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在買票進電影院看《黑客帝國》Ⅲ（以下簡稱Ⅰ）之前，會把《黑客帝國》Ⅰ和Ⅱ（以下簡稱Ⅱ、Ⅲ）再拿出來仔仔細細、恭恭敬敬地溫習一遍。
我事後懷疑這種做法的意義：如果一部電影被當作一個謎面去猜，那麼單純看電影的樂趣還剩下多少？當然猜謎有猜謎的樂趣，但那到底是兩碼事。當然我也可以故作無知，沒心沒肺地去試圖被純粹地娛樂，不過可惜的是我對電影已經懂得相當不少，天真一旦喪失，就永不再有。明白這一點很讓人沮喪。然而真正當在電影院坐定，周圍黑下來，銀幕亮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擔心和沮喪都是多餘的，那束光線和那些聲音是作用於我們的下意識，這是我們永遠要受電影蠱惑的原因所在。正如奧菲斯和奈而碧之間飽含深意和深情的那句對白：「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永遠不變……而另一些則不。」《黑客帝國》Ⅲ影片本身其實就是這句話的最佳註解。
三集《黑客帝國》在主要人物和情節上保持了高度的連續性，在此基礎上，主題元素一以貫之的是對機器所代表的工具理性包括經驗主義的強烈質疑。人類何去何從，人類的價值和力量何在，表面上影片似乎更看好東方式的玄學和神秘主義，但在骨子裡還是歐洲古典文藝的浪漫主張：愛。愛是人類存在的最大理由，也是最充分的理由。正是因為愛，第一集里尼奧可以被翠妮蒂的吻喚醒，因為愛，第二集里尼奧可以為救翠妮蒂選擇被刪除，因為愛，第三集里翠妮蒂可以為尼奧甘願犧牲自己，而正是這種犧牲才確保尼奧在最後關乎全體人類生死存亡的決鬥中勝出。在人類的情感中，似乎只有愛是最不可能被機器模仿，它實在太複雜和不可捉摸了，它永遠只能是被描摹而不能被定義。Ⅲ接近結尾時電腦人史密斯對人類的「愛」有大段的不屑一顧的評價，這正好從反面反映了影片製作者對人類這種情感的敝帚自珍。
中國功夫依然是影片的一大賣點，相較於Ⅱ的濫用，Ⅲ的中國功夫的展示基本局限在最後一場關鍵性的打鬥上。看着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戰鬥竟要依靠中國工夫決出勝負，每個中國人都會有點沾沾自喜吧。我常想，這應該是《黑客帝國》在我們國家能廣受青睞的主要原因。先知依然在扮演一個露面不多但總起關鍵作用的角色。和前兩集一樣，她的話仍是玄而又玄，但卻總能讓人在影片結束時咂摸出些許味道。就像這次她所說的平衡，說穿了真是不值一哂的簡單玩意兒。她通過被史密斯複製而增強電腦人的力量，而又把這力量小心地控制在超越機器母體，但又無法戰勝尼奧的範圍之內，這樣在機器母體、尼奧所代表的人類社會和史密斯之間建立起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是尼奧可以和機器母體進行談判的前提——三國不就是這樣的么？
在Ⅰ和Ⅱ中出現並在Ⅲ中得到延續的還有對東方式玄學的着迷。為什麼先知對未來的預言總是欲言又止含糊不清？在Ⅲ當中，對此有了一個相對明朗的態度， 未來之不可言說並不代表未來之不可知，而是對自身渺小角色的一種自覺。和一般的英雄片相仿，尼奧的救世主身份從開始的被質疑到後來的被確認，這一過程在三集《黑客帝國》中被不斷重複。但在這一過程中救世主的概念被悄悄替換。影片中最酷的鏡頭仍然是三百六十度的旋轉鏡頭，動作鏡頭中的定格和高速也被用到極至。在需要的時候，攝影機總是在最匪夷所思的位置以最為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這些使影片的外觀極具現代感。
另一些卻總是在變——這大約也是很無奈的事。一部前途未卜、放手一博的電影（Ⅰ）和經過風險評估、講究資金收益率的續集（Ⅲ）相比總會在氣質上有所差異吧。當我從Ⅲ宏偉的戰爭場面和上天入地的打鬥場面回過神之後，發現Ⅲ雖和Ⅰ一樣還能震撼我們，但它已不可避免地從創意奇觀成功地轉變成資金奇觀和技術奇觀，我彷彿可以看見它滿面春風地走在從小眾電影到大眾電影的康庄大道上。因此必然的，Ⅲ在很多方面都做了更符合大眾口味的更動。
在Ⅰ中，雖然情節中最強烈的衝突來自於自由人類與機器母體的對抗，但明顯影片着力書寫的是人對自身處境的認識，無論是尼奧的逐漸清醒，還是叛徒寧願回到虛擬世界，那都是人性在一定條件下的合理反應。Ⅲ里說「萬物皆有因有果」，放在這裡就是說人對自身的認識是因，與機器對抗是才是果，而不是相反。到了Ⅲ，對人類自身的強烈反省讓位於簡單激烈、是非一目了然的外部衝突。人們不再受困於自己的弱點，他們的全部困境只是來自於他們的敵人太過強大，他們自身不會矛盾、猶疑和彷徨。因此他們只有也只需要直接的情感：英勇無畏。這一點在Ⅲ的重頭戲錫安保衛戰里表現的極為明顯。
與Ⅰ中跟機器母體對抗的游擊戰士不同，Ⅲ在機器母體的對立面構造了一個整飭有序的人類社會，這也意味着《黑客帝國》從個人書寫向宏大敘事的轉移。無論是對戰爭場面的宏觀描述，還是對戰爭人物的橫斷面表現，它凸顯的都是更為主流的價值觀：無私、獻身、團結、英勇……在有關尼奧的部分里，他也被塑造成更符合這樣一種價值觀的形象：他為拯救人類出發，為了人類敢於犧牲。我會這樣想，如果影片中的人類真的有一天戰勝機器母體建立起自己的社會，他們為自己的領袖所作的傳記片大概就是《黑客帝國》Ⅲ這樣的吧。影片到這裡似乎開始忘記它自己反覆強調的：人類的真正問題永遠都在於他們自己，而不在於外部的一個什麼東西，開始忘記刻在先知門上的那句話「了解自己」！人類的終極困境就是要永遠地了解自己而又永遠做不到。不幸的是影片本身也陷入了自己所構建的迷思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