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華妃穿越到新中國會是什麼場面?
讓蔣欣來給你答案——
一頭復古大波浪卷,藍綠灰中最扎眼的一件花衣裳,小手往懷前一揣,張口就是賤不嘍嗖的吳語調調。
整座廠最靚也最會惹事的那位姐就在這兒了。
《小巷人家》這劇我一路追,張開宙典型的優點和缺點都有,無奈兩位女主都太深得我心,尤其蔣欣飾演的蠻橫廠花宋瑩,怎一個刁字得了?
她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抹異色,美麗的皮囊下卻裹了一團燒不盡的肝火。
能親自動手搶的東西就絕不勞煩別人給安排,能靠吵架解決的事絕不坐下來慢慢談。
心水宋瑩,是因為她象徵著國產劇的一次難得平反——
潑皮破落戶來當主角,牌坊精、傻白甜都靠邊站。
承襲慶奶精神,大量事實證明,女人不能惹!
彪悍是一種選擇,潑婦先享受人生。
70年代末,棉紡廠宿舍,女工下班時間。
英年早婚早孕的廠花剛進門,就開始接受舍友和善但刺耳的埋怨。
起因是她那個正值狗都嫌的花樣年華,和她一同擠在宿舍的兒子。
沒辦法,那個年代物資緊俏,何況住房呢。廠里總共才幾間房,會怎麼分沒人心裡有底。
宋瑩全程默不作聲,只是默默給兒子穿好鞋襪,然後一把抄起這混世魔王走進寒夜裡。
沒多久,張書記家被敲開,這娘倆不由分說就往裡闖,撂下一句:“你不給我分房子,我兒子就住你家。”
扔下一顆“核彈”,扭頭就走。
身後剛被吵醒的張書記還在懵逼:你是誰呀?
在那個氛圍保守、人性溫良、集體團結干大事的時代,宋瑩不是帶刺的玫瑰,而是刺本人。
只是出完氣、撒完潑,在沒人處背過身去,她還是會禁不住酸鼻子。
宋瑩為什麼敢這麼鬧?
因為有效。
求爺爺告奶奶辦不成的事兒,永遠盡着領導家屬先享用的資源,她一架給吵到了手。
當然,恰如著名遊戲“打地鼠”所表達的,強出頭的人一定是要挨錘的。
房子有了,但一人能管十幾台車、活兒比人更漂亮的宋瑩同志,丟了她心心念念的積極分子稱號。
可人家還跟領導犟呢——
老娘都有房了,誰在乎啊?
喏,在乎的人在這兒呢。
可懲罰會讓一個刺頭學會收斂嗎?
不會,它只會讓刺頭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破罐更適合破摔。
當懲罰能換來收益的時候,它就不叫懲罰,叫投入成本。這一筆算下來,還是划算。
你警告她亂罵人是要挨打的,她的理解是,那我不多罵幾回豈不虧了?
搬新家第一天,扯着嗓子罵亂排污水的鄰居全家是狗,到處鑽洞。
熟人叫門、鄰居吵架,她隨時裝備碎花睡衣+水晶拖鞋的大媽戰袍,炮彈似的彈射出來叫罵,看誰敢大聲喘氣。
連隔壁公婆吵架,她都敢衝鋒陷陣,直接懟到爹味男臉上質問。
嘴角牽動超絕蘋果肌,年世蘭再世也不過如此。
國產劇以往那麼多邪惡婆婆、缺德師奶,其實你略算一下,大概就是宋瑩這輩人。
這批人大部分被描繪為文化素質雙低、堅守封建禮教的潑婦,對內護短愛男寶,對外尖刻耍流氓。
而這種刻板的、不乏惡意與抹黑的描繪,顯然忽略了“潑辣一代”的另一面。
