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易曉阿妹
日本演員役所廣司憑藉《完美的日子》獲得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成為繼柳樂優彌後第二位獲得戛納影帝的日本男演員。放到亞洲範圍內,加入了葛優、梁朝偉、宋康昊的行列,躋身「四大影帝」。
這部令他獲獎的《完美的日子》,已經在國內展開點映。
雖然有點遲了,但頂級藝術電影獲獎片進入國內院線,還是一個很罕見,值得關注一下的事。
很多影迷之前已經通過各種途徑看過了這部片,再去大銀幕看一遍,也不是不可以?
役所廣司在片中飾演一位打掃公廁的清潔工,平日喜歡看書、聽搖滾樂,用老式膠片機記錄生活的美好,騎着自行車在城市和夕陽中穿梭,妥妥的文藝范兒生活。
役所廣司
好像也只有役所廣司,能夠將「清潔工」和「文藝生活」這兩種看似相差甚遠的人物狀態,演繹出一種紮實可信的真實感,成為了這部童話氣質電影中的現實依據,讓觀眾相信這樣一個好像不可能存在的人,也許活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今天來談談役所廣司。
他出生於一個多子家庭,畢業後就參加了公務員考試,成為了一名土木行業相關的公務員。後來,他無意中看了仲代達矢演出的舞台劇,產生了一種想要成為像仲代達矢這樣傳遞強烈情緒的演員的想法。
就這樣,他入讀了仲代達矢主理的演員培訓班「無名塾」,其藝名「役所廣司」,亦為仲代達矢命名,源自他在政府工作過的經歷。
這段短暫的公務員的經歷似乎也成為了役所廣司演藝初期的形象註腳,點燃他演藝事業第一把火的角色,正是一名日復一日的中年打工人。
役所廣司的氣質並不獨特,甚至有些過於板正,所以他擅長出演一些原本在社會秩序中擁有穩定社會地位的角色。而他硬挺深邃的五官和帶卷的濃密黑髮讓他站在人群中能夠被第一眼發現,這又使得他身上具有被強烈凝視的可能。
日本導演黑澤清曾在訪談中這樣評價役所廣司,「他擁有一種全方位的人類潛力和表達,在任何電影中,他可以是個絕對的好人,也可以是個殺人犯,你無法輕易地捕捉到他所飾演的角色的性格。」
正如黑澤清導演說到的那樣,役所廣司既可以是個聖人,也可以是個惡魔。這兩種極端的矛盾屬性在他身上是能夠兼容的,或者說,役所廣司身上帶有的那種儼然禁慾,投射出來了一種打破社會秩序,社會道德的犯罪渴望。
他在電影《談談情,跳跳舞》中飾演的男主在家庭和工作中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每天都是上班下班,回家吃飯。當他開始接觸跳舞后,他的生活有了微瀾的變化。每當他沉浸在舞動的節奏中,日常生活也變得輕盈起來。
但這種輕盈並不是通過肢體的柔軟來展現,片中的華爾茲這類舞蹈天然地會更強調塑形與規則,要求人物從始至終都保持着一絲端正,貫穿在無論是如夢境般的舞蹈現場,還是瑣碎煩悶的日常生活。
所以,役所廣司在塑造這個角色的時候,他展現出的靈動輕盈恰恰不是完全釋放慾望,徹底放鬆自我,而是把一開始藏在攝影機後面的某一面,一點點地透露給觀眾,進而模糊了進入舞蹈和日常生活的兩種人物狀態,讓觀眾無限放大了這個角色可能出軌的「真相」,但其實他始終都沒有真正地出軌。
這種欲而不實的朦朧感,被役所廣司把握得剛剛好。配合片中妻子讓偵探調查老公出軌的劇情,構成了這部電影畫外敘事的點睛之筆,役所廣司飾演的這個角色有沒有出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出軌變成了一種危險的反抗。役所廣司也憑藉這部電影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最佳男主角獎。
他所演繹出的「壓抑的中年人」的形象也逐漸開始發酵, 1997年,這一年,對役所廣司來說是打通他演藝事業任督二脈的一年。他先後出演了今村昌平、黑澤清、森田芳光三位作者導演的作品,分別飾演了普通職員、高級編輯、刑警,這些作為社會秩序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中年男性,從而進一步奠定了他「壓抑的中年人」形象。
役所廣司也從《談談情,跳跳舞》中那個一直在「出軌」,但始終沒有真正出軌的壓抑中年人,變成了電影中破壞人類秩序,釋放慾望的「怪物」。
在今村昌平的《鰻魚》中,役所廣司飾演的普通職員親眼目睹妻子偷情,殺死了妻子,八年後出獄開了一家理髮店,養了一條鰻魚作為他唯一的對話對象;在森田芳光的《失樂園》中,他飾演的高級編劇與妻子感情疏離,出軌了情人,並最終和情人一起赴死;在黑澤清的《x聖治》中,他飾演的刑警除了要調查離奇連環殺人案,還要照顧有精神病的妻子。
