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的死亡觀

今天最大的新聞,是瓊瑤奶奶帶來的。

2024年12月4日13時22分左右,瓊瑤在淡水雙映樓的家中輕生,享年86歲。很快,她的代理人在社交平台和傳媒發布了死訊、遺書和一段早已錄製好的告別視頻。

視頻里,瓊瑤奶奶畫著精神奕奕的妝容,身着紅衣,豁達且溫柔地說:“這是我的願望,而「死亡」是每個人必經之路……我不想聽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為這最後的大事「作主」。”

她的遺書至死透着愛和浪漫,還特彆強調這是她作為86歲高齡的老人在生命盡頭的選擇,年輕人千萬不要效仿,他們還有轟轟烈烈、火一般的生命。

聽到這個消息,我有一種“一個時代結束了”的強烈實感。但如瓊瑤奶奶所希望的,作為她的讀者,我並沒有對她的死亡感到分外哀戚,我覺得她的離世更像“香妃娘娘化為蝴蝶飛走了”,是一個隱喻,或者一則寓言——

在線性時間裡,瓊瑤的故事終結了;但在更多維的時空里,她的浪漫主義永不落幕。

最後的日子:病痛、孤獨、憶亡夫

——不如歸去

瓊瑤奶奶輕生的事情是秘書發現的,據她63歲的兒子說,母親留有遺書,交代秘書中午回家看看,入屋後赫然發現瓊瑤已在房間內輕生。

秘書立即通知119,救護人員抵達時,發現瓊瑤已經沒有呼吸心跳,因此未將她送醫。

但瓊瑤的離去並不是毫無徵兆,早在七年前,她就已經在公開平台坦然談起了自己的死亡。

2017年,經歷了平鑫濤的“拔管事件”之後,瓊瑤公開了一封寫給兒子和兒媳的信。信中,她提到自己的身後事,說到如果自己到了該離開之際,自己拒絕進加護病房、不插鼻胃管、不接受急救措施等,叮囑後輩絕不能因為不舍她的軀殼,把她勉強留住而受折磨,千萬不要因為“生死的迷思”而迷惑。

但是在這封信的結尾,瓊瑤仍舊興沖沖地說要準備繼續“燃燒”,想和孫女一起出版一本關於“喵星人”的書,準備下一部小說或者劇本。

當時瓊瑤還住在她一手打造的台北“可園”。1980年,新婚第二年的瓊瑤與平鑫濤買下了這座大宅,由於瓊瑤不愛出門,丈夫平鑫濤把“可園”布置成溫馨的家,也兼作辦公室。瓊瑤在“可園”完成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

她也曾在《我的故事》中表達對“可園”的情感:“這不止是一幢房子,一個花園。更是我心靈休憩,不再流浪的保證。”

2022年,由於可園需要改建,過完84歲生日的瓊瑤隨家人搬到了淡水。她提到,“離開可園我心中隱隱作痛,不料淡水卻給了我另一片天空”。

在淡水,她依然有詩情畫意,寫詩、創作,只是去年11月不小心扭到了腰,痛了很長一段時間,“擦藥、熱敷、吹風機都用上了,還是坐立難安。”

社交平台上有很多擔心她扭傷的朋友,她笑着安慰他們,“不要為我着急,不用擔心!我是九命怪貓,你們忘了嗎?”

不過在這之後,瓊瑤更新發文的速度越來越慢。今年4月,86歲生日時,瓊瑤發文透露自己想停用臉書。

“因為身體上諸多‘小毛病’不允許我如此奢侈”,表示用社群網站會傷害視力、體力和精力,還會耽誤睡眠。

她還分享了歌曲《我有一片天》送給粉絲,每一句歌詞都藏了自己心聲,人生最重要的是“快樂與翩然”。

她對平鑫濤的離去也一直難以釋懷。

11月27日,瓊瑤在平台上發表了《憶亡夫》,這是一篇思念平鑫濤的長文。

瓊瑤貼出平鑫濤病榻和花葬的照片,提到“這些年來,我笑在風裡,我笑在陽光下,我笑在人群中,我如火焰般投入各種能夠吸引我的事物……讓朋友們看見自己‘活得很好’”。

但她回憶平鑫濤病榻上的一千多個日子,依然是“殘忍”“無助、凄慘”,是“愛的凌遲”,這些日子在她心中烙下的痛,是她一直不想面對和逃避的。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在平鑫濤去世後,她一直沒有從“那間病房”里走出來。

