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一代:賈樟柯的“時間簡史”

作為入圍今年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唯一一部華語片,《風流一代》可謂新聞不斷:

上映前夕,片方表態:限時22天上映,過期不候;緊接着,盜版流出,導演賈樟柯痛心疾首。言與行皆是希望觀眾到電影院去看《風流一代》。

但這類“記錄時代及時代中的面孔”的電影,相較於賈樟柯的《山河故人》《江湖兒女》,無明顯故事情節,就不可能有多高的票房,貓眼預測總票房不超過600萬元,似在情理之中。

這部歷時22年拍攝,從1000多個小時的素材中用3年時間剪輯而成的電影,有人期待它成為賈樟柯的“巔峰之作”,但其豆瓣開分僅6.1分,上映幾天後才緩慢上漲至6.3分。

為何如此?

《風流一代》集中拍攝於這幾個階段:2001年到2002年的《任逍遙》階段,2005年到2006年的《三峽好人》階段,以及《天註定》之前的2011年到2012年。

之後,賈樟柯並沒有很迫切地想要整理這些素材,直到疫情來臨,“我覺得這個時代就要過去了”,加之人工智能闖入我們的生活,他感覺“這部電影是時候完成了”,於是拍攝了當代的部分,又打撈過去的素材,剪輯而成最終的版本。

是時間的流變、迭代、更新與毫不留情地向前碾去的浩大聲勢,催生了這部電影;而賈樟柯也順勢讓他永遠的女主角趙濤,擔任“時間導遊”一職,帶領觀眾去感受時間如何“以萬物為芻狗”,摧毀又重塑我們的生活。

本片有三個時間節點,將電影劃為三幕:

第一幕:2001年,山西大同。

幾組鏡頭率先定調:洋爐取暖的水泥房內,幾名婦女唱歌,屋外清寒蕭瑟,廣播嘶啞,漸有風沙。隨後,一群工人坐在冷清的禮堂前,等待拍照;與之對應的,則是礦區工人們喝酒划拳。

在文化宮改造成的舞廳里,下崗女工裝扮起來在台上唱歌,台下男人們嗑着瓜子偶爾“打賞”10元人民幣。當鏡頭瞥向街道:醫院廣告、美工部、街邊棋攤、報刊亭、隨處張貼的標語、低矮樓房、破舊瓦房隨處可見。

女主巧巧(趙濤 飾)時而在廣場跳舞,時而內衣走秀,不時出入舞廳歌會,以一張冷艷的臉,與這個社會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男主斌哥(李竺斌 飾)則遊走在各個迪廳、ktv包房等處,在燈紅酒綠中享受雖然恣意卻不夠暢快的人生。

某天,想出去闖闖的斌哥,乘綠皮火車離開,大同的篇章就此落幕,第二幕來到2006年的三峽。

輪船上的漁民,岸邊待拆的廢墟,到處標記的水位線,廣播里隨時提及的移民工程和靜默的老人、穿行的兒童、牆上孤零零的周杰倫貼畫和學生獎狀,無不在記錄著那個江水滾滾的時代。

巧巧人近中年,來三峽尋找斌哥。她在其間穿行,聽婦女講捉姦往事,看工人為錢而發愁。

此時,斌哥則混跡建築工地、桑拿洗浴和碼頭之間,像個笨拙又多情、世故又粗俗的黑幫分子。當巧巧找到他,也只是表示:“我們分手算了。”

第三幕,直逼當下,疫情中的斌哥從重慶飛到珠海,尋老友,老友病了,尋生意,又不懂網紅時代短視頻運營法則,無奈返回大同。

垂垂老矣的他,竟在大超市遇見做稱重員的巧巧。巧巧似乎不老。他們不發一言,走過公園,路過雕塑,街道整潔,高樓聳立,聽着五條人的歌,來到寬闊的馬路。斌哥忍不住說,自己老無所依,而巧巧為其系好鞋帶後,穿戴整齊,徑直匯入浩蕩的夜跑隊伍。

