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果芭蕾醋栗夢 | 孫華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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漿果芭蕾醋栗夢 | 孫華娟 - 陸劇吧

秋天的果子大多豐碩,夏天的漿果像夢,北方大多管它們叫“莓”,酸,輕巧,肉少水多,一口呡下去,幾乎全是汁液。有的南方話把差不多的漿果都叫“泡兒”:田泡兒,樹泡兒,桑泡兒,蛇泡兒,空心泡兒…… “泡”的本字是“藨”,有的地方管莓叫做“飄”,也是從它而來。“藨”字生僻,用的人少,“泡”字看着俗,但聽起來水汪,有種特別的脆弱,跟一碰就破的漿果搭得渾成。微甜又帶些尖刻的酸澀,再多回想會兒,小美人魚叫人心碎的愛情也出來了,洛麗塔的魅惑也出來了,天使艾美麗的靈動也出來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的《金剛經》也來了……誒,輕妙而好,但消失得飛快,夏天的漿果們,豈待成追憶?當時已惘然。

漿果里,草莓藍莓算果肉多的,經過長年和多方品種改良,口感豐厚和甜得多了。其它各種莓還是酸口的居多,覆盆子,懸鉤子,蔓越莓,樹莓,黑莓……

今年,對門的考古學家度假回來,送了我們兩瓶果醬,應該是她家鄉的特產。

其中一瓶schwarze johannisbeere,就是黑醋栗。英語管它叫black currant, 漢語翻成“黑加侖”,意譯一半,音譯一半。其實它不是黑色,是深紫紅。鮮果的話,味道甜中帶酸,有人覺得像葡萄乾,還有人說有淡淡的麝香味,這麼巧,麝香不是產自鹿身上么?“藨”字中間不就有隻鹿么?黑醋栗大多用來做糖漿、果醬,酸奶、甜點上常見,我只偶爾抹點在麵包片上。黑醋栗還能做醬汁調料,雖然是甜酸口,當肉鹵倒出色。燒鴨胸肉、烤雞、煙熏小排,刷一層這醬汁,如同上了栗黑的釉,泛着油光,其中夾着“顆粒感”,絕不平板單調。說它給肉的滋味平添了幾分風韻?全面提升了菜肴的色香味?讓口感陡然峰迴路轉?隨便食評家和老饕怎麼舌燦蓮花。西餐里的確有此一搭,中餐不也一樣?北京燒鴨要蘸甜麵醬,紅燒肉還得炒糖色呢。黑醋栗醬的不同在於連酸味一併奉上,還有那點“麝香”——如果熬成醬汁還沒泯滅的話。

黑醋栗榨成果汁,就是黑加侖汁,拿高腳玻璃杯一盛,深紫紅里折射出寶石光,好像華麗舞台拉開了絲絨大幕,果汁也儼然成了葡萄美酒。在我們酒的外行嘗起來,味道也跟葡萄酒有點接近,但行家恐怕會嗤笑這是珉玉不辨。

6月,本地超市裡擺上一盒盒紅寶珠似的小紅果,像剝好的石榴籽,顆顆溢彩流光,那多半是紅醋栗,或叫紅加侖。它們在漿果里最好看,但在醋栗家族裡也最酸。看在這麼賞心悅目的份上,酸一點就酸一點吧,最多不直接鮮吃,加工成果醬、果凍、甜品就好,終歸是大把的糖兌進去,不甜蜜也難。

醋栗的德語名johannisbeere,意謂“約翰莓”,和栗子全無關係,是從聖約翰、施洗約翰得名。漂漂亮亮的小漿果,配了這麼神聖嚴肅的名目,容易讓人以為它們在聖約翰紀念日慶典上必不可少。真相是,醋栗最早成熟的品種在6月下旬,正是聖約翰誕辰(6月24日)前後。說起來,這時候也剛好靠近夏至。節日通常要經過精心揀選、反覆調適,基督教選擇此時慶祝聖約翰誕辰,當然不會是偶然。冬至、夏至、春分、秋分這兩至兩分划出四季,其中二至又特別重要。北半球的日短至、日長至,分別有耶穌誕辰和聖約翰誕辰和它們對應。聖約翰被視為耶穌的前驅,在基督教里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這從他的紀念日也可以看出來。南半球反過來了,日頭最短的時候過聖約翰節,日頭最長的時候過耶誕,還是他倆。

看重二至,就是看重太陽,太陽曆來廣受崇拜敬畏,二至就是它的節點。北歐歡慶仲夏節,因為太陽那時到達北回歸線,普照北極圈。中國古代夏至慶典同樣重要,不過後來淡化了不少,因為很多節俗已集成到陰曆的端午節。這時候紀念各自民族歷史文化中的重要人物,西方聖約翰,中國屈原,附會也好,有意無意的選擇也好,都出自人類的同情共感,盡顯太陽至點對我們的巨大吸附力。

