直在一起，從未忘記。
大鵬一日同風起，
扶搖直上九萬里。
塵封已久的琴蓋一旦被打開，便會釋放出鋼琴之魂。
直到再次回到海邊，Ada的雙手摸到琴鍵的那一刻，所有情感的負擔都破繭而出，如釋重負：
十二門前融冷光，
二十三絲動紫皇。
內心的壓抑與無人訴說的情感，由心生，由臂輸，通過雙手，滑出指尖，滴落在琴鍵之上。她不能說話，卻能用琴鍵感受這個世界，與外界產生聯繫，傾聽，交流。
尼曼對這首主旋律做了好幾個版本的變奏，聽過這些變奏後，再重聽原版，便越發覺得尼曼對鍵盤的掌握無可挑剔，旋律和節奏既中規中矩又鋒芒畢露，就像是唐詩對仗的工整，但卻又有那麼點頑皮，確切來說，更像是李白的詩。
尤其是李白的抒情詩，不似那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惆悵，也沒有舉杯銷愁愁更愁的無奈，而是《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在架空世界裏的種種洒脫和快意，如無礙之高山流水：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又似向前不斷翻滾的橢圓輪胎般高低起伏，緩和相間：
千岩萬轉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
栗深林兮驚層巔。
一個俯衝加速：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待到末端，或上揚衝破雲霄，或下傾激蕩海底：
青冥浩蕩不見底，
日月照耀金銀台。
自由伴着自控，優雅且堅強，
霓為衣兮風為馬，
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就像電影結尾，Ada的丈夫得知她出軌後，憤怒地砍下了她的一根手指，Ada也因此隨情人帶着鋼琴離開了村鎮，度重洋，開始新的生活。又是這片熟悉的海面，又是風浪四起，眼看着心愛的鋼琴因為太重不得不被扔進海底，她自己也縱身翻下船，欲結束這一切，讓鋼琴將自己也帶走。
猶如李太白仙境神遊後突然夢醒，有些失意又有些感慨，覺得剛剛自己夢中的一番上天入地似乎已然經歷了人世間的一切苦樂。
恍驚起而長嗟，
失向來之煙霞。
人這一生，也大抵如斯。
世間行樂亦如此，
古來萬事東流水。
電影中，Ada被救起，重獲新生，接上了假手指，重新撫摸了琴鍵，也開始嘗試學習說話，又似乎是李太白看盡仙境繁華，又感嘆完人生得失後，也堅定了自己要追逐的生活：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音樂和詩詞很像，都是情感的濃縮，不需要長篇累牘，但反覆聆聽，細細品味，才得解其韻味。
讀詩不需要沐浴焚香，只需在一個安靜的下午，有正好的陽光和一杯溫水；
聽曲亦不必凈面漱口，只需有一個舒服的姿勢，和一顆恰好需要安靜的心。
尼曼配樂的電影我都看了很多遍，也大都是因他的配樂而越發喜愛，即便有些細節模糊了，但每當尼曼的琴聲響起時，總覺得自己能夠穿越時空，和李太白一起，一夜飛渡鏡湖月。
飛到被遺忘於鬧市的鋼琴前，站在往來的人群中，聽千年的時間被一分一秒靜謐而安詳地釋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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