影片至此落幕。

雖說文字可以總結出類似故事的東西,但影片充斥其中的,更多是一個個陌生的、不知來處與歸處的面孔。

賈樟柯曾說:“接近為生計四處奔波的這些人,準確記錄他們的生活,在我看來是一件神聖的事。生活最可貴的東西就在這茫茫人海中。注意每一張面孔,就會發現那麼多有尊嚴的個體。”

他在不同年代舉起不同的攝像機,硬件和技術一直在變,地點也從黃河來到長江,再到珠江,最後折返黃河,唯一不變的是鏡頭裡數目龐大、時長驚人的群眾面孔。

凡是面孔所能承載的羞怯、膽顫、勇敢、無畏、堅毅、懷疑、冷漠、無助、麻木、躲閃、投入、掙扎等神態,都能被賈樟柯置於他的鏡頭序列里,串聯起來就是一部關於時間的寓言:

時間是唯一的法官,它裁斷時代的更迭、人世的變幻,尤其是能夠揭示人在不同境遇下的關係和處境。

賈樟柯鏡頭裡的面孔,數量足夠多,分別歸屬於不同的地理空間和歷史時代,由此,觀眾或可從中讀取到一種“歷史二十年滾滾向前”的敘事感,也會有一種“因不能適應時代而被遺棄”的失落。

作為觀眾,尤其是賈樟柯的觀眾和已經見識過時間魔力的觀眾,自然可以將自己與影片里的高牆瓦房、電線杆、報刊亭、船艄碼頭、桑拿澡堂、超市高樓、無線廣播和戶外高清大屏等事物,建立情感上的連接和共鳴。

但這種連接是微弱的,因為影片里那些數量龐大的面孔,被21年、3個時代的漫長時間線給稀釋、切碎、分流了,讓原本該聚焦的東西,變成了失焦的符號。

就像片中五條人在新世紀的公園演唱歌曲,他們再怎麼吟唱幻滅,也沒有相應的場景和人物去做呼應;又比如在2001年的大同街頭,萬能青年旅店的經典曲目《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出現,鏡頭隨之移動,掃過街道眾生,而銀幕外的觀眾對他們一無所知,只能喚起一種脆弱的鄉愁或悲嘆。

他們——

一個個闖入鏡頭的陌生面孔,淪為了一個雕塑,一種景觀;一個本應該厚重的故事,被迫變薄了。

《風流一代》就像是社交平台上的那種短視頻集錦:努力經營的老人,為生活頓挫的年輕人,街頭痛哭的外賣員,背着孩子討生活的村婦,各種啼笑皆非的余華式“活着”現場,再配一個抒情搖滾或灼傷人生的歌曲,以為這就是時代之淚。

賈樟柯當然要“高級”一些,但相較於他早期那種時空相對集中,從容地引領觀眾進入一城一地,看見一個人乃至一代人的電影,《風流一代》還是有一種淺薄感,距離傑作好像“差了那麼一口氣”。

賈樟柯評分最高的兩部作品《小武》《站台》,都是相對聚焦的

也許賈樟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為這個幾乎要淪為符號堆砌的短視頻集錦電影,增加了兩個焦點,即設置了兩個主角:巧巧和斌哥,以及用他們的愛情故事串聯起浩蕩的21年。

群體面孔是紀錄片式的真實,巧巧、斌哥則是影片中唯一的虛構。只要虛構得足夠合理和動人,那些失焦的群體面孔便能獲得一種意義的歸附,而不再是單純的符號。

本片的虛構很簡單:第一幕斌哥要出走,巧巧生氣不忿;第二幕巧巧千里尋男友,最終分手;第三幕人到中年,故人重逢,一片唏噓。

賈樟柯曾解釋,巧巧算是當代女性覺醒、成長的代表之一,早期她深陷愛情,依賴感情,中期她為自己的情感尋找一個歸宿,最後她成為一個“完全可以駕馭感情的人”。

反之,你也可以將這三幕總結為,昔日恣意跳舞、叱吒碼頭的男人半瘸着腿,偶遇自己辜負過的前女友;而這個人仍會為他心疼,為他系鞋帶,和他穿行在夜路上,像是要接納平庸的他。

