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沈騰、馬麗鮮為人知;十年後,兩人頂峰相見:在中國影史上,沈騰成首位突破350億元票房的男演員,馬麗則是首位突破200億元票房的女演員。“沈馬”組合合體出演,不啻於一顆喜劇核彈。就二人的成就來說,幾乎是當下喜劇界的無冕之王。
馬麗賀《抓娃娃》破10億元發博
但名導陸川一條疑似賬號被盜後發布的內容,卻在上周點名批評二人的最新影片《抓娃娃》,稱“低質強鹼性”影片稱霸電影市場,是“文化的悲哀”。
“稱霸”是指該片上映僅7天(含點映),票房便破15億,貓眼預測總票房將超36億元:大眾選擇《抓娃娃》,選擇沈騰馬麗,選擇大笑一場。
當然,大眾的選擇,並不等同於宣告本片是完美的。目前《抓娃娃》豆瓣評分7.4,在開心麻花的“西虹市三部曲”中,屬中流。
《抓娃娃》沒能征服所有觀眾,或許是因為它只是“半部”喜劇(以下涉及部分劇透)。
壹
開心麻花喜歡造夢。
九年前,《夏洛特煩惱》讓中年屌絲男士重返青春,名利雙收;六年前,《西虹市首富》讓落魄邋遢球員一夜暴富,揮金如土;到今天,《抓娃娃》的“夢”,換成了育兒“噩夢”。
噩夢締造者來自沈騰飾演的富豪父親。眼看長子低能,幼子巨嬰,偌大家業,無人繼承,遂說服妻子(馬麗 飾),重返祖屋,聘請團隊,重金打造接班人計劃:以“窮困”來試煉兒子,以期他順利成才。
套用《楚門的世界》等影片慣用的敘事結構:費盡心機打造的虛假世界,被主人公發現並最終戳破真相,使得本片成為一出精彩的結構喜劇。所有演員各行其是,不必搞怪、賣丑、玩梗、甩包袱就能創造笑點。
典型的一幕是賈冰客串的有錢人登場,眼看沈騰一家,衣衫襤褸、缺水少電,他感慨道,有手有腳的,咋把日子過成這樣?豈料,下一秒,馬麗出場,用古巴雪茄招待他,言笑之間,倒顯得他像個窮人。
打臉、反轉、錯愕、疑惑、憤然離開,一氣呵成,笑點自來。事實上,整部影片都以這種方式貫穿:孩子及不知情者,每次挑戰貧窮的假象,都會令沈騰馬麗手忙腳亂,疲於奔命,從而令觀眾捧腹大笑。
喜劇結構夯實的前提下,仍需要枝枝蔓蔓來填補細節。這就涉及到《抓娃娃》的第二個特徵,通過雜糅各種類型元素,為平平無奇的“家庭育子”片,鍍上一層不凡的色彩。
看似是陋室一間,實則衣櫃暗藏乾坤,直通地下,裡面作戰室般的教育基地;宅院鄰里,街邊老外、閑人,甚至奶奶,都是潛伏的教師。全方位、立體式的監控環境,以及分階段、項目化的培養計劃,完全是諜戰片、特工片的鏡頭語言。
裝癱瘓的奶奶被孫子發現,不得不在街頭奔竄,孫子窮追不捨,這是警匪片的追逐戲碼;孩子疑似被壞人矇騙、綁架,又是黑幫片或懸疑片的套路;沈騰馬麗走出祖屋,霸氣上街,落座豪車,堪比周潤髮式的“賭神”儀態,查看孩子模擬成績時,抿卷子的動作與賭片摸牌如出一轍。
此外,參演的配角,幾乎匯聚了“西虹市宇宙”所有出彩的喜劇演員:首富王多魚的投資顧問成了本片的保安,十年前載馬冬梅的司機歸來仍是司機,三口一頭豬和足球教練魏翔變成思政老師,寫滿故事的“大聰明”化身賣魚販,以及賈冰和《人世間》的慈母薩日娜飾演奶奶等,這些具有觀眾緣和標誌性角色,一出場就會喚醒觀眾的記憶,創造了一種喜劇的“二重唱”的效果。
當然,《抓娃娃》的“點睛”之筆仍然是,也只能是沈騰和馬麗。
“沈馬”組合,從2005年的鮮為人知,到如今,分別登上男女主演票房榜榜首的位置,背後可是二十多年話劇、小品、綜藝、電影的喜劇積澱。他們已經做到了: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讓觀眾有想笑的衝動。這是無數喜劇演員夢寐以求的榮耀。
喜劇的本分就是搞笑。握有喜劇王牌“沈馬”組合,一個夯實的喜劇故事結構,輔之以多樣的類型元素和各大笑星客串,《抓娃娃》可謂近幾年來最好笑的喜劇片,票房大賣,理當如此。
貳
好笑歸好笑,仍架不住部分觀眾疾呼“不適”。因為《抓娃娃》本質上是一場很多東亞孩子感同身受的噩夢:所有的快樂與笑料,都建立在對孩子的欺騙與否定之上。
當然,高級的喜劇總有一個悲情的內核。指出打壓式、硬吃苦、互害型的教育模式的荒謬與可笑,也不失為一種立意的拔高和價值的彰顯。但《抓娃娃》的問題在於,其悲情內核的表達是殘缺的,懸浮的,甚至是油滑的。
其一,教育問題涉及兩個地點,一是家庭,一是學校。二者分量旗鼓相當,不分高下。
而影片着力於家庭,通過“沈馬”這對父母及特工級的輔導團隊,量身定製學習計劃。學英語、做數學、讀課外書,全部發生在家庭四周。至於學校生活,完全不表;老師的影響,完全不提。
