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躺平看戲,AI搭檔創作:導演王翀的劇場實驗

在烏鎮沈家戲園劇場狹小的等候區,22名觀眾乖乖按照指示,脫下鞋襪,換上拖鞋,寄存隨身物品。在白紙上,他們寫下對於“什麼時候最讓你意識到自己活着”的回答。這是為接下來一小時躺平看戲做的準備。大門開啟,漆黑中煙霧流動,演員推出擔架床,觀眾赤腳躺下,被推進空蕩蕩的劇場。

在開場的冥想中,觀眾逐漸瞭然自己即將啟程前往“躺星”,躺平原來意味着死亡。演員隨機採訪觀眾,即時攝影投放每個人的臉,問題限時一分鐘,都圍繞死亡——“希望自己的葬禮是怎樣的?”“為自己的死亡做了哪些準備?”有的人早早答完,尷尬地注視着鏡頭,等候看不見的倒計時來臨,有的人話未說完,戛然而止。60秒結束時定格的鏡頭,彷彿是對人生最後一刻的記錄。一個姑娘回答完問題,見還有時間,便垂下眼睛,說要顯得安詳一些,她如願以償。另一個衝著鏡頭比v字手勢的觀眾,卻因倒計時遲遲未到而忍不住焦慮,最後定格畫面捕捉了她探頭探腦的神態。

《躺平2.0》中,觀眾在接受演員訪問,這是這部戲情節的一部分。烏鎮戲劇節供圖

在南方周末記者觀看的場次中,觀眾大多是青年,大家頻頻提及生存的苦與累。在全場回答墓志銘的環節里,一個看上去二十多歲的觀眾說,“再也不來了”。導演王翀感到震驚,但細想又能理解,在高中那些學業繁重的日子裡,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沒想到通過觀眾的嘴說了出來。”王翀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除了四位人類演員,劇場里還有兩個特殊的“演員”,它們是扮演這趟旅程引導者的gpt-4o,還有負責作曲的suno。人工智能參與藝術創作的邊界在此間擴張。

觀眾向“高菩提”提出種種關於躺星的問題,屏幕上代表思考的小框被激活了,一兩秒後,傳來gpt-4o的解答,它說的普通話帶有大模型訓練出的新加坡口音。沒有直接“現身”的suno,則靜靜聆聽着觀眾的墓志銘,在結尾送給大家本場專屬的《墓志銘之歌》。

王翀寫這部戲,也是在回應自己的死亡焦慮。疫情期間,他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動,摘掉膽囊,賣掉房子“停電亭”,過了四十歲生日,正式步入中年,家裡老人去世,同行舊友凋零的訊息也頻頻傳來。“這些經歷加在一起就會讓我覺得人生無常。”2021年,他第一次在國內跨省自駕,想起家人經常嚇唬他高速上大卡車多,亂得很,容易喪命,他在出發之前,立下遺囑。

演出最後,觀眾需要經歷走向死亡最後的步驟:消除記憶。演員走上二樓,依次念出入場問卷上大家的答案,再從樓上拋下。隨着紙片落下,大量的泡沫也飄落下來,在臉上、身上爆破,發出細微的聲響。在一片沉默之中,有人起身,向劇場門外的光亮走去。所有人安靜地離場。

《躺平2.0》戲劇尾聲,泡泡從天而降。烏鎮戲劇節供圖

極小劇場

在戲劇《躺平2.0》里,王翀延續了近年對於身體在場與觀眾互動的探索。擔架床的位置變換了數次,分散又聚集,觀眾不僅與演員有交流,也和躺在附近的其他觀眾完成了各種互動。當觀眾兩兩並列,頭腳相對時,演員發出指令,請他們觀察身邊人的腳,觀眾笨拙地用腳向對方打招呼,為彼此點贊、鼓掌。

劇評人奚牧涼看了該劇在烏鎮的首場演出,他的感受是,與《躺平2.0》相比,王翀2021年的作品《存在與時間2.0》更能令觀眾感到身體層面的驚嘆,“訴諸理性的東西和身體感受是相互呼應的”。後者有一個主演和七個群演,每場卻只有一個觀眾。

