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下金馬影帝前，塗們這位來自內蒙古的老戲骨，一直在默默無聞做着甘草演員。
聽說他拿獎，很多人都要問一句：“他是誰？”
不過，相信凡是看過12月11日上映的《老獸》之人，都會發自內心喝彩：塗們，猛！
雖然被媒體大標題為“爆冷擊敗黃渤”，然而金馬評委透露內幕：“毫無懸念，首輪投票就出線。”
當年該片在FIRST青年影展放映，就已經被眼尖的預言：“塗們要拿個影帝”。
《老獸》入圍四項金馬獎，最終拿走“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著劇本”，負責任地說，這部電影的精彩很大程度得益於塗們的表演。
老獸，這個名字取得好，呼之欲出一隻毛色黯淡、形銷骨立，眼神卻依舊充滿不死慾望的年邁動物。
跟馮小剛那款北京老炮兒不同，這隻來自草原的老獸，要混蛋得多、獸性得多。老炮兒除了窮之外，有義氣又能擔事兒，簡直就是理想型慈父了。
但老獸呢，於身邊人而言，就是個麻煩，大麻煩。
於婚姻，不忠。妻子癱瘓多年，他慾望無處發泄，於是包養了一位二奶，年紀比自己女兒還小。
於兒女，不義。妻子突然病重要手術，兒女們在醫院急的團團轉，他呢，帶着朋友去按摩。
甚至還拿走了兒女們給湊的醫藥費，這才成為後邊被兒女綁了的導火索。
於朋友，無信。他有個朋友，牽着駱駝來看病，把駱駝交給老獸，讓他幫着照看，結果，老獸轉身就把駱駝賣給屠戶了，還讓人家當成牛肉賣。
甚至於陌生人，老獸同樣是個混蛋。他去ATM取款，跟後邊排隊的陌生人口角了幾句，為了報復人家，他把麻將牌堵在ATM外邊的門縫裡，忒缺德。
有人說，這個故事在電影院看得自己渾身發抖，太真，太真，真得想起自己身邊那些同樣混蛋的老獸們。
因為這樣周身戧着茬兒，卻又對生活力不從心，這樣誰都欠了我，卻又跟誰都不能和解的老獸們，在我們生活中比比皆是。
甚至一不小心，我們老了也就成了他。
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憫之處。
老獸也是，他雖然賣了朋友的駱駝，但又想法給朋友買了一頭奶牛補償——偷拿妻子醫藥費正是為此。
他雖然沒帶過孫子，但很疼孫子。
牽着駱駝當寶貝，去給孫子看，孫子卻想要變形金剛，老楊這才賣了駱駝去買變形金剛。
他雖然脾氣暴躁，把綁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婿給告進了拘留所。卻還是心軟了，自己跑去法院撤訴。
兒子和女婿放出來那天，他又悄悄去拘留所門口望，望着孩子們和不肯叫爺爺的孫子絕塵而去。
從兒女們言談間，我們也能猜到：大女婿的工作是老獸給找的，小女兒的房子也是老獸給買的，他並非看上去那麼混蛋，他曾經——風光過。
我非常喜歡這一幕：
灰濛濛的城市，到處是爛尾房。老獸穿着很貴但又很舊的皮衣，唯有把電動車給騎出大奔范兒的氣場，才出賣了他落魄前的風光。
一個曾經輝煌過，又落魄了的城市。一群屬於中產階級，又深陷在各自糟心事里的人。
老獸的結局，出人意料，但又合理。
“人生的真相是疼痛”，《老獸》的導演周子陽如是說。
孩子們綁架父親的故事，來自導演的親戚，真人真事。而開頭老獸打麻將的片段，也來自導演的親身經歷。
“我想把人性的複雜性和真實放在老楊（老獸）身上，我不想簡單地評論某一個人的是非對錯，善和惡永遠是相對存在的，不是說你看見了什麼就是什麼。”周子陽。
在這部寫實主義的“作者電影”里，卻有三個超現實的片段，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烏鴉、白馬和鬼影。