並非是學校不好設計橋段,沈騰大可花錢建學校,聘校長,請金牌老師,一路護航,讓孩子品學兼優。但類似設計全然沒有。在此層面上,還不如黃渤的《學爸》為了孩子的上學問題撞得頭破血流來得真實深刻。
其二,家庭內部問題。
馬家有兩個兒子,長子因為富養,養“廢”了。影片對他的交待過於潦草,多數時候只是作為幼子的參照物、笑料的製造機和可憐的工具人。沒有筆墨交待他的成長、挫敗與覺醒,就意味着沈騰當初決心窮養幼子的動機不足,最終削弱了對教育問題的反思。
其三,角色成長問題。
影片前2/3,是小學生馬繼業的故事;到了最後,馬繼業直接變成高三學生,中間缺失了七八年的成長經歷,以致於角色的覺醒突兀又刻意。主創完全可以用一首歌的時間(就像《西虹市首富》中王多魚戀愛的“遊戲時間”),讓角色逐年成長,發現種種端倪,積累到高三,終於忍不住說出來。
其四,也是《抓娃娃》最大的問題,就是對結尾的處理。
馬繼業發現“騙局”,放棄高考,拆穿大人假面,“你們是哪位老師,牆上沒有介紹你倆”——他以為連親生父母也是假的。這句台詞堪稱全片最佳,大有哪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般對自戀的、虛偽的、腐朽的父權的痛斥之感。
沈騰一番陳詞,掙扎又煎熬,想道歉又無法開口,面對兒子決絕的背影,最終喊出的卻是:“晚上還回家吃飯嗎?”
而後,全家似已“和解”,兒子沒受什麼傷,復讀考上大學,父母關心,哥哥支持,一派祥和。沈騰和馬麗,調侃不妨“再生一個”。
有闔家團圓,有自我覺醒,有嬉皮笑臉,就是沒有傷害和對傷害的反思。這種強行“和解”,弱化了馬繼業的悲劇,削弱了對沈騰式家長的批判,讓故事只落在喜劇的海面,而海底的龐然怪物,依然藏在暗處。
當然,喜劇不是剜去爛瘡的手術刀,《抓娃娃》也並不是為了“教育”觀眾。只是由於它在人物的塑造、情節的處理、議題的表達方面,有所缺失,避重就輕,導致部分觀眾在笑的同時,帶有心理負擔,在沉思的時刻,又被笑卸掉了思考的重量,最終只能成為“半部”喜劇。
叄
其實,《抓娃娃》缺失和懸浮的地方,完全可以由周星馳的電影補足。
比如《長江七號》,周星馳飾演一個窮搬磚、住棚屋、撿垃圾的工人父親,他為了讓兒子小狄成才,堅持要上貴族學校。周星馳之窮,是曬得漆黑、辛苦搬磚,以致墜樓;沈騰之裝窮,是穿一雙爛鞋、趕着驢車出門。後者不免有些敷衍。
《長江七號》劇照
《長江七號》關注教育問題,家庭和學校兼而有之。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一如周星馳的多數喜劇,專註於不被看見的小人物,寫他們的掙扎、失落、痛苦、抗爭與救贖。周星馳在用一種童話的天真,對抗世俗的墮落與邪惡。
而“西虹市三部曲”,夏洛是失意的音樂愛好者,窮困潦倒,勉強生活;王多魚是被炒魷魚、住在破房子的前守門員。突然,夏洛穿越了,帶着記憶作弊,成為大明星;王多魚天降橫財,成為百億富豪的指定繼承人。喜劇對於他們而言,是做窮人時,渴望富貴;做富人時,良心未泯;大夢一場,再回歸家庭。沒有童話色彩,只有對世情男女心中所願的翻譯與加工。《抓娃娃》對貧富的想象與描繪,亦是如此。
上:《夏洛特煩惱》;下:《西虹市首富》
本質上,周星馳是反世俗的,開心麻花是迎合世俗的。
再者,周星馳的喜劇,多有悲天憫人之感。
《少林足球》中鞋店經理感覺窮人的目光髒了店鋪的玻璃,便哈氣擦拭;《食神》中史蒂芬周跌落谷底,睡在陰溝,突然面前端來一碗叉燒飯;《喜劇之王》中尹天仇用指甲死扣着劇本不放以及令人心碎的“我養你啊”;《功夫》中阿星搶劫啞女後拚命大笑,那是震耳欲聾、理想破碎的自嘲,以及腦袋捶進地板後的阿星,拼盡餘力,撿起木頭敲了火雲邪神的禿頭;如此細節,在周星馳喜劇中,比比皆是。
周星馳電影劇照集錦
悲窮人之苦,憫世人之厄,嘆愛情之酸澀,惜人間之福緣,這就是周星馳的喜劇(並非所有作品)深入人心的地方,正因此,他才是當之無愧的“喜劇之王”。
而“西虹市”系列,最大的遺憾恐怕就是他們可以喜劇地譏諷世相,表達出一定的觀察與思考,卻夠不到《功夫》《喜劇之王》等作品所實現的悲憫。
儘管沈騰、馬麗在票房成績上,足以被尊稱為當下的“喜劇之王”,但距離真正的、被廣泛認可的“喜劇之王”可能還差一部更加完美的作品。
文/李瑞峰 編輯 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