60到80年代,婦女解放運動正處於“去性別化”階段,婦女勞動參與率達到了80%,各色重工業、重體力勞動行業都充斥着女性的身影,她們被稱為“鐵姑娘”。
如今看,這種政策未免有忽視兩性生理區別的問題,但在精神上,卻給了這代女性空前的主體性。
她們突然明白了自己也可以爭取和鬥爭,逞出來的氣性也能唬住人。
潑是一種生存哲學,在有限的資源面前,臉皮值幾個錢?更何況老娘的臉天生長得美麗,稍微丟一點也不礙事。
女人活得賢良淑德還是潑辣蠻橫,不過是看環境給她提了什麼要求。
既然選擇讓她們野蠻生長,就別忌諱生長附帶的野蠻。
但“潑”和“潑”之間還是有差別的。
鄰居家的王芳是從新疆跑回來的知青,在外辛苦一輩子,父母卻把紅利全留給了兒子,啥好都沒落下。
她在巷子口撒潑叫罵,鬧得鄰里不得安寧,這是一種潑法。
而另一戶鄰居黃玲(閆妮演的)的婆婆,面上永遠雲淡風輕,說話永遠滴水不漏,把國產劇的瘋批老年人形象拉回了常見模式之外,仍保留了他們最精髓的讓人乳腺增生的秉性——
封建,偏心,無恥。
這種“潑”本質是不講道理,只講倫理。面上啥都沒發作,但野蠻無賴的勁兒絕對是封頂的。
但作為“古典派潑婦”,惡婆婆的潑維護的並非女性主體權利,而是傳統家庭氏族的利益,更直接點講,她們就是父權的打手,乾的是大爹拉不下臉做的臟活兒。
而王芳這樣的女性,代表的則是最初意識到自己也有權利、並可以爭取權利的群體。
這其中也包括為了維護子女,不惜對着整個婆家開戰,拒絕老公無底線反哺“爹家”的黃玲。
她的小姑子樺林也是從邊遠地區返城的知青,她希望把孩子塞進哥嫂家,讓他也能在大城市念書。
而黃玲的回答是,她寧願離婚也不會讓步。
閆妮這段演技絕了,一定要看
此外這位有點懦弱、有點自私的小姑子,後來也稍稍覺悟了。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不是嫂子黃玲導致的,而是重男輕女的父母一手造成。
若當初不是他們偏心把自己扔到鄉下,為兒子保留紅利,如今進退維谷的壓根不是自己。
那些無視結構性困境的人,喏,看看各家妯娌姑嫂婆媳姐妹的互戕吧。
可發現沒?王芳、黃玲、樺林奮起反抗的原動力,還是基於一種古老的本能——
母性。
她們同樣被舊社會舊道德馴化得很溫順,命運已經註定,很多事情讓也就讓了,也無力去計較。
直到無盡的盤剝終於觸及到她們的孩子,深埋的反骨才被激起。
她們選擇潑一點,是要為下一代劃定保護圈。
此刻再品宋瑩,她的“潑”其實已站在第三個層次,也是最現代化的。
在她意識里,“我”的重要性是和生活的一切齊平的,有時甚至要多出一點點。
而她的“潑”也不僅僅是遇上事才被動觸發的技能,而是存在於每時每刻的出格和逾矩,對那時的平均觀念來說絕對算是一場降維霸凌。
鄰居有人買了電視,兒子林棟哲上了癮,每天在別人家從早看到晚,終於被嫌棄了。
他跑到媽媽面前告狀:一個電視有什麼稀奇?咱家也能買!
宋瑩兩眼冒光:對,買!
旁邊全程閉着眼的老公:垂死病中驚坐起。
憑什麼快樂都在別人家裡?咬咬牙努努力,我也要感覺時代春風。
一台上千塊的冰箱,也是她最先運進了家門。
黃玲來蹭蹭喜氣,要借她家冰箱給兩個孩子訂牛奶,還建議宋瑩也給林棟哲訂一瓶,可以補腦。
宋瑩表情跟見了鬼一樣:我家那畜生還需要補腦?他有這個器官?