在《憶亡夫》里,她面對昔日種種,坦白承認自己“多麼多麼的想你”,可能也就是那時候,她做出了“不如歸去”的決定。

生如夏花之絢爛:

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

作為一個幾乎讀過瓊瑤所有作品的讀者,我知道瓊瑤奶奶在個人生活中並非完人,但我實在無法不欣賞她那種夏花般絢爛的生命力。她很像童話里那個穿上紅舞鞋的少女,燃燒自己的整個生命,在愛與恨的烈焰中起舞,永不停歇。

瓊瑤,本名陳喆,祖籍湖南衡陽,1938年4月30日出生於四川成都。1947年,瓊瑤和家人一起遷居上海,第一次進入學校接受教育。

這裡不得不提到瓊瑤的母親袁行恕,袁行恕有個兄弟(瓊瑤的三舅)叫袁行雲,娶了浙江的查良敏,查良敏有個堂弟叫金庸,所以瓊瑤與金庸的“遠親關係”就是這麼來的。

瓊瑤與母親袁行恕

瓊瑤的創作之路從9歲開始,第一篇小說名為《可憐的小青》,在《大公報》上發表。

兩年後的夏天,經歷了戰亂和顛沛流離之後,瓊瑤隨父母遷居台灣省台北市,並偶爾在台灣的雜誌上發表一些短篇。高三那年,她經歷了兩次高考落榜,一度傷心到自殺,最後她決心不再深造,全力投入寫作。

1963年,瓊瑤根據自身經歷,完成第一部20萬字長篇小說《窗外》,在《皇冠》雜誌上發表,這也是她的出道之作。

《窗外》是一部關於師生戀的作品,男主康南的“真身”,就是瓊瑤中學時期比她年長25歲的國文老師蔣仁。江雁容和康南的故事也大致吻合瓊瑤自身經歷,所以這部“離經叛道”的作品雖然大賣且廣受好評,作者瓊瑤卻遭到了父母的強烈指責和丈夫慶筠的冷嘲熱諷。

慶筠甚至在報紙副刊上發文大罵瓊瑤,加上他之前因為沉迷賭博,兩人的婚姻早已搖搖欲墜,最終還是以離婚收場。

1964年,剛離婚的瓊瑤受邀到台北接受電台採訪,與《皇冠》雜誌社長平鑫濤一見如故。在平鑫濤和妻子林婉珍的勸說下,瓊瑤搬到了台北,開始全職寫作生涯。

1964年,平鑫濤在新台北大飯店宴請皇冠作家,瓊瑤(前左二),平鑫濤的夫人林婉珍(前左一)也在場

瓊瑤成名初期,很多書的出版都少不了平鑫濤的助力,比如《煙雨濛濛》本來因為名氣不夠而被拒絕連載,是平鑫濤利用自己的職權推出這部小說,引起了轟動。

而在《憶亡夫》的文章里,瓊瑤也提到,“幫助你的事業,一直是我不斷寫書的動力”。在《窗外》出版後的五年,瓊瑤寫了十三部小說,每一部都交給平鑫濤出版。

正如瓊瑤所說,自己是個夢想家,而平鑫濤是個實幹家,平鑫濤一步步幫她實現了夢想,包括將瓊瑤的作品影視化。

從小說到影視,瓊瑤不僅建立了另一個財富王國,還開創了一個時代。

她的小說橫跨“三廳電影”和八點檔連續劇兩個時代,制霸收視的同時,也讓“勇敢追愛”成為了“苦情娘道”的終結者,成長於七零年代和八零年代的少女們開始自我覺醒,打破時代加諸於女性身上的種種“娘道”魔咒,開始追求熱烈奔放的浪漫愛情。

就拿電視劇來說,在此之前,台灣八點檔很多都是“婆婆壓迫兒媳”或者“堅強女人撐起汪洋中的一個家”之類的苦情劇;而瓊瑤筆下的女主,卻都是敢於反抗父權和封建婚姻,敢於為愛創死全世界的愛情先鋒。

雖然在當下“愛情先鋒”絕不是什麼好詞,“戀愛腦”更被視為女性大忌,但是在仍舊盛行父母之命和女德至上的年代,這種澎湃熱烈的“瓊瑤式浪漫主義”着實解放了很多被時代困住的女性——愛情,本身就是平庸生活中的一場英雄冒險。