當《存在與時間2.0》的大幕拉開時,站在台上的觀眾看到觀眾席有一座童年記憶的大山。三百多個從社會徵集來的童年物件,放在觀眾席的座位上,替代了普通演出中會坐在觀眾席上的觀眾。這些可觸碰的東西,刺激了觀眾自身的記憶。板磚錄音機讓人想起穿喇叭褲、花襯衫,戴蛤蟆鏡的青年,大大泡泡糖要數粉紅色的最經典。觀眾和主演聊着天,分享彼此的童年經歷,一群人玩着丟手絹、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奚牧涼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個過程是一個身體參與的過程,是在國內的劇場中比較少見的。”

《存在與時間2.0》劇照。廣州大劇院供圖

王翀於2019年帶到烏鎮的戲《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2.0》,同樣令觀眾不再能躲在觀眾席里。這部作品裡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演員,四名觀眾分別扮演四個主要角色──豬、蚊子、海龜、斯諾登。演出中,觀眾全程佩戴耳機,並根據耳機里傳來的指令完成相應的表演。

自2017年的《茶館2.0》開始,空間與身體的關係已經引起了王翀的注意。這部戲在真實教室里上演,44個演員都是學生,11個觀眾,“你想,幾十個年輕的身體在你面前追跑打鬧,你們是唯一的一排觀眾,那麼小的一個空間。”在隨後的一系列戲劇實驗里,王翀將觀眾的被動觀看化為了主動參與。

《茶館2.0》劇照。薪傳實驗劇團供圖

以舞台上的即時影像作為個人符號的王翀,是中國實驗戲劇的領軍人物。這些年他在國內做戲,轉向“極小劇場”,與此前的碰壁有關。2016 年,王翀導演了話劇《大先生》。這是一部關於魯迅的話劇,由李靜編劇。劇本獲得老舍文學獎優秀戲劇劇本獎,排演時又拿了國家基金,製片人也願意讓創作人員專門去台灣地區學傀儡劇。在王翀眼裡,這部戲“天時地利人和”,但演過9場之後被叫停。向大劇場的正面強攻碰上了天花板,與其弓着身子在大舞台做戲,王翀決意退到另一個領域裡。

“觀眾人數當然多比少好,但是如果少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是一期一會,能夠成為永生難忘的記憶,可能給更少的人更深刻的影響更好。”王翀回望“極小劇場”的實驗,恰恰與追求票房的資本邏輯背道而馳,“如果只是為了人數,你的目的是什麼?你的滿足感在哪兒?可能你永遠都是幻滅的。戲劇跟電影比必須是幻滅的。”

線上戲劇

疫情期間,戲劇人曾引以為傲的“現場性”失去用武之地,整個行業哀鴻遍野,戲劇似乎變得可有可無。王翀趕在武漢封城結束前,推出了中國首部線上戲劇——《等待戈多》2.0版。

戲分為兩幕,於2020年4月5日、6日兩天上演。在這部《等待戈多》中,流浪漢弗弗和岡岡變成了疫情期間分隔兩地的中產夫妻,波卓和幸運兒則化身網紅帶貨主播和受他壓榨的小助理,為戈多傳話的小孩被替換為人工智能音響,原作中的荒原被置換為網絡空間,四個演員分別在北京、武漢、大同的家裡排演,以演員的家為背景的“舞台”,通過zoom的虛擬會議室拼接在直播屏幕上。第一幕在線觀看的觀眾達到18萬左右。

演出過後,王翀發表了《線上戲劇宣言》。他在其中談及:“戲劇可有可無,因為戲劇早已不是公共論壇了。它既不公共,也不是論壇。而線上的世界,既公共,也是論壇。”2021年3月,王翀導演了《鼠疫》2.0版。該劇取材於加繆的名作,沿用英國劇作家尼爾・巴奈特改編的劇場版本,與來自中國、美國、英國、巴西、南非、黎巴嫩等6個國家的演員一起創作線上戲劇。

奚牧涼認為,在一眾線上戲劇里,王翀走得比較遠,“他抓住了,不能說是哲學意義上的現場性,至少是話題層面上的現場性。他對於抓這些社會議題的時間點,或者切入角度,比較敏銳,他在這個方面比國內同齡人領先一點。”

