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迎來亦舒小說的影視改編熱,包括已經播出的劇集《我的前半生》《流金歲月》,電影《喜寶》,熱播中的《承歡記》,以及已經殺青了的《玫瑰的故事》。
不過,亦舒小說的影視改編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至今得到原著粉認可的作品還沒有,《我的前半生》《流金歲月》豆瓣評分都是6.4分,《喜寶》3.3分。《承歡記》尚未開分,從評論區也可以看出這部劇的爭議之大。
《承歡記》海報
小說《承歡記》出版於1996年,將近30年前的作品,放在今天讀仍並不過時。小說講述的是出身香港平民階層的女主人公麥承歡,原本即將邁入婚姻,卻因為母親干涉、與未婚夫辛家亮家庭巨大的階層差異,以及麥承歡意外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產,最終婚事告吹。麥承歡逐漸走出“陰影”,過上理想的獨立生活。
劇集《承歡記》將故事搬到當下的上海,大方向上延續故事的框架,但在設定、情節、人物關係上做了諸多變動。
比如小說中母女關係非常微妙,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的麥太太當然希望女兒嫁得好,但她也有不少私心:對女兒的控制,以及對女兒的隱隱妒忌。這種不那麼常規的、意味深長的母女關係,在不少聚焦母女關係的國產文藝片都有所呈現,比如《柔情史》《送我上青雲》,但在主流且大眾化的電視劇中較少呈現——主流刻板印象中的正面母親,只能是“無私”的,哪怕她對女兒有可怕的控制欲,也只是因為愛的方式錯了,而非她的愛里有妒忌。
麥承歡(楊紫 飾)
電視劇《承歡記》延續的是傳統家庭倫理劇的寫法。劉婉玉(何賽飛 飾)是典型的“中國式母親”,不免干涉女兒麥承歡(楊紫 飾)的方方面面,但她對女兒的愛是無私且純粹的。麥承歡在“承歡膝下”,和“人生得意須盡歡”之間陷入兩難。
劉婉玉(何賽飛 飾)
小說中,辛家亮“富二代”的身份麥承歡一家早就知道,劇中改動為辛家亮(牛駿峰 飾)與麥承歡交往三年,一直掩蓋“富二代”身份;小說中,麥家與辛家之間固然存在階層差距,並不是劍拔弩張,更多是婚禮籌辦、未來小家庭方向之間的矛盾,劇集中的改編則將階層矛盾充分戲劇化、短視頻化;又比如麥承歡的職業從公務員變為酒店職員,職場線成為劇集重點,並與麥承歡的感情線相交織……
劇中的辛家亮(牛駿峰 飾),比小說中更沒擔當
這些改動不免遭到一些原著粉的批評。筆者個人看來,這些改動尚在可接受的範圍內,畢竟亦舒的小說只是薄薄的一冊,改編成容量巨大的劇集,必然有各種情節的填充;都市劇為了吸引觀眾,不免要製造各種話題,強化戲劇衝突;加之審查的外因,不能過於暴露人性陰面上,一些人設或有調整。
《承歡記》的改編,包括此前《我的前半生》《流金歲月》,爭議的根源是電視劇對於“亦舒女郎”形象的改寫。
“亦舒女郎”,是亦舒諸多作品中女性群像的濃縮,是亦舒小說最核心的資產。
亦舒女郎,是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經濟獨立,永遠不要打伸手牌”,她們追求職業成功,能夠自立生活,不依賴男性提供經濟支持。
