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發自北京
有些時候不見彭于晏了。
因此,見到他之前,我腦海里不斷浮現曾經熟悉的角色,童年回憶里的“唐鈺小寶”、愛情電影里熱情似火的少年、動作片里驍勇矯健的緝毒警察、特工……
但在真正見到彭于晏後,這些角色的身影在他身上了無蹤影。包括在最近與劉德華、林家棟合作的元旦檔電影《潛行》里,彭于晏飾演的香港警司方興。
第一眼,你就很容易感受到他的鬆弛和乾淨。
平安夜當日的北京,城市裡仍然殘留雪漬,但氣溫已經開始回升。彭于晏只穿一件印有新片《潛行》字樣的衛衣,出現在為採訪準備的休息室里。
他神情悠閑,任由嘈雜的人群和工作安排擺布,鬆弛自在得簡直像個大學生。模樣也像大學生,他的身材依然挺拔健美,皮膚緊緻光滑,臉上有天真燦爛的笑容。
之前拍完管虎導演的《狗陣》後,彭于晏足有半年多沒拍戲,“我覺得是時候要拍一部商業片”了。
我們的採訪時間不長,但要挖掘出對面人物的新鮮信息,對記者而言是不小的挑戰。就像彭于晏在《潛行》里飾演的香港警司方興,必須在有限時間內救下卧底林家棟,還要獲取劉德華所飾的毒販林陣安的證據,難度不小。
類似角色常出現在彭于晏之前的角色里,他總是被推到一個極限的環境之中,用竭盡所能的意志調動自己的行為,讓不可能的任務變為可能。
彭于晏倒是鬆弛得很。他把自己固定在同一個位置,面對換了又換的人,聊着相似或不同的內容。一個話題可以發散好久,思緒飄到童年、假日、陶藝、小動物……如果給他一個小時,搞不好能說不停。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專註地凝視着對談者。那些緊繃著神經和身體去完成危險任務的角色,在他身上全然不見蹤影。
結束採訪後,我忍不住感慨:從思維、說話習慣,到外形樣貌,你都很像我們“90後”的同齡人。彭于晏又笑了:“(年齡)差不多嘛。”
在相對複雜的環境里,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的話語簡單,笑容簡單,對待角色和新事物的認真簡單,因簡單而純粹、持久。
01
“充分準備讓我安心”
過往的大部分角色,彭于晏都會為之瘦身或塑形。拍電影《熱帶往事》時,他瘦了32斤。但這一次,《潛行》里的網絡毒品調查科警司方興,雖然看上去依然矯健精幹,但其實彭于晏已經刻意增重了。
片中主角兼監製劉德華告訴彭于晏:方興應該“穩”一點,氣場上不能被毒販與林家棟飾演的卧底壓一層。
片中有幾場拳拳到肉的打戲,也有幾場真槍實戰的戲。彭于晏因此覺得這號角色需要一點“力量感”。
“真槍很重”,後坐力很強,好幾種槍型,他脫口而出,信手拈來,他藉以強調:“他(方興)與這個槍互相應該是很熟悉的,要讓觀眾相信我是可以幹掉那群人(反派)的。”
他向來如此,對於大部分角色,彭于晏腦海里第一時間組織的邏輯是,“如何讓人物可信”。而從外形狀態上做努力,則是基礎功。
《翻滾吧!阿信》里的體操運動員“阿信”,應該有不凡的體格與力量,那就練。綜合格鬥需要看得到實打實的力量感,那麼《激戰》里的林思齊脫掉衣服後的肌肉必須絲毫不摻水分。《邪不壓正》里,李天然需要在房頂上輕盈奔跑,那麼減重便成為必要。
這些準備沒有絲毫作弊空間,對彭于晏而言也是最習以為常的。
