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試圖用電影來幫助年輕人完成一種表達。希望大家看完電影以後真的想回去跟媽媽呆一下,一起吃頓飯,也希望父母看完之後,會覺得需要跟孩子換一種相處方式。」
這是徐崢在電影《囧媽》發佈會上的期許。而我認為,《囧媽》衝擊了親子雙方控制與逃離的刻板心態,一定程度上確實起到了原生家庭關係走向緩和的突破口作用。
《囧媽》屬於公路電影,說的是機緣巧合下徐伊萬(徐崢扮演)與媽媽盧小花(黃梅瑩扮演)在北京-烏蘭巴托-莫斯科的K3次綠皮火車裡度過了六天六夜的故事。期間媽媽不留餘力地對兒子管吃管喝催生催育,企圖讓兒子按照她所規定好的方向去生活。伊萬對此不堪其憂,說出了很多讓媽媽傷心的話,卻又對媽媽一句「可我是你媽耶,我不管你誰管你啊?」而無可奈何。但在經歷旅程中一連串啼笑皆非的事情後,母子二人完成了和解。
今天,我將從電影的整體情感基調、人物角色意識價值內核、故事寫實與喜劇效果糅合度等三個方面跟大家談談《囧媽》這部電影。
一、電影整體情感基調:「溫暖的前提是成長」
電影的基調指的是呈現的方式,導演對戲劇素材所採取的態度所造成的氣氛。基調可以強烈影響價值體系造成的反應。——【美】路易斯·賈內梯《認識電影》
徐崢在《囧媽》上映前曾上了《十三邀》,節目里他說,「溫暖是一種結果,它的前提是成長。」
| 溫暖
電影的溫暖向自不必多說,整一趟火車沿途充滿異域風情的暖色調,本身就從視覺上為觀眾營造了一種平和與感動的情緒。即使我們在盧小花總愛發60秒的語音方陣、徐伊萬都已經反反覆復跟她說了不想喝粥,她卻沒聽見似地硬要伊萬喝等等場景里回憶起自己與媽媽的心累日常,但笑過吐槽過後,我們不會加深對媽媽的負面情緒,我們仍然會如伊萬一樣看到媽媽偷偷藏在自己口袋裡的大白兔奶糖,以及悄悄在窗口望着孩子離開的背影時,因為不放心媽媽一人遠行而陪着媽媽做那一趟六天六夜不能洗澡的火車。
看到有些影評說伊萬摸到口袋裡的大白兔糖,就轉身又上火車的理由太單薄,行為轉變的情感不夠充分。但我的意見正好相反,伊萬轉身上車補票的理由越小,實則越能烘托出伊萬母子二人親情牽絆的飽滿。日常生活里是感受過多麼厚重的母愛,才會在某個時刻因為一點小小的細節改變自己的心意?