但與此同時,線上戲劇的概念遠未成熟,疫情消退後,圍繞這個話題的討論也基本告終。“到底跟電影有什麼區別?我覺得背後還需要更多理論闡發去支撐它,但是現在也沒有人再去做這個事。”奚牧涼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討論線上戲劇在後疫情時代的“合法性”,繞不開戲劇的本質界定:戲劇必須是有在場性的,必須是發生在同一時空中的。對於這點,王翀也沒有明確篤定的答案。早年在舞台上啟用影像,近年跨界電影,或許他一直對此少有包袱。他曾興味盎然地想做一個與遊戲《動物森友會》結合的戲劇,戲在遊戲里的島嶼上演,觀眾也通過登錄遊戲觀看,工作坊已經開展過了,最終沒有做出來,是由於劇本費思量,觀看端口也太局限。

雖曾刻意過了幾年沒有電、沒有手機的生活,但王翀對於科技的發展實際上十分關切。面對“如果肉體死亡,會否選擇把意識上傳做一個電子分身”的提問,他沒有猶豫,“肯定想”。這兩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人工智能上,除了戲劇,他還做了一部短片,未來也想做更多有關人工智能的戲劇和電影。今年春天,時值薪傳實驗劇團十五周年,他在北京歌德學院辦了展覽,展覽以人工智能的方式想象表演藝術的未來,呈現的方式則是用視覺藝術。15個戲劇創意中,大部分與科技相連,其中14個作品的劇照,都由人工智能創作而來,其中一個戲是人類演給機器人看的。

無人知曉,隨着科技與社會發展,未來戲劇與其他藝術門類的邊界會否進一步模糊。如同《線上戲劇宣言》所說,“人類社會即將充斥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人工智能和人造生物——人類藝術也將如此。”王翀的實驗還在繼續。

“這個戲已經把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

南方周末:當時創作《躺平2.0》劇本是一個什麼樣的過程,大概經歷了一些什麼改動?你當時的狀態是怎麼樣的?

王翀:一開始是開放的,只要是符合躺着看的形式,什麼樣的故事、主題都可以,最好有人工智能,但是呢,也不是必須有。因為躺着看戲的觀演關係,非常難,為了滿足這個非常難的東西,其他地方,不能設限制,要不然就很難做成了。以躺着開始,我和演員一起體驗,然後頭腦風暴,很快就朝着生死的這個方向去探索了。

7月,開始試人工智能的工具,也是跟創造生命有關係的,就是想跟觀眾一起在戲裡,創造一個人工智能的生命體,全新的,每個人都能創造一個部分,這樣就拼成了一個整體,這個人工智能生命體可以在演出結束之後依然存續,甚至它的生命可能會超過我們。到了9月,發現那款人工智能不太可靠,所以就趕緊轉向了。

在創作的過程當中,(我)一度寫了一些宇航員之間的戲,甚至是情感戲,兩個陌生人在旅程開始的時候相識了,在旅程當中相愛了,在旅程結束的時候,已經抵達躺星了,要開艙門,外面都是未知的,相當於兩個人做了人生的告別,就是接近於傳統的情感戲的一個方式。結果後來發現,這種比較強調扮演感的、比較強調人物和故事的做法,跟我們這種非常開放的、後戲劇的、互動的(劇場),體驗不太相符。

還有就是戲裡向觀眾提出的那些問題,其實是我在疫情這幾年,甚至是在很多年裡,都一直會想、會問自己的一些問題。比如說,我自己不是立了遺囑嘛,我也在想,我的這麼一點兒戲劇的所謂遺產,該怎麼處理,比如說薪傳實驗劇團的網站,到底我該付多少年的錢,讓它能夠一直運行。所以我會問觀眾,你會對自己的死亡做什麼準備。還有,我在幾年前經歷了家裡老人的過世,現在還剩下我奶奶了,目睹着他們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這形成了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人生當中經歷過什麼樣的死亡。還有就是我小時候,特別害怕死亡,我記得小學的時候,跟一個高年級的鄰居聊起來這個事兒,他談到死亡,談笑風生,非常不在意,但是我想到死亡這件事情,都嚇哭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印象,我一直記到現在。所以它會形成一個問題,就是你人生中第一次認真思考死亡是什麼時候。

王翀在過往創作中標誌性的即時影像元素,也出現在新作《躺平2.0》中。烏鎮戲劇節供圖

一開始冥想的部分,也都是平日里的所思所想,裡邊提到了烏克蘭,提到了加沙,提到了加班,還有很多現實當中的焦慮,這些都是跟最近幾年的新聞熱點和社會走向相關的,所以在寫作的過程當中,既有個人的回憶、焦慮,也有時代的潛意識,當然也有很多來自演員的頭腦風暴和建議。

南方周末:你有沒有想過用gpt之類的ai去代替演員?