哪怕出身平民,亦舒女郎也是富有智慧和教養的。她們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和見識,談吐優雅,思維敏銳。面對生活中的複雜問題,能夠冷靜分析,理性應對,在困境中迅速作出決策。
《流金歲月》劇照,倪妮(左)飾 朱鎖鎖,劉詩詩 飾 蔣南孫
亦舒女郎,擁有不俗的品位,優雅得體。常以經典的白襯衫、卡其褲、風衣等基礎單品搭配,強調舒適自然,拒絕浮誇和過度裝飾,簡約而不簡單。
在愛情觀上,亦舒女郎理智而洒脫,不沉溺其中,懂得適時抽離,不為失戀或婚姻失敗所困,保持尊嚴,不卑不亢。
亦舒的小說主要創作於1970-1990年代,正是香港經濟迅速騰飛,從製造業中心轉型為國際金融、貿易和服務業中心的時期。女性作為重要勞動力,進入社會參與生產,個人奮鬥成為主流價值觀,只要肯付出,一切皆有可能。整個社會充滿自信、自豪、積極向上的精氣神。亦舒女郎是這一時代背景下鮮活的產物。
隨着經濟獨立,香港女性在社會角色、婚姻觀念、生育選擇等方面發生深刻變化。亦舒女郎所面對的女性自主權、婚戀自由、職業與家庭平衡等議題,既是香港經濟發展背景下女性社會地位提升的反映,也是對當時社會性別平等議題的文學回應。
亦舒小說在大陸的流行,是新世紀以來的事情了,這同樣與大陸的經濟發展環境息息相關。經濟的快速發展,城市化進程加速,大陸形成龐大的中產階級群體,她們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較高的消費能力和審美需求。亦舒小說中描繪的現代都市生活、職業女性奮鬥故事以及對情感的深入探討,契合這一新興讀者群體的心理期待和生活體驗,亦舒女郎“啟蒙”了大陸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
只是,大陸電視劇中,至今幾乎沒有真正還原出亦舒女郎形象的作品。
《我的前半生》劇照,馬伊琍 飾 羅子君
曾經轟動一時的《我的前半生》,劇中馬伊琍飾演的羅子君一度作天作地、面對離婚死纏爛打,一哭二鬧三上吊;小說中子君面對丈夫的懦弱,她殺伐果決,“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於是她對丈夫說,“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亦舒女郎從來都是“姿態好看”。
電視劇《承歡記》中的麥承歡,還好沒像子君那樣“魔改”,她仍然具備一些“好看”的姿態——獨立,不依賴。比如面對辛家亮說“我養你”時,麥承歡的回應是:“手心向上一日,那是可愛、撒嬌、有情趣。十年如一日手心向上,那就變成恐怖故事了。”
麥承歡經濟獨立
又比如麥承歡在加班,母親打來電話讓她別那麼辛苦,好好嫁人,麥承歡不以為然:“媽媽,嫁人哪有自己有本事可靠呀。在生活上依賴別人,又想得到別人的尊重,怎麼可能的。”
當兩方家長一起見面吃飯,辛家亮的姐姐對麥家各種冷嘲熱諷,麥承歡直接拍了桌子,“這飯我們可以不吃,這婚我們也可以不結!”
當男方家人得寸進尺侮辱、貶低麥承歡的家人,麥承歡擲地有聲:“你們可以看不起我,你們可以輕視我,但是你們不能侮辱我的家人,不能侮辱我的媽媽。我麥承歡,就算再愛一個人,也不會讓他們因為我受到半點委屈。”麥承歡當即與辛家亮分手。
麥承歡維護媽媽,並因此與辛家亮分手
那麼,劇中的麥承歡,究竟哪裡“偏離”了亦舒女郎?