|成長
《囧媽》所想要呈現出的「成長」主題,用的是較為間接的處理方式。我們從電影名字就能明白這部電影的絕對主角是「媽媽」,但編劇們卻穿插了伊萬與妻子鬧離婚這條線,並以這條線的發展反映伊萬在與媽媽相處的過程中得到的情感成長。所以,伊萬的婚姻線並不多餘,實則還是在為親子線服務。
在片頭,伊萬的妻子張璐指責伊萬總是試圖改造自己,總是試圖讓自己活成他想要的樣子,而夫妻雙方感情也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控制與反控制中降到冰點。但在後來,伊萬不僅反悔了自己的商業決定,把暖霸在美國的專利使用權還給張璐,還給張璐寫了一封信,信中回顧了自己與媽媽六天旅程的感受,「一直以來,我們總是在爭吵,可我們的出發點是對於彼此的愛,只不過,這份愛是希望對方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個體都應該是完整的,愛不是控制和索取,愛是接納和尊重。」
在電影里,伊萬也曾對媽媽說出過一番與張璐指責自己類似的話,當時伊萬的語氣是滿腹牢騷的,他曾理直氣壯地認為媽媽對自己愛是情感勒索,曾理直氣壯地以媽媽當年處理爸爸喝酒的方式,來控訴媽媽從未向自己展示過處理婚姻關係的正確姿態。但在媽媽哭着說出「可我是你媽啊,我不管你誰管你?」 以及知道了媽媽那麼極端地用大喇叭讓丈夫的朋友不要找他喝酒的原因是丈夫酗酒後會家暴後,伊萬學到的最大的成長,是他開始學會換位思考,懂得從別人的角度去思考別人行為的合理性,而不再一昧地強調自己的處境與情緒狀態,懂得了接納與尊重母子間心態與生活習慣的差異,並學着與母親和諧相處。
同樣地,徐媽媽也經歷了心態上的轉變與成長。當徐媽媽從莫斯科回來,躺在床上休息時,她自言自語地說自己的兒子已經是個大人了。這既是指事實意義上,伊萬年齡上的增長,實則也是徐媽媽對自己強勢干涉孩子生活的反思,以及最終選擇放手的預告。是啊,孩子長大了,自己也該放手了;孩子長大了,他的路就由他自己去走,他的生活就由他自己去照顧吧,所以我們會看到,影片的最後,當伊萬打電話問媽媽在哪時,媽媽因為忙着趕世界巡演的飛機而不想多說,匆匆忙忙地比伊萬更早掛電話的反常態式幽默。
二、人物角色的意識內核:矛盾性
一般來說,親子題材的電影內核都是反映愛與被愛,付出與索取。《囧媽》也不例外。但《囧媽》在塑造人物角色時尤其突出了人物意識內核里的矛盾性,但這種矛盾性並非脫離現實的影視創作,而是真正暴露出了現實親子關係的互動衝突。
|盧小花的身上集中反映了現代父母的三大常見矛盾:想讓孩子陪又不敢打擾孩子、防被騙又極容易被騙、明知道孩子不耐煩又忍不住做一些讓孩子不耐煩的事
於是,我們會看到盧小花剛開始沒讓伊萬陪她去莫斯科,但後來看到來拿護照的伊萬時,又滿臉興奮地說「你來陪我了?」;當列車員不允許伊萬補票去莫斯科時,她又滿臉淚痕地說「你幹嘛要拆散我們母子啊?」;會看到盧小花在伊萬下車時埋頭整理東西,嘴上嫌棄似的念着「你走吧,走吧」, 但在伊萬下車後又躲在窗前悄悄地看;會看到盧小花疑心保姆在自己開門時偷窺了密碼而辭退她、出遠門時還要在密碼鎖下再焊一個大鐵鎖,卻又聽信老來樂公眾號關於把浸水手機放到大米里36個小時就沒事的謠言,還向其轉了兩萬人民幣演出報名費;會看到盧小花並非不問不管直接把粥給伊萬喝,而是也提前問了伊萬的意見,但到底還是覺得在火車外凍了一天的伊萬應當喝,於是便有了伊萬後來那繞口得好笑又無奈的吐槽。