王翀:肯定想,但是你說的代替其實是徹底代替,我們首先做到的是一個局部代替。當然代替這個詞對我來說是非常刺耳的,甚至是有點政治不正確的。因為它本質上是一個資本的遊戲,哪怕是我們這麼一個小規模的創作,它也涉及勞動就業機會,涉及版權,涉及團隊感,涉及藝術究竟是人弄出來的,還是機器軋出來的。這在美國是非常敏感的問題,他們的演員和編劇工會之所以搞了一輪罷工,就是為了未雨綢繆地防止人工智能去替代勞動力。如果說人工智能可以取代勞動力的話,無數的資本會毫不猶豫地去做這種取代,只不過現在方興未艾,還沒有做到,但是在我們有生之年的時間範圍之內了。

《躺平2.0》這個戲已經把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在(suno完成的)音樂作曲上,我們能挑出很多問題。不過首先第一點,它用觀眾墓志銘即時作曲,《脫口秀大會》的王勉不就是干這個事的,國外也有這樣的藝術家,做到這一點是可能的,但是很難、很費人。第二是以《躺平2.0》目前版本的作曲的成熟度來講,想(請人類)把樂曲做到這個地步,我覺得整個演出費用的三倍都做不到,而且時間非常長。在成本上,它已經極大地剝奪了作曲家、音樂人的機會。所以它是非常可怕的。那也是推己及人,如果你今天剝奪了演員和作曲的工作機會,未來導演怎麼辦,編劇怎麼辦?其實都是遲早的事兒。雖然導演可能是幕後統籌的、更加複雜的一個工作,但是導演和演員誰先丟工作,還真的不一定。

這些都是我們在創作的過程當中就考慮過的一些問題,但是創作歸創作,這個東西本身是有趣的,而且是實驗性的,所以有必要把它推到極致上去。我今年做了一個展叫《未來15年備忘錄》,裡邊有一個對《動物莊園2.0》的想象,沒有人類演員,就動物和機械動物這兩種存在一起演。還有一個戲,舞台上是人,舞台下邊的觀眾全都是人工智能,等於是人類演給人工智能看的、專屬定製的一個戲,也在想象當中。不同的想象,本身能夠拉扯我們的思維作為思維實驗,尤其是戲劇,它有點像是手工耿(網絡達人,以其創意滿分且看似無用的手工藝品而聞名)似的,把思維實驗的東西給現實化,作為一種挑戰,作為一種頭腦風暴、一種刺激。戲劇、手工耿,還有行為藝術,這三者之間是連接非常緊的。

“這種不在場,精準反應人類狀態”

南方周末:你在過往採訪中提到,線上戲劇首先必須是即時的,同時必須發生在線上空間。你所說的線上空間成立的條件有哪些?

王翀:我們現在的交流就是一個線上的交流,它就存在於線上的空間。在現實當中,我也有一間屋子,你也有一間屋子,但是這間屋子只是我們線上交流的一個物質基礎而已,就像這台電腦,只是基礎,必須得跟網絡服務供應商,跟zoom公司,跟鏈接什麼的全都連在一起,才能形成我們這樣一期一會、獨一無二的交流,這就是一個虛擬的存在。

我們現在這個對話是跨了時區的,是跨了國界的,是距離甚遠的。比如說咱倆搬着電腦,都坐到一個舞台上,咱們依然可以有這樣的對話;甚至我現在旁邊就坐着50個觀眾,但是這樣的話,這種線上空間的獨特性就沒了。因為物理的我,這麼大一個存在,他們的注意力是在我一個人身上的,我是主角了,或者說這個空間是主角,有很多你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說外邊的陽光、藍天,還有大街上的汽車駛過的聲音,這些都是我這個空間里才有的。

南方周末:也就是說,前提是演員和演員,還有演員和觀眾不能在同一個物理空間里?