瓊瑤作品的“三觀”在當下也經常被詬病,若是把一些台詞單獨截出來,什麼“我不是來拆散你們,只是來加入這個家的”、“你只是失去一條腿,但她失去的可是她的愛情啊”……你是會覺得人物在發癲,但是,如果你看過完整的書或劇集,將視野拓展到整個人物處境和他們的選擇,你就會發現——

人物自身的邏輯鏈條,工整得可怕。

這其實也是對小說家和編劇最高的褒獎,另外,瓊瑤的小說和劇從來不是宣揚一種主角“偉光正”的價值觀,更多筆直的“三觀”是從配角嘴裡說出來的,比如《新月格格》里的雁姬。

瓊瑤筆下的主角們常常有驚人之舉,拿《水雲間》來舉例子,汪子璇那句“你們不要再說誰是孩子的父親”讓觀眾大呼離譜。

可換個角度看,汪子璇可以單身生子,反覆拒絕前夫和追求者當自己孩子爸爸的請求,她的孩子最後還隨母姓,這難道不是絕對的女性視角和關照?

另外, 在不顧一切“戀愛腦”的同時,瓊瑤也從來沒有迴避戀愛腦帶來的現實傷害。

《在水一方》里,文藝女青年小雙愛上連自己都養不活的文藝男盧友文,還執意和他結婚。

婚後是無休止的爭吵,盧友文還染上賭癮,拿小雙的錢去賭,爭吵推搡中還導致小雙流產了……結果盧友文哀求,小雙又心軟了,心軟的結果就是盧友文打算賣了小雙視為事業和寄託的鋼琴繼續賭。

就像禁毒電影會讓你看染上毒癮後的慘狀,這樣的“戀愛腦”悲劇,難道不算是絕佳的反面教材嗎?

至於《庭院深深》,甚至有《簡愛》的意味。

女主含煙,一個身份地位遠遠落後於男主的女主,在所謂的“嫁入豪門”之後,意識到男主無法處理好家庭關係時,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還有我最喜歡的瓊瑤女主陸依萍,更是如今盛行的“大女主”雛形。

她如同《呼嘯山莊》里的“女版希斯克利夫”,擁有復仇女神+筆直三觀的屬性,知道懦弱一定會挨打,低聲下氣只會換來更多的痛苦和眼淚,做人寧可乞人憎不可討人嫌,她腦筋清楚邏輯精密,能一把撕開渣男的假面。

雖然後期因為何書桓一根根拔掉了自己的刺,造成內心撕裂的痛苦,“大女主”人設也半路而塌,但這也是屬於陸依萍的真實慾望和愛恨。

在她筆下,女性角色可以瘋、可以壞,但一定有着濃墨重彩的愛與恨,鮮活澎湃的生命力,這就是真實的女本位。

至於《還珠格格》,雖然是發生在清朝的故事,卻充滿了現代主義的浪漫:不學無術的江湖女俠小燕子,即使進入紫禁城,依然活力滿滿;面對皇帝最寵愛的五阿哥的追求,她不卑不亢。

尤其是第二部,所有人都追求到自己的幸福之後,又為了幫助陌生的異域公主含香勇敢追愛,集體反抗皇權,逃離紫禁城。

他們相信,紫禁城可以鎖住權力、財富甚至人身自由,只有真摯的愛情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被禁錮的,如果要讓愛情馴服於專制,不如“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

瓊瑤自己也是知行合一的女性,對於自己的愛情、婚姻和人生,她一如筆下的女主角,轟轟烈烈,勇敢追愛,不那麼偉光正,但絕對真實——也因此傷害了一些無辜的人。

如果瓊瑤出現在你的婚姻里,你會像林婉珍一樣隱忍四十年嗎?

2017年發表公開遺囑後,瓊瑤曾說,自己目前為止感到最幸福的階段是50歲左右。

“那時我和先生都很健康,可以常常去旅行;孩子長大了,不需要我經常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而且兩個孫女也抱到了,這是我很大的喜悅。”

瓊瑤對於幸福的定義,其實和一般的小老太太無異;只是她的人生過於奇情,豐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是把雙刃劍,可能帶來的並不只是快意人生的酣暢淋漓,也有驚濤駭浪般的痛苦回憶。

死如秋葉之靜美:

“翩然”如雪花的死亡觀

瓊瑤在作品裡從不避諱談到死亡,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關於“死亡觀”的描寫,來自她的小說《失火的天堂》。