《潛行》里的方興,同樣是一次在壓力和挑戰中完成的角色。網絡毒品調查科警司這個角色,不僅需要體力,更需要頭腦。彭于晏覺得,這是一個需要上了點年紀才能演的角色,“到了這個角色你才能進入這個狀態,才能讓自己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去抓住華仔飾演的大毒梟。”
在接下“方興”這個角色而還沒拿到《潛行》劇本前的時間裡,他早早地開始做功課,把自己關在家中看了一堆關於網絡虛擬貨幣的紀錄片,認識了“暗網”“虛擬貨幣”等等“專有名詞”,“暗網裡面有什麼木馬,編程、代碼,暗網的黑客可以輕而易舉找到你的ip……”世界的新事物總能吸引彭于晏。
不提前做好充分準備,彭于晏是不會上場的。這是他自入行以來就建立的信條,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自己能支撐起角色的信心並不充分。
2014年拍《黃飛鴻之英雄有夢》時,有一場戲拍了幾十條還沒過,彭于晏很挫敗,也很愧疚,一如既往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夠努力。
也因為這份危機感和自我警惕,他要求自己為每一個角色每時每刻做好充足準備,“怕(我的角色)沒有說服力,或者是自己沒有信心”,於是越準備越多,比如一個月瘦了十斤,一看鏡子,覺得好像可以再減一點,直到最後到現場後感覺自己能拿出東西了,才能稍微踏實一點。“有些人可能不需要(很多準備)他就能有更好的創作,但如果我不做準備,我覺得我就很難做到。”
某種程度上,彭于晏對自己的高要求和高控制力,恰恰源於對自身條件的充分察覺和審視。對彭于晏而言,如今看似輕鬆維持的好身材,其實需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小時候,他患有氣喘,媽媽給他試了很多偏方,後來因為吃藥影響了激素,越長越胖。15歲的時候,彭于晏的體重一度達到180斤,還常常被同齡人嘲笑。
相較之下,現實中的彭于晏是一個更隨性的人。“因為生活每一天遇到的事都沒法預料”,比如最近,彭于晏迷上做陶土,看到一些漂亮的陶罐陶杯就會買一堆,送給媽媽、姐姐或是放在家裡。
和陶藝的相遇,就是這麼意外。有一天,彭于晏騎車到一座山上的小學裡,在那裡的咖啡館裡,他與八九年前遇見過的一位陶藝老師重逢了。於是,此後的每一天,彭于晏都去那裡跟老師學習陶藝,“完全是計劃外的”。
回想起來,人生的每一步似乎很難作出明確的規劃。開始做演員拍電影,最初也是因為外婆喜歡。彭于晏小時候,外婆就很喜歡看電影,喜歡“發哥”周潤發,也希望家裡能有一個人做明星。
2002年,20歲的彭于晏就是在那一年遇到了小時候拍廣告合作過的導演,導演邀請彭于晏與余文樂、楊丞琳和范瑋琪一起出演偶像劇《愛情白皮書》,這成為了彭于晏進入演藝圈的起點。
“你可能沒看過。”談到早年作品,他不大好意思地笑着說,但實際上,豆瓣一個六千多成員的“彭于晏”小組裡,在詢問“為什麼喜歡上彭于晏”的帖子下面,《愛情白皮書》是頭幾條被提及的答案。雖然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問答了。
02
“只要去做,你也可以”
“你知道在大陸很多男生視你為偶像嗎?”我告訴彭于晏,不少二三十歲的年輕男性,在社交平台賬號頭像或名字里藏着“彭于晏”,“他們想變成你這樣”。
“是嗎?”彭于晏臉上浮現不解,他不可能不知道“彭于晏”在網上是一個形容詞,但此刻,彭于晏坐在我面前,反問我:“為什麼?他們喜歡我什麼?”