王翀:對,這樣才能強調出虛擬空間本身的存在,或者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些平等。我們不完全平等,因為觀眾在《等待戈多》2.0版里,還是被動地看,觀眾沒法跳出來說,我也在等什麼的,它沒有那個屬性,因為是一個弄好的劇本,這個也是《等待戈多》2.0版的一個局限性,但是觀眾和我們都在虛擬空間里看。

南方周末:它相當於是抹掉了身體,強調意識在場就可以了?

王翀:對,但是它同時又強調了生活,強調了存在的真實狀況。後來又做了一個《鼠疫》2.0版,和《等待戈多》2.0版有類似之處,都是利用演員的真實空間,在真實空間裡邊做出了一種和生活、和疫情、和演員,而不是和角色相關的東西,比如說演員就用他的生活空間去表演。虛擬如果做到極致的話,背景可能都是虛擬的,甚至身體也是虛擬的,聲音也是虛擬的,那就純粹是一個虛擬現實的作品,也有這樣的作品,只不過國內可能(還)沒有。

我們這個實驗確實是沒有那麼極致,但是我恰恰覺得這種局面是有趣的,因為它是改造生活。當代藝術有“現成品”的概念,現成品是自帶合法性、高級感的,它的合法就在於它和生活直接連接了。比如說李嘉龍在演《等待戈多》2.0版的時候,他在大同的父母家,我們刻意安排,在他的鏡頭裡能看到他父母在看電視,他親弟弟在打遊戲,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很多人在春節和這種等待當中的現實狀況。當時的情況就是春節過後有些人還不敢回大城市,或者說不能回大城市,這兩種情況都有。在那段時間裡,人都處於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它是我們的背景,同時是我們的材料,也是某個巧合的結果。

南方周末:在戲劇里,身體的在場或者現場性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王翀:這個問題我沒法一言以蔽之地回答,你也體會到了《躺平2.0》里身體的在場有多麼的重要。一個極端就是《躺平2.0》這種的,還有一個極端,線上戲劇,這兩種東西都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也都是我花了那麼多力氣去身體力行做出來的,我也都有興趣再繼續去延伸它,討論它。

你說《等待戈多》2.0版對於觀眾來講,是不是沒有現場性,或者說是不是身體的缺席,我也挺懷疑的,因為你在缺席的同時,還出席了很多東西。

南方周末:線上線下不隻影響看的一環,它是三維的、各種感官的不同。

王翀:沒錯。確實《等待戈多》2.0版更接近於電視直播,但是我們模擬的是一種和觀眾近似的狀態,這個是跟電視直播不太一樣的。就是演員的狀態和觀眾狀態,這兩者之間很像,與此同時,生活的狀態也是在一個語境里。我們其實是作為鏡子在一定程度上呈現觀眾的生活狀態,雖然不是觀眾觀看的狀態,但是是觀眾這些天、過去這一兩個月的狀態。(在)這個事上,《等待戈多》2.0版是準確的,是有趣的。我好像也沒有直接回答你的問題,關於身體在場不在場。

南方周末:將線上戲劇作為戲劇門類,目前我對此還是存疑的。

王翀:合理合法(性)存疑。我換一個角度,這時候他確實不在場,但是這種不在場,是對人類狀態的精準反應。或者我再反過來說,就是你看到的線上戲劇《等待戈多》里的演員的表演狀態,和他在舞台上的表演狀態一定不一樣。因為他需要負責攝像頭和收聲,很多時候演員是戴着耳機的,所以可以做到特別靜的表達,他可以躺在床上哭,他可以在家裡完成他的工作,特別像是我們疫情這幾年的,包括疫情之後的一種遠程工作的狀態。線上戲劇,它讓演員得以遠程工作,你也看到了他那種非常不一樣的狀態,他依然是緊張的,但是他的那種緊張感和舞台上的緊張感不是一種。我覺得這個就是所謂的身體不在場之後,獲得的新東西。

“還得做原創的戲”

南方周末:你做實驗戲劇的動力和成就感來源於什麼?

