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播客:歐洲最後一個藝術片大師,40年後重返中國院線
編者按:
亞當·德賴弗
“自我成就”的男孩
作者:yal sadat
https://www.cahiersducinema.com/actualites/adam-driver-self-made-boy/
譯者:之瓜西
地里種出棵看電影的樹
每個時代都有與之相配加里·庫珀(gary cooper)。儘管2020年代版庫珀與原型相比還是略遜幾籌,這個時代也不需要為選出這樣的當代庫珀而感到羞愧:亞當·德賴弗(adam driver)。如果《大都會》(megalopolis)的主角設定近似羅馬帝王,那他更多體現為霍華德·洛克(howard roark)這類”帝王“形象——這位鬥志昂揚的建築師角色出自金·維多(king vidor)的電影《源泉》(rebelle,1949),該片改編自安·蘭德的同名小說。蘭德在塑造洛克這一角色時,很可能以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 lloyd wright)為原型。庫珀飾演的洛克所具備的堅毅特質,預示了他在《正午》(le train sifflera trois fois,1952)中擔任的警長角色。這進一步強化了角色的個人主義原則——寧可摧毀自己的作品,也不願屈服於干預主義國家有關的一切。自那時起,在自由主義美國人眼中,挑戰權威的“自我成就”者形象便與在《源泉》結尾時的加里·庫珀緊密綁定:在仰角鏡頭下,他作為屹立在建築物頂端的主宰者,接受帕特里夏·尼爾(patricia neal)與觀眾的仰望。
《源泉》海報
誰會想到讓亞當·德賴弗來詮釋這樣的角色?遠不止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一位導演有這樣的眼光。儘管德賴弗才40歲,他近年來已經多次飾演這類備受崇拜或爭議的半神型人物。從2021年卡拉克斯《安妮特》(annette de leos carax)里的脫口秀明星、創造木偶女兒的蓋佩托(gepetto,《木偶奇遇記》中創造匹諾曹的木匠“父親”),到同年雷德利·斯科特的《古馳之家》(house of gucci de ridley scott)中野心勃勃的商人,到2023年邁克爾·曼的《法拉利》(ferrari de michael mann)中的汽車製造商,再到今年《大都會》中的烏托邦設計者,德賴弗現已成為好萊塢內外導演心中爭議性創造者角色的化身。
毫無疑問,這類角色是那些自認為無所不能的導演們的“另一個自我”(alter ego)。無論這個“另我”是魯莽的資本家、殺妻的脫口秀演員、貪婪的繼承人,還是傷害家庭的工程師,他們都能將自我投入這些帶有臨終囑託意味的宏篇巨作中,並通過角色誇張的性格特質為自身的過錯懺悔。當然,凱撒·喀提林(cesar catilina)並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半神型創造者角色;他力圖構建一個“人類可以呼吸的未來”,反對漠視公共利益的保守勢力(他類似“流血之心自由主義者”(bleeding heart libertarians),這類人同時倡導市場自主性和社會正義)。因此,他與原型霍華德·洛克截然不同。不過,德賴弗在他的領袖氣質中注入了一種青少年感,激情洋溢且極度狂熱。這使得其創造者形象變得不穩定,甚至令人感到不安。即使他在《法拉利》中被刻意老化,我們仍然能從中發現他在2010年代散發的青春氣息。儘管如此,他還是正逐漸通過一部部電影塑造出一個具有模糊性和複雜性的“父親”的形象(就在他《星球大戰》系列中完美演繹悲劇之子凱洛·倫(kylo ren)之後)。
《大都會》劇照
這種形象中“父親-兒子”的模糊狀態,或許正是他被選去扮演病態的資本巨頭或錯亂的大家長的原因之一。不到十年前,德賴弗靠莉娜·杜漢姆(lena dunham)執導的電視劇《都市女孩》(girls,2012)中演的亞當·薩克勒(adam sackler)出名。薩克勒是一個剛步入成年的“物化男孩”(an object-boy),他能夠輕易物化女性,使她們成為自己滿足慾望的工具,但他同時也作為某種被物化的性別符號,呈現出平庸、粗糙、可憐,卻有有點迷人的男性特質。媒體進一步放大了這種人設,將德賴弗塑造成所謂的“it-boy”(當紅男孩),使他成為時尚界的流行偶像。德賴弗因其獨特的外貌而備受關注,成為風靡一時的符號,就像《大都會》開頭的情節所刻畫的那樣,他成為了一個既有騰飛之勢,但又搖搖欲墜的偶像。這就是亞當·德賴弗,擁有帥氣,但又甚至可以說略顯怪異的形象的人(鼻子有點大,招風耳,嗓音低沉如睏倦的巨人)。
儘管德賴弗的形象自己也是普世萬物之一,他仍然被諷刺性地放置在至高無上的位置,掌控世界以造萬物。這就好比匹諾曹被選去扮演蓋佩托的角色。他時而是擁有奇特嗓音木偶的父親,時而是未來城市、跑車以及金融、紡織和科技帝國的創造者。這個曾在《都市女孩》中作為奇怪的性感機器的德賴弗,現已化身為機器的主人。正如德勒茲的理論所述:他是慾望的生產鏈頂端的那令人渴望的“物件”。因此,觀眾無需完全相信他的形象,而是可以繼續將他視為那個被動的偶像,一個“它”,一件“物”,一個隱藏在自我成就大人物外表下的純粹虛構產物。因此,人們從未完全相信他是真正的大人物,只是繼續將他視為一個被動的符號,一個藏在大人物外衣下,被製造出來的“它”。
