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軍: 再憶吳貽弓, 他最在乎的, 是電影

電影快訊 1035℃

上世紀末,吳貽弓導演當選市文聯主席。當時我正在文聯辦公室任秘書,與他接觸頗多。期間記憶最深的,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某次文藝頒獎大會上,吳導開頭致辭,中間頒獎,要在領導席和舞台上來回走兩次。吳導看了議程,從休息室一出來就坐在了邊席,說是自己既方便,又不影響別人。對於社會規定的“地位”,對於領導應有的“位置”,他顯然是不在乎。第二件事是在某次主席團會前,他拆開了我遞給他的一份體檢報告,盯了一會,忽然手舞足蹈地笑道:“哈哈,血糖總算是超標啦!”我知他嗜甜如命,今後他恐怕要永遠告別這一愛好和樂趣了。面對已經到來的疾病,面對即將失去的美好,他似乎也不在乎。

他最在乎的,是電影。

胡曉軍: 再憶吳貽弓, 他最在乎的, 是電影 - 陸劇吧

據他的同事回憶,《城南舊事》拍攝期間,吳導所要求的駱駝韁繩未能改動,他罕見地當眾發了火,將玻璃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事後又對大家說,你們可以怠慢我,但不可以怠慢電影。可見他對駱駝韁繩的重視和強調,已到了最在乎的程度。有人用一句“細節決定成敗”做解釋,我覺得還不夠。對吳導而言,應該說是“細節決定命脈”了。

我曾在大學畢業前的1989年和吳導逝世後的2019年,兩次完整地觀賞《城南舊事》,不得不感慨三十年的區別,真的很大。三十年前,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看電影,追求的當然是直觀的視聽享受,對這部比較高級的作品缺乏感覺很是正常。這也印證了該片開拍之前,吳導及其同事們關於“沒人看”“要虧本”的擔憂。三十年後,一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再看這部電影,我可以說自己是真正看懂了,不但如此,而且是惆悵了、感慨了、敬佩了。聯想起上述的兩件事,聯想起他的不在乎與最在乎,我決定用“告別美好”四字,作為自己對《城南舊事》主題的概括。這不僅因為《城南舊事》的所有人物都處在一個“告別美好”的歷程中,而且因為它的作者、編劇和吳導,都認同並實踐着這種“告別美好”的過程。這與吳導相繼告別自己的愛好——甜食、香煙、旅行、肥肉等等,其實是一樣的。

胡曉軍: 再憶吳貽弓, 他最在乎的, 是電影 - 陸劇吧

區別在於,對影片中英子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告別美好固然悵惘,畢竟還有美好會不斷地出現,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發現和把握;但對影片內外的中老年人來說,當原來的美好逝去不回,未來的美好不屬自己,又該如何?當年44歲的吳導在影片的尾聲,用大段無聲的告別和大片紅葉的畫面,表達了影片的主題,也即他的思想觀念——無論對於年輕人還是老年人,美好總是存在的,她們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人的意志卻能以她們的存在而豐富、而感動、而欣慰。回頭再看上述的兩件事,他本不在乎“地位”和“位置”;他頗在乎甜食和香煙,儘管相繼地失去了這些愛好,但他依然快樂。這是因為他最在乎的電影,從來不曾失去過,也不曾向她們告別過。

吳導是一個豁達之人。豁達之處在於,他在總體和宏觀上看穿了人生是場悲劇,但同時在局部和微觀上發現了眾多的美、善、真及其樂趣,足夠能使生命體現其應有的美好、展現其應有的價值、呈現其應有的魅力。他的家庭和教育背景,使他順理成章地選擇了電影這一本屬於西方的藝術語言,又順理成章地採用了比興這一原屬於中國的傳統文學手法,並將他的豁達、他的思想、他的哲學形象而又深沉地表達出來。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採用比興手法,便註定了他的創作是從感性形象思維,曲折而幽深地導向理性邏輯思維的;便註定了他的藝術語言是簡約靈動、含蓄蘊藉的;便註定了他的電影意涵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這便是中國的詩了。他把中國的詩,用電影的藝術表現了出來。人們慣將吳導稱作“詩人導演”,將他的電影稱作“詩化電影”,若從上述的意義上講,我是極為贊同的。值得注意的是,比興之要,在於物象;物象之重,在於細節。所以物象及其細節關乎整個“詩”的成敗,關乎整個電影的成敗。由此再看吳導因區區一條韁繩而大動肝火,並說出“你們可以怠慢我,但不可以怠慢電影”的重話,就很容易理解了——對於生活的細節,他可能是不在乎或不那麼在乎的;而對於進入了電影藝術的細節,他肯定是極在乎和最在乎的。

他最在乎的,是電影。(胡曉軍)

標籤: 電影快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