巧的是,採訪前,我特地詢問了一位微信名叫“xx彭于晏”的男性朋友,“你為什麼喜歡彭于晏?”除了對身材的敬仰之外,還得到回答:“他很正能量啊。”
彭于晏笑了,“其實有什麼難的?去練就可以啦,我又不是說比別人多一隻手,我也是一樣的,只是去做(就可以)。你練,你也可以啊”。
對他而言,常年為人稱道的自律和好身材,一開始來自於角色,延續到自己身上,成為了無數訓練痕迹的加成。
入行二十年,彭于晏飾演過的幾乎每一個角色,都需要他“虐”自己的身體。他曾在採訪里開玩笑說,自己老在電影里“找苦吃”。
這種“虐自己”的習慣,大部分時候能在角色上給他正反饋。比如那部讓他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成名作《翻滾吧!阿信》。最開始,沒有人敢接阿信,因為片中有大量體操動作,導演甚至一度想請專業體操運動員來飾演。
為了演好阿信,彭于晏每天練習十多個小時體操,只吃沒有調料的水煮菜,就這樣堅持八個月。最後開拍的時候,體脂率只有6%。中國成年男性的體脂率正常水平在15%-18%之間。
電影《邪不壓正》的導演姜文形容他:“彭于晏能用他的靈魂指揮着他的肉體,他的肉體有多少損傷、偷懶和撒嬌,他都不在乎。”
數十年如一的高強度、專註的自我訓練與磨礪,讓彭于晏幾乎每演完一個角色,就學會一項新技能。
2015年的愛情電影《聽說》里,彭于晏要和聽障女孩談戀愛,於是花三個月學會了手語。拍《激戰》的時候,學會了綜合格鬥、巴西柔術和泰拳;拍《破風》,每天騎行120公里,考到了場地專業賽車手證。為了拍電影,他累計騎行超過11萬公里,曾經騎到臀部摩擦着火。
“我只是覺得很好奇,說回頭去看我的工作和角色,感覺我的人生是一個連在一起的狀態,比如我為了拍體操鍛煉了之後,又拍了一個需要練拳擊的,後來那個戲延遲了兩三個月,我就多練了兩三個月的拳擊,沒想到後來在《激戰》里用到了,還順便學習了巴西柔術。就這樣很奇妙地連在一起了,所以我現在拍什麼都感覺是過去的連接。”
自律的本義是自我規律與監督,本質上可以理解為一種自我控制。一個人可以控制的是自己的身體與行為,在彭于晏看來,運動和鍛煉,本質上是通過控制意志與精神來控制自己的身體。
日常的訓練,他每天給自己安排40分鐘,如果能按要求做到,自己這一天都能更有底氣,“這麼苦難的訓練任務,我都能完成,那麼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到呢?相反,如果40分鐘的訓練計劃,我只堅持了5分鐘就放棄了,那麼我一定會覺得自己很糟糕,也就沒有自信能辦到其他的事情。如果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自己,又怎麼能控制外界那些我沒法控制的因素呢?”
對身體的“虐”,換來精神層面的一份可靠和確信,這其實是磨鍊內心的一種方法。“你看那些運動員的精神層面一般都是很強的,因為他們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可能面對的事情,就是失敗跟挫折。所以他必須每一天都要在一個地方重複練習,不停地失敗、受挫,然後成長,逐漸地就會一個很強大的內心。”
03
“因為我不是硬漢,才需要去演”
不過,彭于晏幾乎毫不猶豫地否認了“硬漢”這一類形容詞。
“沒有沒有,正因為我不是硬漢,才需要去演(一個硬漢)啊。”他不太好意思地笑,“我也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
那現實中的你是一個更偏感性的人嗎?我問。
“感性是說很容易哭嗎?”他皺眉頭,對形容詞又陷入困惑,“喜歡小動物算不算?嘿嘿。”
其實我們有充分理由可以相信彭于晏內心深處保有感性柔軟的一面。早期,他的不少角色共享的那種清澈的明朗和單純,都出自一顆柔軟的少年心,比如唐鈺小寶對愛情的純粹理想主義。
雖然優秀的外形和常年保持鍛煉的高度自律,讓不少導演都捨不得放棄彭于晏的“硬漢”特質。但其實這些年來,彭于晏一直有在嘗試變化。2017 年,連續三部電影《乘風破浪》《悟空傳》與《明月幾時有》,都與他常見的硬漢角色有別。
《明月幾時有》的導演許鞍華認為,彭于晏帶給她的印象,特別符合電影里的抗日游擊隊隊長劉黑仔,“像漫畫里、傳說中的人,但感情的表達又很紮實。”