接着思考兩秒,狡黠的笑容在臉上綻放——
訂兩瓶
牛奶美容
棟哲一瓶我一瓶
宋瑩有一套非常先進的理論,叫“早買早用”。
但說到底,她的哲學其實是“早看破早享受”。
看破自己也是一個有慾望有需求的個體,看破女人不需要為誰或為了那套價值觀而活,她不需要經營慈母的人設,也不必為了證明自我價值沒苦硬吃。
一瓶牛奶就足以讓人看到她的前衛。
試想,哪怕到今天,有多少媽媽還非要經營出一種“我省一口孩子就多吃一口”的姿態,把製造愧疚感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麥琳我沒有在點你)
很多時候,阻止你享受幸福感的不是別人,而正是女人你自己。
當然,在客觀的社會環境下,我們還得考慮到“潑婦”的配套設施。
“古典派潑婦”身邊往往會有一個有權威無行動力的大爹,就像黃玲她公公,發作前還得眼神示意老伴兒打配合,因為太好面子所以一般都強裝克制,衝鋒陷陣的事由老婆去干。
因為太瞧得起自己,他們總要裝得一派德高望重,但生存還是避免不了競爭,於是倒逼着不需要臉皮的女人去撒野。
第二層級的“潑婦”,隨着時代發展,則人均領取了一個廢物老公,他們往往性格懦弱,沒有主見,於是家庭形成“大妻子小丈夫”格局。
黃玲一家即是例證。
她娘家條件在那個年代算得上闊綽,婚後的住房也是廠里給她的福利,不光有底氣,且各方面能力也秒了書獃子老公,是典型的全能管家婆。
可正因丈夫過於懦弱,無法應對外界的欺壓剝削,這個難出的頭也落到了女人頭上。
木蘭代父從軍,她們要代夫討債。
廢物老公出讓家裡的利益在外充好人、辦好事,名聲全被他一人賺去。回過頭來日子過不下去了,窮得只剩名聲了,還得女人去耍這個無賴、撒這個潑。
哦對,千萬別指望對方會感激,倒打一耙才是常態。
而像宋瑩這樣式兒的,配套標準就很高了。
一言以蔽之,這個男的必須足夠信任女性的自主性。
但遇到這款老公的概率有多低呢,用十二指腸想都能懂。
宋瑩和隔壁為了排污水的事撕破臉,她對象就會在大雨前做戰術配合,讓院子都發大水,看誰折騰得過誰。
宋瑩沒拿到心心念念的電視機票,委屈得哭鼻子,他能拿50斤糧食去跟同事換到手,就為了哄老婆破涕為笑。
這是寵,但不是縱容。他這麼干是因為相信老婆的判斷和決策都是正確的,所以也出自己的一份力。
在那個時期,一個女性要“潑”出一片天,少不了要這樣一個賢內助當後盾,否則一人畢竟難和主流抗衡。
如今情況已經不同,女性可以做到更高維度的獨立。
但我們會看到,類似宋瑩這樣的形象,仍顯得超越世代,相當先鋒,可見女性離體認自我、擁抱自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麼,為什麼女人看見自己是緊要的?
參照前兩類“潑婦”形象,不難發現如果一個人太忽視自己,總容易變成他人利益的衛士,甚至為腐朽制度守門。
而“自我”也不意味着自私自利,正相反,當你足夠深入自己的獨特身份,你恰恰會因此更理解同類,而產生更豐沛的共情力。
第一集時,黃玲就已經看穿她張牙舞爪下的熱心腸,這是個比誰都柔軟的主兒。
宋瑩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兒子卻上了學還在穿開襠褲,黃玲看不過去,跑去叫宋瑩稍微打扮打扮孩子。
宋瑩滿不在乎,尊重個人命運,只要凍不死,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但瞧見隔壁家小姑娘開始發育了,刻薄繼母卻啥事不管,她又立時拿出自己藏的花布,做了兩件胸衣給送了過去。
其實不是只有她發現,而是別人不敢插手人家家事。後媽不想被人罵苛待繼女,你替她照顧孩子無異於貼臉嘲諷。
這種事兒,只有宋瑩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臨近黃玲女兒生日,她又偷摸策划了一個瞞過家裡所有男性,娘仨自己溜出去下館子的活動。
還囑咐一定要穿上新衣服,藉機出去顯擺。
這是一頓簡單的開小灶嗎?
不,這是重要精神狀態的代際傳承:女人對自己好點,不犯法!
劇播到現在,我最喜歡的一幕是宋瑩讀雜誌。80年代正值中國文學熱,孩子們借回家讀的書刊卻引發了宋瑩的熱情。
她感慨說,讀了書才明白自己從前說不出的心聲。
這時黃玲的兒子這麼接道:
宋阿姨,你的感覺就是人的感覺。
多美的一句話。
做一個自由的人,原來可以從做一個叛逆的“潑婦”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