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戴假髮的人》導演董越:創作是拷問自己的過程

按照董越導演的自嘲,他不是一個“聰明”的人,“與人交往需要聰明和機智,這是我所缺乏的。”但是,董越另有擅長之處,他在洞察人心方面有着非凡的敏感度。在11月16日上映的新作《戴假髮的人》中,董越巧妙地通過光影來進行心理剖白,探討了人性的複雜性和道德的模糊邊界。

而許多深層的剖析,董越是拿着筆對着自己的內心“開刀”來進行挖掘的,他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表示:“我會參照自己的情緒去揣摩角色的不安,甚至尋找自己人性中的焦慮、不堪、黑暗,讓角色的反應更加真實。這種時常把自己‘擱’進去的創作方式,算是我對於創作的一種真誠。”

故事靈感來源於人生痛苦經歷 創作過程曲折艱難

電影《戴假髮的人》由董越編劇、導演,黃曉明、王影璐領銜主演,李叢喜、黃璐主演。故事講述了盛名在外的公益律師孟中在查案過程中被神秘人拆穿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原來曾經的孟中在經歷三次法考落榜後,內心充滿絕望,在一個雨夜他將積壓已久的苦悶與憤怒,發泄在一個神秘的醉漢身上。隨着隱藏的罪惡曝光,孟中再度陷入黑暗,耳邊傳來噩夢般的低語:我知道你的秘密……

董越憑藉2017年執導的首部長片《暴雪將至》一鳴驚人,獲得了第3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第12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新導演獎等榮譽,《暴雪將至》還讓主演段奕宏獲得東京電影節影帝。此次執導《戴假髮的人》,董越延續了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和視覺語言,在犯罪懸疑的外衣下深入探究人的內心。

董越透露,影片改編自真實故事,故事脈絡植根於一位朋友的真實人生,“電影中的許多身份設定,都是從他的故事中汲取靈感”。“他的故事打動了我,”董越告訴記者,“他在高考失利後,一次次嘗試復讀,卻屢屢受挫。那時,我正在北京求學,同樣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努力適應社會的挑戰。多年後,他的故事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我自己當時的心境。”

董越也曾有大學夢碎的經歷,“在我考學的那個時代,選擇有限,大學幾乎是唯一的出路,但我第一次考大學卻落榜了。我在海邊小城長大,高考落榜後當個國際船員成為我的夢想,有一家新加坡公司來招聘船員,我懷着滿腔熱血去大連應聘,但是再次遭到了落選的重擊。”這些經歷,如同一段黑暗的旅程,讓董越一度陷入沮喪與絕望,“從大連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天已經亮了,但我覺得前途一片迷茫,心情極度低落。”

所以,當董越聽到朋友的故事時,那些被塵封的失敗記憶被重新喚醒,“我們有着相似的挫敗感和心路歷程,那种放縱、悲憤、絕望的情感,以及內心的黑暗,都歷歷在目。正是這些共鳴,成為了我創作故事的動力。”

2019年時,董越萌生了將這段故事搬上大銀幕的想法,他也藉此與失聯多年的朋友重新取得聯繫,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關注着我的發展和變化,也看了我拍攝的電影《暴雪將至》。所以對我比較信任,也願意分享他過去的一些經歷。”

朋友的故事是董越此次拍攝《戴假髮的人》的創作起點,然而卻並未止步於此,在塑造影片中孟中父親這個角色時,董越從另一位公益律師的父親身上汲取了靈感,“這個角色的原型並不是我朋友的父親,而是另一個故事中的靈感火花。”

當被問及《戴假髮的人》相較於《暴雪將至》所面臨的挑戰時,董越的回憶有一絲苦澀:“從2020年底到2021年上半年的拍攝,我們遭遇了不少問題,那真是讓我感到既孤獨又痛苦。”

孟中如同一張緊繃的弓 黃曉明貢獻了他的最佳演技

在《戴假髮的人》中,孟中的角色如同一張緊繃的弓,年少時在父親的陰影下掙扎,成年後則背負着深藏心底的秘密,多年的心理重負讓他的生活充滿了壓抑。這樣亦正亦邪的雙面人生,對演員來說充滿挑戰。董越很認可黃曉明對於這個角色的演繹,他認為這部電影可以算是黃曉明演藝生涯中的巔峰之作,生動詮釋了人性的複雜與多面。

談及黃曉明的加盟,董越透露:“我們的相識始於2018年的戛納電影節,當時我們一同參加了李滄東導演的《燃燒》首映,車上的閑聊中,黃曉明就表達了對《暴雪將至》的喜愛,並希望能與我合作。”

當董越完成《戴假髮的人》的劇本後,黃曉明得知了消息,希望能看看劇本,“演員對角色如此熱情,我知道合作會非常順暢。”而最終選擇黃曉明出演孟中,董越也非常有信心,“我有這個底氣,因為角色本身就極具魅力。”

在《戴假髮的人》中,黃曉明徹底顛覆了往日的銀幕形象,他的造型大膽突破——脫髮、絡腮鬍,配上古板的眼鏡,身材也變得消瘦,面無表情的同時,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讓人不禁對他的內心世界充滿好奇。

黃曉明不僅大膽“扮丑”,更是為了貼近角色孟中的形象,減重近30斤。董越至今還記得黃曉明剛進組時的情景,“他那時體重近160斤,身材非常健美,胸肌飽滿,就像年輕時的施瓦辛格一樣。我一看他的體重,就說不行,整個狀態光鮮亮麗,和孟中不符,形象得大改,而黃曉明也確實下了狠功夫。”