王翀:來自正反饋,比如說觀眾的呼吸,這個時候你是能感覺到的。有一場在採訪觀眾的時候,我們一共四個演員,兩個主演都哭了。因為觀眾很動情,說到目睹過家人的離去,演員離得比較近,就會為觀眾共情。這個也是演員說的,咱這個戲特別像看連續劇,是觀眾演給我們看,也就是這層意思。

再一種就是探索了未知邊界的欣喜與成功,就是你做先鋒你沒死,活着回來了。先鋒部隊一般來說是要被消滅的,很容易死掉的,但是我們能一直走在前面,每一次都如履薄冰地讓實驗成功,它就是一種生命力,也是一種賭成功的喜悅,都夾雜着。

這些作品,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們能看到一些缺憾。比如說線上戲劇,兩部線上戲劇都沒有互動性,比如說《我們從何處來2.0》,比較自說自話,它確實是安排了很多橋段,但是它的情感濃度或者說沉浸感可能還不足,需要時間沉澱。

但是作為彼時彼地的創作,我覺得也沒留下什麼遺憾,當時的能力就那麼多,當時的情勢那麼的緊迫。比如說《等待戈多》2.0版,就是要在武漢封城結束之前演,所以它就是在彼時彼地,然後通順,能做到,就是這樣了。如果說現在再演線上戲劇《等待戈多》的話,觀眾人數也不會那麼多,可能反響也不會那麼好,這就是一個當下性,它不僅僅處在演出當中的兩個小時,也處在整個社會的這一段時間裡。當下的戲劇是什麼?其中有一層意思,就是彼得·布魯克說的,是此時此地,在演出時間當中的鮮活感。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2.0》 劇照。davide pifferi de simoni攝

南方周末:近幾年國內的戲劇舞台,尤其是大舞台上,基本看不到什麼原創戲,大家都在改編現當代或者古典文學作品。你會有這種感受嗎?在你的觀察里,國內的戲劇界氛圍還有哪些改變?

王翀: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我看戲少。我上個星期在北京人藝看了一個法國戲,叫《海邊》,看了之後,我才發現我已經七年沒有在北京看任何新劇了。有的時候我會看到一些戲劇演出的消息,好像確實是如你所說。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我剛出道的時候,我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不做原創戲劇,現在想想是因為恐懼,就是因為原創戲劇難做,寫就更難了,做了也容易失敗,所以剛出道的時候做得特別少,然後有改編,慢慢地認識了編劇了,然後編劇有原創性的內容,也做了幾個,比如說《大先生》《樣板戲2.0》。

但是最近這些年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你用非原創的內容,有的時候是支撐不了你的戲劇實驗的。雖然我的野心是在導演藝術上,但是舊的劇本都是基於那種傳統的演出框架去書寫的,它已經沒法用了,改都已經不好改了,這時候還不如寫全新的,不僅僅是政治正確,也具有更多的自由度,有更多的挑戰。像《躺平2.0》,你再弄一個熱內的戲,讓觀眾躺着看,理論上來講是可行的,但是它就不會如我們現在的演出形態這麼通透,因為我們有極大的自由,可以不停地玩這些東西,它全都指嚮導演的目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是做原創的好了。

南方周末:在烏鎮戲劇節做戲有什麼特點?

王翀:《躺平2.0》這種戲跟里米尼(開創了“新紀錄戲劇”的德國劇團)的路數是在一個大的賽道裡邊,就是紀錄式的,現實性很強,互動性很強,手法很新穎,應該說是海外藝術節的小主流,每個藝術節里總得有一兩個這樣的東西,所以現在烏鎮能到這個地步,真的是太開放了。

烏鎮觀眾的寬容度高,這點也非常有利。你帶着這種好的環境、好的寬容度去創作,這時候你更勇敢一些。

戲劇在我眼裡,就像《等待戈多》2.0版一樣,哪怕只演一場,它也構成了戲劇演出史的一個事實。甚至哪怕只演一場,只有一個觀眾,它也構成了事實。我覺得發生過對於戲劇來講特別重要,所以我們需要讓它上演,哪怕只演一場,只要它是完整的,就是成功的。

南方周末記者 朱圓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