女主豌豆花童年時期被繼父強暴生子,獲救後改名“何潔舲”。潔舲喜歡看三島由紀夫,她抄下了三島的一首小詩,自己改動了幾個字——

“精神被輕視,肉體被侮蔑。歡樂易逝去,喜悅變了質,淫蕩非我願,純潔何所覓?易感的心早已磨鈍,而詩意的風采也將消失。”

這首詩的後面,潔舲還另外附了一首小詩:“當美麗不再美麗,當詩意不再詩意,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當未來只剩下醜陋空虛……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嘆息,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

而“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更是潔舲重遇刑滿釋放的繼父、又遭摯愛的男友拋棄之後,為自己短暫的一生留下的絕筆。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瓊瑤的書里看到她如此詳盡的死亡觀,“秋葉之靜美”這種死亡意象亦在她其他的作品中反覆出現,乃至於在她最後的遺書和告別視頻里,她依然說,“翩然”是她最喜歡的兩個字。

如果你對瓊瑤作品中關於“死亡”的場景熟稔於心,也會發現她筆下的死亡,很多時候如她自己所選擇的結局那樣,如雪花,如秋葉,是一種安靜的終結。

《新月格格》終章,努達海被抬回營地的時候還有最後一口氣,他平靜地看着新月和驥遠,要他們“好好的,勇敢地活下去”。

新月也很鎮定,她對努達海訴說鍾情,說自己沒有白活這一回,安排驥遠把項鏈歸還給賽雅,然後用匕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兩人最後的場景是:“她倒在努達海身上,頭貼着他的前胸。她的血和着他的血,染紅了那件白色的甲胄。”

死就是紅色壓過白色,安靜,肅穆。這大概也是瓊瑤想象中關於兩個人愛情和生命的理想結局:努達海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新月決然跟隨未曾回頭。兩個人翩然離去,像結伴的蝴蝶,雋永而美好。

《梅花烙》中, 白吟霜以為皓禎已被問斬,於是決定隨他而去,“鐘樓敲響午時的第一響,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綾拋上了屋樑“,堅定之中帶一點小小的儀式感。

這裡瓊瑤寫了一句:“他們二人的‘人間’約會已散,而‘天上’約會才剛剛開始。”

——其實在整個“瓊瑤宇宙”中,對於死亡的設定都是一致的。愛情是一種超越時空與生死的浪漫精神,在情節推進到一定程度時,男女主角的死亡會如約發生,襯托愛情的偉大和堅定。

“死”是一個居於從屬地位的概念,它遠沒有人們生時的感受來得重要。怕什麼呢?不過是一場人間的約會散了而已,在另一個時空維度里,故事才剛剛開始。

最後,未亡人皓禎抱着吟霜的屍體策馬狂奔,把整個紅塵拋在身後……這個結尾其實和“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同構的,現實被虛化,你知道皓禎總要停下來,但這一瞬間把愛情的至高無上固定下來。

至於遠處有什麼,“遠處有蒼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無盡的曠野”,去就是了。

有的時候,瓊瑤也會跳過死亡的具體描寫,直接寫到結局。

《生命的鞭》里,她省去了神鞭公主帶着女兒投河那個場面的慘烈場面,直接寫到第二天窮畫家去找老婆女兒,在平靜的湖面找到了老婆和女兒的鞋子。

但這依然在“瓊瑤宇宙”的基本框架之中,她就是希望死如秋葉,死亡不是終結,但必須保有尊嚴、維持體面。

對他人死亡觀的臧否是不禮貌的,我無意推崇或者貶低瓊瑤奶奶對死亡意象的浪漫主義視角,但這至少可以證明——

瓊瑤確實知行合一,她相信她筆下的意象和信念,她是一個真誠且熾烈的創作者,也是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

e姐結語:

許多人不喜歡瓊瑤,但有一件事無可否認,瓊瑤是這個時代擁有巨大影響力的造夢者。

人都有缺點,但她熱烈澎湃的生命力、創造力,真誠熾烈的人格,和知行合一的堅持,是值得尊敬的。誰不想安安穩穩過一生?但生活偏偏給了她無數幻海奇情、無常與遺憾,給了她幻想,也給了她教訓,無論是被褒獎,還是被責備,她這一生,至少足夠精彩。

瓊瑤奶奶說得很對,紅塵作伴,策馬奔騰,何必哀傷,何必愁苦。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間不過是寄生之處,而死亡不過是人間的約會結束了。

你聽,天上的舞曲已經奏響,她穿上禮服,準備去跳下一支舞了。

今天的深夜話題是:

你怎麼看瓊瑤奶奶的生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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