為了讓黃曉明更深入地融入角色,董越讓黃曉明住進了簡樸的筒子樓,“我覺得要拍孟中,就得真正體驗他的生活,住在逼仄的小房子里,能更好地捕捉角色的感覺。而黃曉明很努力,為了這個角色,他付出了很多。”

在《戴假髮的人》中,孟中的命運因一位深夜的神秘乘客而徹底改變,這位乘客的角色充滿了神秘感,為影片增添了無限遐想。董越對這個角色的設計別具匠心:“我希望觀眾能感受到,這個乘客不僅僅是一個角色,他更像一個文學符號,帶有強烈的象徵意義。他就像命運的使者,或者說是孟中另一個自我,但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呈現。這位乘客始終以一種嘲諷的態度面對孟中,也讓觀眾對孟中的內心世界有了更深的探索。因為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不斷挑戰和逼迫孟中面對自己的過去。”

識別一個人深藏心裡的慾望 才是有趣的事情

在《戴假髮的人》中,孟中這個角色挑戰了傳統人物的黑白分明。對於如何界定一個人善惡的標準,董越表示,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無法輕易被標籤化,很難用好人或者壞人來形容一個人,“真正有趣的是探索那些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慾望和衝動,如果我來評價的話,我覺得孟中是一個真實的人。”

董越表示,自己用這部作品直面並展現這種真實,“我放大了他的某些特點,讓他的內心衝突更加突出,但他的真實性並未改變,隱藏過去的不堪是許多人的共同選擇,我們都有過那樣的時刻。”

董越的兩部作品《暴雪將至》和《戴假髮的人》都以懸疑為框架,構建了一個讓觀眾彷彿迷失在迷霧中的迷宮,隨着劇情的推進,一層層揭開人性的複雜面紗。董越認為,懸疑不僅是一種吸引觀眾的手段,更是一種表達人性焦慮的絕佳方式,“無論是犯罪還是懸疑元素,都能很好地傳達那種緊張和不安。”

《暴雪將至》中的男主角偏執地追趕命運,最終時代卻拋下他絕塵而去;《戴假髮的人》中的男主角前半生壓抑,後半生掙扎,經歷着精神上的煎熬。董越在兩部電影作品中塑造的鮮活人物和在命運中的迷失感,都讓觀眾印象深刻。

董越表示,自己在塑造男性角色上似乎有那麼一點天賦,“我對男性的偽裝和焦慮有着特別敏感的觸覺,這種敏感,可能對塑造男性角色有一些助益。” 董越笑稱,自己本身就是一個焦慮的人,“拍攝電影的日子裡,我幾乎夜夜難眠,這種焦慮如影隨形,除非達到某種心靈的開悟,否則很難擺脫。”

而董越的洞察力也是一種“天賦”,他總能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人性的微妙,“我並非刻意去觀察,但每當遇到事情,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很多。我特別喜歡研究那些外表光鮮、看似成功的人,每當想到他們背後可能隱藏的故事,我就覺得自己彷彿看穿了他們的偽裝。”

董越坦言,自己在人際交往上並不擅長,但願意在創作中去與人物對話,“我總覺得自己找不到最恰當的話語來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電影劇本創作給了我深思熟慮的空間,在劇本中,我可以慢慢想象、揣摩、編排,這是與人直接交流時難以做到的。”

董越偏於內向、嚴謹的性格特點似乎也在無形中塑造了他的電影風格,“電影敘事是個複雜的系統,需要精細的思考和方法。我的第一部作品可能有些生澀,第二部雖然有所進步,但依然不完美,這種不圓潤,可能正是我個性的體現。我的電影,就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文如其人’,拍着拍着,就變得越來越像我自己了。”

影片中呈現良心、人性 是我的創作特點和誠意

董越將拍電影視作一種真誠的自我展現:“我會在作品中剖析自己,這不僅僅是我的創作特點,更是我對觀眾的誠意,我希望能展現最真實的人性,最純粹的良心。”也因此,董越總是尋找那些能觸動自己的故事,“相對於純粹的商業電影,我更傾向於那些有深度、有靈魂的題材。”

創作是董越拷問自己的過程,也映照出他在歲月中的成長與改變。“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就像孟中一樣,總是擔心得失,那時,我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塑造我的未來,如果失敗就像是世界末日。隨着歲月的流轉,我的心態也悄然發生了變化。現在我四十多了,看待命運的態度完全不同了,我開始意識到,我們並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這讓我學會了放鬆,接受更多的可能性。”

也因此,《戴假髮的人》中江邊打鬥那場戲讓董越頗為感慨,鏡頭中,雨夜詭誕的紅光映射出孟中內心的躁動,而周圍沉鬱冰冷的黑夜彷彿無盡的罪惡將孟中吞噬。而董越在拍攝現場“旁觀”着這一切,卻感受着“時過境遷”的荒誕感,“我聯想原型人物身上所發生的那一切,想着我那位朋友在20年前的絕望、痛苦、憤怒,如今被一群人在江邊忙碌地重現,我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好像穿過時空在偷窺。”

而談及《暴雪將至》和《戴假髮的人》這兩部作品之間的聯繫,董越說:“即便一個導演拍了很多部電影,他作品中的人物總會有些相似之處。這些角色就像是他對人性的一種解讀,是他自我投射的反映。每次拍攝新作品,我都會嘗試帶來新的變化,但那些核心的東西,那些真正定義我的東西,總是會連貫起來。”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肖揚

編輯/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