根本上是在愛情觀方面,是兩性關係方面。亦舒女郎,總體上是愛情的“旁觀者”,她們隨時抽離。《喜寶》中有廣為流傳的名言,“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我赤手空拳地來到社會,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情願他死,好過我亡。”亦舒小說中有個別完美的男性人設,也有理想化的愛情,但總基調是對男性與愛情的悲觀看法。
小說中的麥承歡,從來不認為愛情是生活的全部,即使與辛家亮相戀,也不會失去自我。她用理性審視情感關係,基於現實考慮與長遠規劃作出決定。當她發現與辛家亮的感情不那麼合適時,她坦然接受這段感情的終結,果斷止損,“若要從頭開始,不如另起爐灶”。她也沒有什麼失戀的痛苦,小說這樣寫道,“麥承歡容光煥發,怎麼看都不似剛與未婚夫解除婚約,大動作,捧着啤酒杯,咧開嘴笑,雙目眯成一條線。”
意外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產,經濟底氣更足,單身的麥承歡更是開始放飛自我、“縱情聲色”。電視劇中的男一號姚志明(許凱 飾),在小說行進了80%後才姍姍來遲地出現,他的外貌剛好長在麥承歡的點上,於是“雙方默契,同意腦筋停工,純是肉體對肉體”。
劇中男一號姚志明(許凱 飾),小說快結尾才出現
電視劇對麥承歡的愛情觀的書寫,很不“亦舒女郎”。哪怕麥承歡會有一個逐漸成長的過程,但劇中漫長的“先抑”,已經沒有亦舒味了。
劇中的麥承歡,與偶像劇的諸多女主角一樣:投入愛情——一度為愛情犧牲自我,最終也獲得一段夢幻愛情——男主角又高又帥又愛她。
比如麥承歡和辛家亮談戀愛時,更像是辛家亮的“媽”或“保姆”,方方面面照顧着辛家亮。麥承歡的閨蜜毛詠欣(許齡月 飾)掏出麥承歡隨身攜帶的包包,發現裡面基本是麥承歡為辛家亮準備的東西:辛家亮的手機經常忘了充電,所以麥承歡總會隨身攜帶充電寶,辛家亮吃東西總是容易弄到身上,所以麥承歡隨身攜帶去漬筆,辛家亮愛打遊戲,所以麥承歡隨身攜帶藍牙耳機,麥承歡還有個小本本,記下辛家亮所有記不住的東西……毛詠欣一針見血:“他是把你當助理嗎,我覺得你像在養個兒子呀”。
麥承歡的包包里,放的全都是辛家亮需要的東西
別說原著粉不能接受了,就是原創劇本,這樣一個女性人設——哪怕她認為這是“雙向奔赴”,觀眾也很難認為這是一種成熟的愛情態度。
麥承歡與辛家亮吹了,進入失戀狀態中,一度失魂落魄,並終於在奶奶(吳彥姝 飾)面前哭出聲來。這與小說中的她,完全“背道而馳”了。
麥承歡陷入失戀的難過中
麥承歡逐漸進入與姚志明的愛情中。這段感情,與原著同樣毫無關係,劇中姚志明早早出場,身為霸道總裁的他,與麥承歡上演的是有點俗套的偶像劇情節:冷漠高傲的總裁(不出意料,他有童年創傷),與善良正直的女主角相遇;因緣際會,他們在工作與生活中頻繁接觸;善良女主角感化了霸道總裁、讓他逐漸改變腹黑和冷漠的個性,霸道總裁也總是在女主角每一個與前男友家人有糾紛的場合出現(就是那麼湊巧,總會剛好碰到),並適時地提點、指導、幫助女主角;可以料想到之後倆人的感情線:共同幫助、相互理解、陷入愛河……
“灰姑娘”遇到什麼難題,霸道總裁總會默默在背後幫她擺平
亦舒女郎,旁觀愛情,獨立的女性可以遊戲人間;劇集《麥承歡》,麥承歡兜兜轉轉從一段愛情,進入另一段偶像劇般的愛情中,亦舒女郎的智慧沒有分配到麥承歡身上,更多由麥承歡的閨蜜和奶奶承擔。
奶奶(吳彥姝 飾)才是亦舒女郎吧
愛情線的改寫,也是此前《我的前半生》和《流金歲月》的共同問題。電視劇對於感情線的濃墨重彩,體現齣劇作對於迎合市場的“妥協”——感情戲雖然套路,卻是市場上永恆的“甜甜圈”。代價是,引發原著粉的強烈反彈。
偶像劇千千萬,看誰不是看;當代都市女性偏愛亦舒,就在於她的作品為女性提供了不一樣的婚戀選項:女性在婚戀關係中展現出獨立思考、自主決策的能力,不以婚姻為唯一的人生目標,不會輕易陷入盲目激情或過度浪漫化的愛情幻想,無論婚否,都不應忽視自我成長與實現……
雖然從當代女性主義視野來看,亦舒筆下的獨立女性信奉的是新自由主義的邏輯,本質上是“慕強”和“恐弱”;但不論怎麼說,在特定歷史語境下,亦舒女郎是進步的象徵,給很多女性帶來重要“啟蒙”。
成功的亦舒作品影視改編,應該是對亦舒女郎的延續和“改良”。電視劇《承歡記》自身是一部可看性不錯的劇作,但它依然浪費了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