其一，老獸從洗浴中心的牆裡掏出了一隻烏鴉。
其二，老獸夢中出現了一匹白馬。
其三，老獸在路上，遇見了一個白色的鬼影。
實際上，這三個超現實片段，都是老獸當下的內心投射。
烏鴉被困無力掙扎，白馬筋肉分明精壯有力，分別對應老獸對待朋友和情人的心境。
而白色鬼影，其實是鄂爾多斯當地人在雪天抓野雞的裝備，這一段在側寫兩種動物互相傷害。
“基於現實主義之上的超現實，你會感覺到超現實是更加深邃、更加深刻的現實。比如放鳥那場，好像是在某種困境裡邊，這樣可能比人更深刻。但是我設計的又不是完全奇幻的，它似乎合理，又不合理。比如路邊白袍子人影那場，這個畫面出現的上一場正好是老楊（老獸）在法院和孩子吵完架出來。逮野雞也是一種動物在傷害另一種動物，在扭曲在掙扎。我想通過這種處理去傳達人物的感受，如果那個感受在，就可以了。”周子陽。
有意思的是，雖然老獸這個角色，讓很多人都看見了身邊老獸們的影子。但，扮演老獸的塗們，在現實生活中，卻是個跟老獸截然相反的老紳士，幽默又平和。
說到找到塗們來演老獸的幕後故事，周子陽還清楚記得自己看塗們演的電影《告別》的感受——
《告別》中塗們演一個身患絕症的父親，其中有一幕，塗們用兩腿夾着枕頭、吃力往前爬，讓周子陽完全相信，“他就是一個癌症晚期患者”。
《告別》劇照，這部電影為塗們獲得了第31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提名。
於是他給塗們發去劇本，兩天後塗們便打來電話，說非常喜歡。
第二天周子陽就飛到呼倫貝爾去跟塗們見面，塗們願意零片酬出演這部電影。倆人在大雪紛飛的晚上談好劇本，喝了頓酒，然後塗們送周子陽去機場時，說了句“你身份證給我”，說完直接就拿着周子陽的證件去插隊了！
周子陽當時就覺得“選對人了！”因為老楊是不會排隊的。塗們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揣摩人物心理了。
《老獸》開機之後，在片場，塗們從來不帶劇本，因為早早就備好台詞，把劇本摸得滾瓜爛熟了，他有這個自信。
“演員在拍攝之前就應該完成角色了”。塗們說。
在扮演成吉思汗等歷史人物時，塗們主要依通過歷史資料和人物傳記這些案頭工作來進入角色。但是，像老獸這種現實題材的人物，他就打開了記憶倉庫，通過過往的觀察和琢磨來進入角色，特別是善於抓細節。
比如這一場，老獸跟情人在一起，雖然送了牛肉又送了大衣，但真正動人的在這處細節——老獸用窗外的陽光，給情人“做了”一個“光手鐲”，逗笑了她。
再比如這一場重頭戲，老楊與兩個發傳單的年輕男子發生衝突，被揍了一頓，然後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老婆的手術費交了，可以做手術了。
劇本里只寫了老楊接到醫院電話，露出了笑容，但拍攝時，坐在路邊的塗們先是扔掉了一盒煙，然後接電話，接完電話後，他擦掉被打出來的鼻血，露出笑容，把煙又重新撿起來，最後點了一根開始抽。
從扔煙、撿煙到抽煙，一盒煙把老楊從頹喪、焦灼到喜悅、放鬆的情緒表現得淋漓盡致，讓坐在監視器前的周子陽都看呆了。
開頭還有段打麻將的戲，塗們本人是不會打麻將的，但他觀察過打麻將的人，於是把他們那種打麻將時一言不發、不聞不問的狀態，給帶到了老獸的身上。
塗們說，揣摩人物的過程，非常快樂。
“不在正常關係的人物，是可以去揣摩他的。揣摩什麼呢？揣摩他的靈魂，揣摩他的內心深處，這樣的話會幫助這個角色的完整性。”
像塗們這樣的，才有資格被尊稱一聲：好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