這部電影叫《囧媽》,「囧」字比較為人熟知的解釋是「尷尬、無語」,但實際上「囧」這個字在百科裏還有「鬱悶、悲傷」之意。電影在為觀眾製造笑料的同時,其實還討論了盧小花所代表的母親群體,其情感矛盾的源頭——兒女的情感缺位。這在電影里的很多細節都能反映出來:伊萬每次去媽媽家裡,都忙着打電話聽手機只顧自己工作上的事,鮮少跟媽媽聊天;盧小花出遠門前曾經給徐伊萬發過語音,但伊萬一條都沒聽一條沒回;盧小花把保姆辭掉了伊萬不知道,伊萬也從來沒聽過媽媽在合唱中的獨唱;當張璐跟伊萬說,「你能不能多陪陪媽媽,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你可以不可以抱抱她」時,伊萬反問為什麼要擁抱媽媽,然後又以自己是四十多歲的人,「我媽一開門,我突然抱住她,我媽會以為我爸又活過來了」的說辭打哈哈過去了。
意大利著名編劇柴伐蒂尼指出,「拍電影不是『發掘故事』,而是儘力去了解挖掘某些社會現實的潛在意義。電影的目的在於暴露日常生活的時間,發掘出平常被忽略的細節。」
盧小花並不貧困寒酸,出門帶了各種吃的用的,會在火車上泡腳敷面膜吃自熱火鍋,塗著一抹口紅,舉手投足都很有貴氣。這部電影里所展現出來的那「平常被忽略的細節」恐怕就是,真正地愛父母對父母好,除經濟支撐外,還應做到工作之餘,家庭陪伴的情感補償。
|徐伊萬同樣是較為典型的現代兒女矛盾體:孝順是真的,但也着實怕麻煩
於是我們會看到徐伊萬專門找來了願意一周來三天,每次都干八小時的香香阿姨來照顧媽媽,這比隨意社招家政或索性不給媽媽找家政要孝順。但正如盧小花所揭穿的「你就是想要找人替你照顧我」,徐伊萬的孝順是便捷式的,這與盧小花所希望的陪伴式孝順有明顯落差。而後盧小花嘴硬以「我不要你管」回嗆,像極了很多父母的口是心非。再者盧小花在徐爸爸腦溢血過世後,實則一直處於喪偶式育兒狀態,那種渴求孩子陪伴與支持的情感需求就更強烈了。
但讓人感到溫馨的是,電影的最後,伊萬說把自己房子一樓的房間收拾整齊,主動提出讓媽媽有空過來住。電影中的這個片段對觀眾,尤其對子輩觀眾的意義就在於反省自己是否曾對父母的口是心非誤判得心安理得,以及思考自己孝順的方式是否契合父母真正的情感訴求。
另外,在《囧媽》里,編劇還製造了徐伊萬主動情感勒索與被動情感勒索的矛盾。我在前文中就提及過,張璐指責徐伊萬改造論的話與伊萬吐槽媽媽改造論的話幾乎是一樣的,這就意味着伊萬在控訴母親的控制者形象的同時,自己其實也是一個控制者。這個矛盾的建立實則警示了我們,「父母養育會造成性格特徵的代際傳遞」,這是值得我們在電影之外認真思考的。
美國著名心理治療師蘇珊·福沃德在《情感勒索》中就寫道,「情感勒索也許不會威脅我們的生活,但會奪走我們非常珍貴的一項資產——自我完整性。自我完整性反映着我們的價值觀和道德感,是我們用以辨別是非的中樞。」
三、故事寫實與喜劇效果緊密糅合
《囧媽》屬春節檔合家歡電影,所以就算是對媽媽控制欲的吐槽以及孩子想要逃離的糾結,也是依託於喜劇這一載體。但喜劇效果的實現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用屎屁尿等低俗素材累積起來,引起觀眾「看笑話」的心態;另一種則是把各種真實的啼笑皆非的日常生活場景密集化極端化,從而引起觀眾的共鳴。而很明顯,《囧媽》屬於後一種形式。且在故事寫實與喜劇效果糅合度上較為緊密,實實在在地用喜劇化效果做到了讓某個情節觸動親子關係中的任一一方。
在《囧媽》的前半段情節里,幾乎展示了「天底下一樣的媽媽」的眾生態,讓子輩觀眾多多少少地都能從中找到自己媽媽的影子。徐媽媽偏信公眾號所謂「申時喝水利膀胱」等養生知識,硬逼着伊萬喝薏米水、紅豆水、綠豆水;完全不顧伊萬打電話跟郭貼說正事,忙着布置工作,也要不停地給伊萬喂小番茄,後來甚至把整個雞蛋塞到伊萬的嘴裏,徹底堵住了他的講話;再來徐媽媽懷疑伊萬跟娜塔莎有染的時候,用「警鐘長鳴啊,徐伊萬。你不要在外面貓三狗四,橫七豎八的,做了一堆不着四六的事情,最後搞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的數字成語式喋喋不休,也着實成為了電影的又一大笑點。