純真和沉澱在彭于晏身上兼容,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他保持着那種對純粹感情的絕對信任,不會刻意用堅韌和“man”等一類的氣質掩蓋內心真實的情感和表達。
可他又總想嘗試去打破這些東西。
2021年,彭于晏在與張艾嘉合作的電影《熱帶往事》里飾演一個空調維修工人,話不多,消瘦傴僂,眼神陰沉。人物的行為動機不再出於義或勇,而是小人物的愧怍與贖罪,這裡面又巧妙地摻雜了一絲暗處的情慾。
在同年的一次採訪里,彭于晏說,“很多時候我需要一些刺激或者一些令我害怕的事情,讓我離開安全感,然後才會更努力,逼自己去學東西”,他說,“如果不這樣,所有人都願意在一個很舒服的狀態,但我離開舒適圈的時候,我就不再是這樣的人,我每天都在改變自己。這是人最有意思的地方。”
雖然嘴上說是要離開安全感,但其實這種自覺,有相當一部分恰恰來源於彭于晏內心深處的沒安全感。他總是在把自己往上“拔”,往更紮實的地基部紮根,不同角色給予他滋養也給他鞭笞。
2020年拍《緊急救援》時的一場戲,彭于晏需要被火燒,500度的氣泡火撲到身上和臉上,雖然渾身塗了防火漿,但煙霧會灌進口鼻。為了自己的肺不被燒壞掉,他只能一直屏息。
但當火真正上身的時候,他還是陷入了極大的恐慌,心裡撲通直跳,“沒有衣服的話,自己早就化了”。那一刻,想到愛着的人和未完成的事,媽媽、姐姐……恐懼也燃燒着彭于晏。他並非一無所懼。
可回到演員的信念里,他更清楚地明白,現實中真正的救撈隊乾的就是這些,“又是火,又是水”的。
在角色里成長,是電影帶給他的驚喜。他不會錯認為自己與那些角色一樣無畏、勇猛、目標堅定,但他內心的少年,永遠願意不停自查,不停反思和調整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這次《潛行》里的方興,也能看到比較明顯的個人成長線。“一開始(方興)應該是比較冷靜,也肯拼搏,希望在事業上做到某種程度,得到上司或社會認可”,彭于晏說,“但到後面當他的隊友犧牲以後,他逐漸發現這個世界其實很大,原來舊世界那些前輩的經驗是可以學習的”。
電影開頭的方興,看上去的確有些意氣用事,堅定地相信自己的選擇與方法。影片後半段,方興更多開始反思情感在正義執行方面的參與。黑與白、正與邪的世界,恰恰因為人性的複雜糾纏而棘手,而刺痛。
在對自己的一部分否定中成長,在與世界的互動中強大自身,是彭于晏戲內外的一種生存之道。對不同生命和生活的敏銳督促他時刻保持好奇,保持學習。而外形氣質呈現出來的那種少年氣,那種勇和純,其實也源自他對自我內心敏銳感受力的自覺保護。
而真實的彭于晏,其實比他的角色們都要簡單得多。他簡單地完成每日給自己規定的任務,不把它拔高為努力和勵志。簡單地相信人物的生命和感情,用盡一切自己能做到的“笨方法”去貼近他們。
近幾年,彭于晏多半待在台北和香港,不工作的時候,他常去人少的地方爬山、滑雪,也不懼怕失控。2023年,他一個人去瑞士滑了十幾天,整個過程只有他自己,還因為人生地不熟和語言不通而迷了路。
2022年4月,被困在家中的彭于晏幫粉絲選口紅色號和衣服,因此上了熱搜。還有人在做核酸的時候遇見了他,沒有任何妝發,戴着口罩和滑板,懶散鬆弛地出現在隊伍里。
在今天的中文互聯網上,“彭于晏”依然是個形容詞,如同女生當中的“劉亦菲”,用來幽默地自稱或友好地誇讚。作為以一己之力影響了一代審美和網絡語言的人,彭于晏還是用簡單的心思解構這一切。
告別時,他站起來喝水,準備無縫銜接的下一場採訪,一面沖我說:“沒有那麼難啦,你想的話,你去練也可以(做到),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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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茗婷
排版 | 樂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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