《都市女孩》劇照
亞當·德賴弗的形象象徵著一個時代。我們當下再也看不到真正意義上的霍華德·洛克了,關於那些高尚而主宰一切的機械師的幻覺早已破滅。當這類角色出現在屏幕上時,無論是電影還是通過手機屏幕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展示,他們只有像亞當·德賴弗那樣,變得近似“物”或傀儡才能使角色成立。這種轉變不僅是好萊塢為了迎合進步主義政治目的,試圖削弱電影中充滿男性氣概的權威形象的操作,更是對一個時代的深刻見證。
在這個時代,資本主義邏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赤裸(至少對於那些像科波拉或卡拉克斯一樣敏銳看待世界的人而言如此)。導演們的“另我”既不是現世之神,也不是世界之王,而是一些自願暴露其不完美之處的“對象”,帶着缺陷存在。儘管導演們也許略顯自大,但他們對自己的不足仍然保持着清醒的認識。比如,卡拉克斯通過將自己投射在《安妮特》中的兇手身上,讓德賴弗成為他用作自我懺悔的中介物,通過對自身的缺陷加以誇張化的描摹,從而更好地擺脫自己內心中這些缺陷所造成的陰影。又比如,諾亞·鮑姆巴赫讓德賴弗在他的電影中扮演的大多是那些無力掌控一切的藝術家或知識分子角色,哪怕《婚姻故事》 (marriage story ,2019)中的年輕父親角色已經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導演。鮑姆巴赫似乎將德賴弗的角色視為承載所有現代焦慮的容器,尤其是他自己的焦慮,比如他在《白噪音》(white noise,2022)中的對德賴弗角色的處理。
《婚姻生活》劇照
德賴弗憑藉他破碎的美感,輕鬆地將這種不完美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另一個自我,那個永遠未成熟的亞當·薩克勒形象不斷復現,甚至還攜帶着凱洛·倫的殘酷:在《古馳家族》中,他即將殺死“父親”(或更確切地說是叔叔),但更重要的是,他要毀滅這位“父親”的後代;在《安妮特》中,他在夢魘中殺死自己的女兒;在《法拉利》中,妻子勞拉指責他是造成兒子迪諾之死的元兇。這個象徵性的創始之父是一位未能承擔起家庭責任的父親,因為他本身就如同尚未雕琢完成的粘土,是一個稚嫩的、未成熟的成年人。
由此,德賴弗再現了當代新自由主義精神中的“白手起家”男人形象,比如特朗普或馬斯克那樣的人:他們是充滿戲劇性的丑角、脾氣暴躁任性妄為的大孩童,近似於吞噬自己後代的克洛諾斯(cronos)。(眾所周知,馬斯克在兒子16歲變性後與之決裂,並宣稱自己“失去了”這個孩子,這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馬斯克着將兒子與其原身份一同埋葬。)這位特斯拉老闆以及硅谷同行們,以他們的方式也成為了當代的“it-boys”:他們並非真正的發明家或開拓者,更像是被展示“物體”。在“人-機器”的意義層面上,他們更像是那些擅長荒謬地製造慾望的機器人。他們與之前比爾·蓋茨和史蒂夫·喬布斯那一代的書獃子天才形象不同,他們更像是行走的產品,在社交媒體和市場上展示自己,以炫耀他們的表現力。這些“it-boys”與之前比爾·蓋茨和史蒂夫·喬布斯那一代的書獃子天才形象不同,他們更像是行走的產品,在社交媒體和市場上展示自己,以炫耀他們的表現力。
《安妮特》海報
如此看來,《大都會》雖然歷經數十年的醞釀,但它也確實找到了恰到好處的創作時機。也就是說,相比那個權貴們至少表面上還表現出成人尊嚴的時代(哪怕只是裝出來的),如今這些小掌權者們的幼稚性暴露無遺。在德賴弗飾演的喀提林身上,這種幼稚性尤為突出,尤其體現在他所懷揣的願景中。喀提林的願景如同孩童般純真,他勾勒出一座城市,讓人不禁聯想到一個仿照布拉德·伯德(brad bird)的《明日世界》(tomorrowland,2015)所建的迪士尼樂園。(科波拉在片尾字幕中向該片致謝,2015年,這部圍繞迪士尼樂園展開的史詩電影還因被認為帶有極端自由意志主義的潛台詞而遭受批評。)
通過讓德賴弗扮演這個角色,科波拉重新賦予這一原型以被寵壞孩童般的憤怒(憤怒在凱撒成為父親後有所緩解,象徵著角色進入成年),同時也給了他一次救贖的機會。德賴弗飾演的凱撒是一位身着黑衣、俯視眾生的冷麵騎士,在《星球大戰》中的凱洛·倫與斯科特《最後的決鬥》(dernier duel,2021)中的強姦者騎士角色搖擺。然而,他也是帶着天真稚氣的大孩童,凱撒的天真讓人們不禁對他的政治願景抱有懷疑,又同時願意給予他寬容和信任。這種雙重性貫穿了影片中每個他出現的鏡頭,尤其是在那些反映他無法完全掌控局面的場景中:當凱撒趴在牢房的地板上,徒勞地試圖像片頭那樣凍結時間時(“時間,停下!”),一隻蒼蠅卻無視他的命令,在他身邊嗡嗡飛舞。若是由加里·庫珀來演,這一幕會讓人聯想到一個倒下的巨獸,一個崩塌的巨人。而德賴弗,則更像是筋疲力盡的小男孩,心不在焉地在卧室的地毯上玩着扮演“世界主宰者”的遊戲。他更像是一個受人俯視的霍華德·洛克,人們對他充滿同情,甚至帶着一絲憐愛——但絕不會存在於仰角鏡頭中。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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