但恐怕父輩觀眾在看到盧小花責怪列車員不快點列車門,聽到她後怕地說出那句「你差點把我兒子害了!」的哭腔時;在看到伊萬對媽媽吼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養的寵物狗啊」後,盧小花那委屈的紅眼眶時,也或多或少會想起自己與孩子相處的場景,在脫口而出批評伊萬不聽話的同時,大概也感覺到自己在電影里找到了同盟軍。
對於年紀稍大的父母,在看到盧小花拿掉假髮,坐在鏡子前梳着那頭單薄的銀髮絲時;在聽到盧小花躺在床上,說「我的伊萬已經是個大人了」後,除了感喟歲月流逝年華老矣,大概也有孩子長大了自己即使心有餘也恐怕很難再牽絆住了的不舍吧。
我漸漸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龍應台《目送》
當然,也有些觀眾詬病伊萬母子被森林裏出沒的熊追趕,徐媽媽大喊着「別吃我兒子!過來,來吃我」,從而把大熊從伊萬身上引開,後又遇到帶槍的新娘一家脫險,以及母子二人在冰面上碰到了熱氣球選手,後搭乘熱氣球趕到了紅星大劇院演出等場景過於荒誕,但我認為這兩個情節雖不是場景寫實,但從底層邏輯看,還是做了情感寫實。
事實上,無論是從社會新聞里還是我們近在咫尺、親眼所見的日常生活里,舍己為孩子的偉大父母比比皆是,他們遇到危險了總是攬起最差的後果,嘴上說著自己老了死了也無所謂的年紀論,其實滿心裏只有希望孩子一輩子順遂平安健康的樸素愛意。電影里,盧小花大喊着讓大熊吃她而不要吃她兒子的場景,實實在在地刻畫出了天底下所有母親共有的犧牲姿態。
而明知趕不上,伊萬也堅持背着媽媽氣喘吁吁地趕火車,後又夢幻般有如神助般地天降熱氣球,讓盧小花最終圓了在紅星大劇院里唱《紅莓花兒開》的願望的情節,更多是站在孩子的角度,對其情感期盼的寫實。要知道,孩子與父母有多大的摩擦與矛盾,血濃於水的情感牽絆,終究還是會讓孩子希望自己的父母好,希望父母開心,希望父母幸福。
徐崢說,「對待媽媽的關係,就是你對待世界的關係。」
而許知遠在《十三邀》里的一段話正可作為對此的解析:「看見自己的內心,看見別人的內心。傷痛、疑惑、矛盾和不解,看見所有的隔閡和憤懣。然後回報給世人,一個溫柔有樂的世界。」
當這個時代的人們無不宣告自己渴望「被看見」的同時,我們也應該反思自己是否沒有「看見」近在咫尺的、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卻又厚重如山的種種情感?是否沒有「看見」自己所製造或被動承受的種種負面情緒來自何處又流向哪裡?「被看見」反映的是自我取悅,「看見」反映的則是取悅別人,當我們能夠確認並平衡了被看見與看見的界限,我們才真正學會了向這個世界投以善意。
《囧媽》片尾的彩蛋是演職人員與自己媽媽的兩張合影,一張是早已泛黃了的過去,一張是仍然鮮艷光彩的當下。有的演職人員還是一張年少輕狂的臉,兩張照片的時間跨越很短,有的臉上卻已長滿歲月的痕迹,兩張照片的時間跨越已從黑髮到白髮。但任何照片的時限都不是無期的,生死便是橫亘在親子間的巨大障礙,沒人能夠阻攔。
那麼,讓我們早一點學會取悅自我與取悅父母的平衡,早一點為親子關係釋放平和的善意,對父母溫柔,與世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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