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颱風是導演是枝裕和喜歡用的一個意象。電影《》里,失意的父親帶着離婚後難得一見的孩子,在颱風天躲進公園八爪魚雕塑的“肚子”里,吃受潮的零食,聊天。母親後找過來,孩子卻突然想起弄丟了父親給買的彩票。有點滑稽的,這家人開始在狂風暴雨里,尋找彩票。
比海更深
9月16日,天山電影院,是枝裕和出席《無人知曉》映後觀眾見面會。本文圖片除標註外 均為 鄒佳雯 圖
9月16日,颱風天,是枝裕和在上海的準時出現,是《無人知曉》場觀眾集體刮中的彩票。不僅如此,導演在映後真誠的分享,以及散場後滿足影迷要求給全場簽名的動作,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觀眾,深感刮中了一張大額彩票。
我想分享這次心有戚戚的現場,分享一次被應許的奔赴。在被颱風“撕碎”的中秋假期,這次如期會面的種種,堪稱一場日常生活里小小的奇蹟。
“再等等”
9月16日一早,被喻為“子彈型”颱風的“貝碧嘉”過境上海,這個1949年來登陸上海的最強颱風,在全城掀起狂風暴雨。當天上午,它大概見證了少說幾百個人的心碎,這其中就包括我。
9月16日,原定是日本電影大師是枝裕和電影展的最後一個放映日,按計劃,當日他會在末場電影《無人知曉》放映後與觀眾見面。作為戛納電影節的常客,是枝裕和在國內影迷中的聲譽頗豐、威望極高,這場見面會自然備受期待。在二手市場,84元的票價也一度被翻了兩、三倍不止。
8月30日搶到這場電影票的時候,我覺得我“贏了”;9月16日眼望蒼天,我心想,一敗塗地。
9月16日中午,和朋友商量退票。
9月15日,受颱風影響,上海浦東機場和虹橋機場通行能力下降,晚八點後所有航班都被取消;9月16日,兩大機場四成以上進出港航班調減取消,涉及航班918架次。
生活的隱喻有時就藏在面上。這麼少的航班,這麼猛烈的颱風——是枝裕和能不能來《無人知曉》?無人知曉。
9月16日上午,看“貝碧嘉”持續興風作浪,網上開始有人指導怎麼在颱風天退電影票,也出現了被颱風耽誤交通、信心不足要轉票的影迷們。
我和同場的朋友也倍感焦慮,在退票的邊緣徘徊。“要不要退票啊?”“退…吧?”“不過我看到,傍晚到上半夜風雨逐漸減弱。”“但如果是枝裕和趕不來,我有點失去出門的動力。”“要麼再等等?”“但我覺得七八成沒戲了。”“又怕萬一來了。”“再等等。”
9月16日下午,電影山海經消息顯示,是枝裕和趕到了上海。截圖自微信公眾號“電影山海經”。
我們傾向於覺得,是枝裕和趕不過來了。但後來我們發現,我們確實低估了導演想來的決心,也低估了這座城市復蘇的速度。可喜的是,“貝碧嘉”也和導演一樣守約了,這顆“子彈”和預報的一樣閃得夠快,給“奇蹟”的發生騰出了一點空間。
“請現場觀眾用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是枝裕和導演”
“2024年9月16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日本電影大師是枝裕和乘坐的飛機安全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9月16日16時34分,“電影山海經”的一篇《是枝裕和,到上海了!》在消息框彈出,看到標題的剎那,我人跟着彈了起來,轉朋友圈,私信朋友,貫徹落實“奔走相告”的一系列動作:“不用退了,走走走,去天山電影院。”
9月16日晚,是枝裕和在上海《無人知曉》映後談。morning 圖
電影山海經這篇309字的推文,我前後看了好多遍。上面說,由於颱風“貝碧嘉”突襲上海,導致原定9月15日落地上海的航班全部取消,“雖然颱風來勢洶洶,但是枝裕和導演信守承諾、願盡一切努力與上海觀眾見面,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棄。中日雙方密切溝通、連夜協調,是枝裕和導演終於在9月16日中午乘上了東京飛往上海的飛機。”“請今晚《無人知曉》的現場觀眾用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是枝裕和導演。”
9月16日21:27,《無人知曉》映後,在現場觀眾最最熱烈的掌聲中,是枝裕和身着白襯衣、黑休閑褲,揚着手出現在眾人面前。
我很難描述那一刻的心情。今年距離《無人知曉》首次上映剛好20年,2004年它被提名第5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這部影片在上海的上一次公開放映,是2006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時隔18年能重新放映已足夠令人滿足。