看來,稱醋栗“約翰莓”,也就相當於漢語里管它叫“夏至莓”或者“夏至泡兒”。這名目子虛烏有,純粹是我杜撰,為的說明它的季候。醋栗成熟大多晚到7、8月,可6月中下旬、夏至前後也真是好些農作物收穫季。從南到北,麥子這時候差不多都收了。中國古代,麥秋後要薦新,用新麥磨的面作湯餅,就是今天的麵條。仲夏薦新供時鮮,醋栗不在其列,倒是經常有含桃(櫻桃)。古人不給祖宗鬼神嘗醋栗嘗漿果,是覺得它們易生易長、作祭品不夠虔敬,還是太酸了怕祖宗倒牙?或者兼而有之?

時令節物,要上供給祖宗,還得是大家交口稱讚的東西才好。漿果在中國,一向只隨興長在山野,沒人看重。樵夫野老放牛娃,隨見隨吃,止渴生津是有的,但不能充饑擋飽,也不算作美味。漿果既不好儲存運輸,做成果醬、肉鹵,一般也不在國人飲食習慣里,導致好些漿果品種晚近才從泰西另外引進,刻意培育,反而稀罕貴重起來,跟魯迅筆下蘆薈搖身一變成了龍舌蘭差不多。

能不能登上廟堂和高貴的食肆,對漿果來說都不重要。仲夏,它們正作最後的衝刺,競奪陽光,拼力成熟,以留下果實,延續各自的種屬。它們甘酸可口、色澤艷麗,只為引起動物和人類注意,吃掉它,帶走它,並把它的種子傳布得更廣。

一年一度,漿果像露珠、幻影般,飛快地了無蹤影,讓你以為不過夏日的恍然一夢;可她們曾經每分每秒都在扎掙、奮發、爭競。說她們輕盈、嬌嫩、柔潤也都不錯,但一曲芭蕾,看似輕盈,要褪掉多少沉重,才能羽化翩飛,呈現花粉般的細膩柔潤!我打定主意,從此再吃漿果,要讓這果中芭蕾在舌頭多停留會兒、再多停留會兒。

無論我如何拔高和誇張漿果的美好,也比不上財政部前低級文官尼古拉,醋栗是他的迷夢。

獸醫伊凡去鄉下看望他兄弟尼古拉,後者朝思暮想了多年,終於擁有了自家莊園,立馬種了二十叢他夢寐以求的醋栗。伊凡來做客,尼古拉也頭一次如願以償地吃上了自家產的醋栗。伊凡覺得它們又酸又澀,難以下咽,可尼古拉為之心迷神醉,半夜還夢遊一樣,從床上爬起來去捋幾顆到嘴裡。醋栗莊園是他一生的夢想,那是他的塵世伊甸園。

這情節出自契訶夫1898年的小說《醋栗》,但契訶夫完全沒說明是哪種醋栗,也沒提及顏色,好像都不屑於正眼瞧。到底是什麼品種呢?這小說題目俄語版作Крыжовник,英文版是gooseberries,德語用stachelbeeren (意謂有刺的莓,但並非漢語里的刺莓或空心泡兒),對應漢語的“鵝莓”。鵝莓和醋栗都是茶藨子科,前者更大,有綠、黃、暗紅三種顏色,皮更厚,能看到明顯暗紋,味道更酸;醋栗主要是紫黑、鮮紅和近乎淺黃和淺粉的白色,個頭更小巧,黑的可以榨汁做酒,紅的更鮮艷,白的更甜。看來,譯作“鵝莓”可能更準確,但泛泛譯作“醋栗”也不錯,至少從字面上看更符合伊凡說的酸澀。

伊凡雖老,理想主義還在,有契訶夫本人的影子,完全接受不了尼古拉變得如此庸俗。但他也承認,誰要是一生中釣過一次鱸魚,見過鶇鳥秋天的南遷,在明亮冷寒的日子成群飛過村莊上空,就永遠做不了一個城裡人,到死都會渴盼自由。

伊凡和尼古拉正是在鄉下度過童年的,天天在林野間晃悠,放馬,剝樹皮,釣魚……那麼,醋栗莊園的迷夢不是順理成章嗎?幸福看上去常常有些平庸,痴迷的事物失之毫釐並不要緊,現實和夢想差之千里也不要緊,但尼古拉為實現莊園夢不擇手段,變成了一個貪婪、冷酷又肥碩的地主,那才最致命。

願輕盈的藨或泡兒常在我們舌尖舞蹈;願灌木叢生的鄉野總是溫暖我們的記憶,各種莓原本就在那裡自由生長;但願我們實現夢想,而不被它奴役。

  作者:孫華娟

文:孫華娟編輯:錢雨彤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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