這三部電影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塑造了一個與妻子無法正常相處,感情破裂的中年男人,而男人用不同的方式結束了他們與妻子的關係。妻子,是作為一個打開他們破壞道德秩序,釋放犯罪慾望的開關。
役所廣司在處理這三個角色時,能夠看到他明顯有不同的側重。《失樂園》中他的側重在於塑造人物的社會屬性,觀眾能夠清晰地捕捉到他的品味,他用知識文化來訓練自己的浪漫。在影片中,男主帶情人去到他買的房子,這個時候男人有一個將手背在身後的動作,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社會屬性的肢體語言。但是在《鰻魚》中,役所廣司的側重卻偏向了人物與周圍人的關係,以及從社會中逃出來的男人如何去重建他的生活,而這些都指向了人物的孤獨感。
但到了《x聖治》中,役所廣司作為演員的控制力明顯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作為演員的他與電影之間的關係得到了強化。前面提到,役所廣司並不是自帶獨特氣質的演員,也非能演普通人的演員,但他身上卻有一種專屬於電影這種產物的「迷」的屬性。
尤其是在黑澤清這類喜歡解構電影敘事的導演的作品中,這種「迷」延伸出來的不確定性,成為了電影模糊真假的玄機。
導演黑澤清擅長在電影中製造幻覺,解構電影中的某些真實時刻,讓敘事走向非現實的空間。而在黑澤清的超現實電影作品中,役所廣司恰恰承擔起了電影的現實部分。
役所廣司出演了多部黑澤清導演的電影,《降靈》《超凡神樹》《自視性幻覺》《呼喊》《東京奏鳴曲》等等。這些電影也都與《x聖治》相似,在看似現實的邏輯中包含了超現實的敘事。
《x聖治》中,相比起他患有精神病的妻子,會催眠殺人的兇手,飾演刑警的役所廣司其實才是那個緊緊地紮根在社會屬性之中的人,但正是這樣一個正常的人,卻逐步淪陷於精神的深淵,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降靈》中也是如此,役所廣司飾演一位電台音效師,黑澤清為此花費了大量的細節鋪墊了這個職業,以及與聲音相關的技術;《自視性幻覺》中,儘管役所廣司一人分飾兩角,但他才是整個邏輯散亂,劍走偏鋒的電影中,唯一擁有了完整屬性和正常邏輯的電影裝置。
作為黑澤清的御用男演員,他並沒有完全放任役所廣司身上的那種「迷」時刻,而是將他儘可能地放置在現實的空間,用現實的逼真去引出他身上的那股電影專屬的「迷」時刻,從而塑造一個反射現實的「怪物」。
這也是黑澤清拍攝電影的做法,他不刻意地去強調電影中的真實,而是讓電影成為某種施展魔法的媒介,與觀眾建立現實的鏈接。
但無論是以殺妻作為開端的《鰻魚》,還是在殉情中解脫的《失樂園》,還是理性退去,靠死亡自愈的《x聖治》,最後的反饋往往還是與人類恐懼的死亡綁定。
通過這三位導演之手,役所廣司更像是從電影中走出來,反抗現實的「怪物」化身,這個「怪物」又帶着無法言說清楚的關於人類的未解之謎。
作為50年代的演員,役所廣司幾乎演盡了平成年代面對中年危機威脅下的出逃者心理。
相比同時代的國內男演員,比如李雪健、陳道明、張國立等人塑造出的軍人、書香門第、農民等等更生活化,接地氣的角色,要麼就是出演歷史劇古裝劇等模仿性高於個人形象的作品。
役所廣司在氣質上具有的電影「迷」時刻讓他作為演員的形象變得曖昧,所以他早期出演的作品都更注重私人生活的哲學探討,進而塑造介於正統與邊緣的人物形象。
但隨着閱歷的積累,役所廣司開始更加像個職業演員,開始嘗試古裝劇的表演,也就有了從「中年人」到硬漢大叔的轉型階段。《十三刺客》《最後的忠武藏》《清須會議》《日本最長的一天》等古裝劇都是在這個階段的完成的。
2018年《孤狼之血》則是役所廣司這個階段所交的答卷。這部電影中,他從壓抑的中年打工人,徹底轉變成了蔑視規則,暴力問罪,易正亦邪,帶有傳奇色彩的刑警。他也憑藉這部電影再次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最佳男主角獎。
從這部電影中,雖然再也看不到「壓抑的中年人」形象,但他依然保有了自身「迷」時刻的影子,只是這個時候的「迷」時刻,並非通過電影本身體現出來,而是完全通過人物塑造來完成。
今年,《完美的日子》這部作品成為了他演藝事業在獎項方面的里程碑。
這裡,文德斯正如當年的黑澤清,再次挖掘出了役所廣司身上的那種屬於電影的「迷」時刻,讓他完全與電影融為一體,成為這部電影最本質最核心的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