由於缺乏足夠的情節和細節鋪墊,以上兩種解釋都能說通。但時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卻有天壤之別——前者,時間公平地裁決人生:有人會覺醒,就有人會墜落,這是從歷史出發的現實敘事;後者,時間會讓兩個兜兜轉轉、經歷物是人非的情侶,終於再聚首,這是從情感出發的浪漫敘事。

時間固然是《風流一代》的絕對主演,但這名主演面目模糊,態度曖昧,更依賴觀眾自己的體悟。顯然,對於拍出《小武》《站台》《三峽好人》等佳作的賈樟柯來說,《風流一代》不該止步於此。

對於片名《風流一代》,賈樟柯說,這個詞是上世紀70年代末出現的,那時我們國家剛剛開始變革,“講的就是風華正茂的一代,渴望變革、希望獲得更多個人自由的一代。”他及影片里的巧巧、斌哥,都屬於這一代。

按照他的理解,這一代基本是奮進、勃發的一代而趙濤對巧巧的理解,似乎有所偏差,她認為巧巧是“一個被生活所困的人”,過去她被情感困住,現在被超市這樣一個代表豐富物資和大量顧客的地方困住,總之,她是一個被困住的人。

賈樟柯與趙濤 圖據視覺中國

奮進,抑或受困,也許並不是涇渭分明的,但應該有所偏向,也就是說時間這條河,馱着一代代人,是趨向昂揚,還是偏向低沉?這個命題,對觀眾來說,當然有自己的判斷和直覺;對賈樟柯來說,他的理解又是什麼,或可從《風流一代》的兩個改編片段探討一下。

模特巧巧和“風流”斌哥在公交車上,女方起身要走,男方一手把她摁回座位,如此反覆十幾次。這個鏡頭早在《任逍遙》(2002年,賈樟柯導演)里就有,片里的巧巧是一個無法從大佬手中逃脫的被剝削的女性,公交車於她而言是牢籠;到了《風流一代》,這段鏡頭又變成男性要出門闖蕩,而女性心有不甘。從女性困境到情愛糾纏,從抗爭到撒嬌,同樣的鏡頭,意味卻截然不同。

另一個片段是申奧成功,集體慶賀,《風流一代》里的巧巧走在街頭,看到歡呼的隊伍,面露微笑,欣然加入;而在早前的《任逍遙》里,同樣是申奧成功,儘管也有煙花、掌聲和歡慶,但潛藏在人群後的表情麻木的街頭混混們卻知道,時代滾滾向前,而他們終將被無情拋下。

《任逍遙》申奧片段劇照

從這種焦點和重心的偏移,你能感覺到為何昔日《任逍遙》的結尾是搶銀行未遂的少年斌斌,背靠派出所的牆,獨唱任賢齊的歌——“讓我苦也好,讓我累也好,隨風飄飄,天地任逍遙”;而到了2024年的《風流一代》,結尾卻是全副武裝的巧巧,融入年輕的夜跑人群,緊隨潮流,奔向嶄新的時代。

“時間不斷抹去他們舊的自我,並添加新的一層。物體對我們來說是靜止的,而人的面孔卻在變化。”賈樟柯從巧巧,而非斌哥的臉上,讀到了這層變化,也就是說,趙濤飾演的巧巧,更能代表賈樟柯的傾向和理解。

這樣的結尾,讓我們只能認為,當賈樟柯走出汾陽,他就不再失落了,不再是被時間困住的人了,他已經能夠自由地利用時間,編織出屬於他的昂揚和奮發。

這或許就是賈樟柯的“時間簡史”。

文/李瑞峰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