這一天的上午,颱風剛剛洗刷了這座城市,我們縮在屋子裡,心裡有巨大的不確定感和難以抵擋自然的渺小感;但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此刻風雨漸息,我們好端端地坐在影院,面前站着一位世界級的導演。他剛跨越了海洋和風雨,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地前來赴約了。
映後談散場後,人群湧向台上的是枝裕和。
見面會主持人程波介紹,是枝裕和9月15日先到了東京羽田機場,飛機取消後,他在機場附近住了一晚趕16日上午的飛機,但亦未成行,最後終於等到了中午的航班,直奔上海而來。
“非常感謝今天這麼多觀眾,在颱風天這樣的天氣里,還能聚在這裡。其實我本來昨天就要到達,但所有飛機都取消了,我自己也很緊張焦慮。今天能相聚,我也很開心。”是枝裕和說。
全程,我坐在影院二樓的座位努力看他。是枝裕和今年62歲了,鬍子和兩鬢夾雜些白。他的思考並不快,會有扶額、按太陽穴的小動作,語速也是緩緩的,人與聲音的氣質與他的作品一脈相承,給人溫和的感覺。
是枝裕和曾說:“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並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髒的世界忽然變得美好的瞬間。”坐在影院,我想,那個瞬間就是現在。
是枝裕和導演的簽名及天山電影院提供的主題圖章。
“對我而言,今晚已是奇蹟”
映後談,主持人程波問到了是枝裕和和侯孝賢的關係,兩位東亞導演的影片節奏都是略緩的,又都有經典的家庭片作品,因此常被拿來做對比。
是枝裕和現場談到,自己是電視台導演出身,其實沒有學過拍電影這件事,但“擅自”把侯孝賢當作了師傅,“我是學習着他的電影來拍攝自己電影的,尤其在我早期的時候,我擅自把自己當成了侯孝賢的兒子。我非常喜歡他初期的作品,而且他也一直在拓展自己拍攝的類型,所以我也算是受他這樣的影響。”
現場也抽取了很多觀眾的提問。大家問他,怎樣做一個優秀的父親?拍攝小朋友時,有什麼溝通技巧?是否還會專註於拍攝家庭親緣和非親緣的關係?為什麼喜歡拍吃飯場景,導演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關於吃飯的問題是我第二喜歡的。是枝裕和解釋,因為食物可以顯示人的關係,一頓飯是誰做的,又是誰收拾的?在吃飯的過程中,人與手運動的方向、面對的方向又是怎樣的?“在餐桌的場景下,人和人的關係濃度會加強,也會讓日常的情景變得更現實和真實。”
他最喜歡的食物,曾出現在電影《步履不停》里。片中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做的玉米天婦羅,是是枝裕和的母親在他小時候會做來吃的,現在去店裡,他還經常點。
值得一提的是,是枝裕和的母親是在2008年過世的,他在悲痛中想着“如果不拍一部祭奠母親的作品,就無法前行”。同年,《步履不停》製作完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作品被公認是是枝裕和獻給母親的電影。
《無人知曉》的映後談大約在22:20結束,是枝裕和剛從座位上起身鞠躬完往前走,底下的影迷就勢不可擋地往前沖了。人群扒拉着一樓的舞台,拿什麼的都有,海報、碟片、書籍、票根等等,想請是枝裕和簽名。導演好脾氣地簽了幾位後,發現人越涌越多了。
彷彿要將影迷們心裡的神奇感貫徹到底,那天的最後,散場後沒走的觀眾,幾乎都得到了是枝裕和的親筆簽名,包括我。9月16日晚上十點半左右,我站在導演的面前,認真地用英文說句謝謝,人有些恍惚。他簽完,我甚至記不清他有沒有抬頭朝我笑。應該有。
散場走出去,風停雨止,“貝碧嘉”給這座城市留下的痕迹還有些,比如地面坑坑窪窪,比如樹杈子頂在樹上搖搖欲墜。我心裡很滿,環視四周,身邊所有人的臉上都放着光。
我腦海里這時想起映後談中第一喜歡的問題,也是全場最後一個問題。它是這樣描述的:“親愛的導演您好,感謝您克服了颱風的困難,來到上海與我們見面,颱風也是您電影中經常出現的。想請問您,覺得普通人的生活中存在奇蹟嗎?颱風天撿來的彩票會中獎嗎?”
這位16排2座的提問觀眾補充了一句:“當然了,對我而言,今晚已是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