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樂溪
見到導演殷若昕的那一刻,你能感受到她身上有如電影一般向光的力量,這種氣質造就了《野孩子》不迴避現實殘酷、但又用溫暖平視的視角:
身處城市邊緣的流浪少年組成一家人,不止馬亮與軒軒兄弟情深,叛逆不羈但底色善良的大毛,單純快樂的耗子,圍坐在桌邊爭先恐後吃火鍋的小夥伴,他們共同組成了不願向命運低頭的「野孩子」群像。
四處流浪的“小偷”哥哥馬亮與無人照顧的“孤兒”弟弟軒軒,沒有血緣關係卻相依為命,2019年,《今日說法》對於“流浪兄弟”的報道曾觸動萬千網友。也是在這時殷若昕就留意到這則社會新聞,“當時並沒有說想要去拍電影,但對兩個人產生了挺強烈的好奇和共情。”
後來製片人呂旭帶着大量的資料梳理工作找到自己,兩人分享了對於青少年成長和在不同境遇下面臨困境的感受,想要拍攝額《野孩子》的目標方向日漸清晰:通過馬亮與軒軒這組特殊的人物關係,去關注背後一群“看不見”的孩子。
電影中馬亮與軒軒替人買煙討生活,遭遇了文叔一伙人,這批父母生而不養的孩子被文叔收養,也替他賣命行使一些偷竊詐騙的勾當。闖入豪宅看到牆上的全家福照片時,大毛二話不說將其砸爛,戾氣宣洩的背後又何嘗不是被家人拋棄冷落的辛酸。
所幸還有同病相憐的人抱團取暖。為給弟弟賺錢補身體,馬亮加入了大毛與米老鼠的偷竊團伙,最初彼此看不順眼的男孩們不打不相識,建立起相互扶持的患難友情。
處理“流浪兄弟”真實案件的周佼警官曾和殷若昕分享,在詢問馬亮與弟弟過往經歷時,他會把自己完全包裹起來,眼睛從不直視對方,“只有蹲下來靠近他的時候,他才願意跟你說話。”
這些細節在電影中被還原,對於缺乏家庭關愛與社會支持的困境少年,需要真的在身邊平等地陪伴與傾聽,才有了解對方人生的可能。
《野孩子》確定英文片名時,殷若昕想到了自己曾經很喜歡的一部電影《伴我同行》。“‘stand by me’這個詞組很溫暖,就像電影說的是一群小夥伴的故事,信任我、陪在我身邊,承認彼此的重要性。”
馬亮與軒軒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關係,在殷若昕看來很難定義。父母離異出走、爺爺無暇顧及的軒軒,像是憑空闖入馬亮離群索居生活的一道光,一次送煙任務換來的盒飯和馬亮不經意間流露的善意,讓軒軒本能將馬亮視為依靠。
“孩子還是更直接一些,他不停地在關注這個世界有誰能夠真的幫助他,”殷若昕坦言。當馬亮想要再次輾轉去異地,軒軒義無反顧想要追隨哥哥,“他之前是思念媽媽,如今身邊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只有馬亮,這是孩子特別自發與本能的選擇。”
軒軒的存在,讓多年不與人接觸的馬亮體會到陪伴的溫暖。給弟弟買牛奶補充營養,幫他從流浪漢手中搶下心愛的沙發,兩人將廢棄的小遊樂園裝點成真正像家的樣子,清掃廢墟的過程中內心也被晴朗的陽光填滿。
自己同樣有過被父母拋棄的經歷,對於關係的渴望讓馬亮數次放棄出走的決心,“但和弟弟的直覺出發不同,馬亮既有放不下,也有理智的部分,”殷若昕告訴叨叨。“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和他不會永遠在一起,所以他從來不敢輕易下定論說我是你哥哥,或去喊他一聲弟弟。”
“小孩兒”,是他對於弟弟的稱呼。自己開始走上偷竊道路的馬亮,從不允許軒軒模仿,在意識到被追捕的危險後,他想的只是如何把弟弟安頓好,讓他正常上學,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蹤。
自己淋過雨,總想要為別人撐一把傘,“我想象中的馬亮,心裡一定有一個地方是非常光亮的,”殷若昕覺得。
細節與直覺:解開鞋帶那一刻
王俊凱與馬亮融為一體了
「為什麼是王俊凱」,是殷若昕執導《野孩子》以來不斷被問到的問題。
“我一直都是選擇年齡、形象氣質最合適的演員,當劇本慢慢成型,我對於馬亮這個人物的想象也出現後,他和小凱不自覺就扣上了。”
在殷若昕看來,晝伏夜出的馬亮很多時候習慣於將自己隱匿於人群中,他有着作為社會邊緣少年的機敏與警惕,而遇到軒軒後又有很多明亮與歡樂的瞬間。
通過大量關注青年演員的影視作品,直覺告訴殷若昕,王俊凱具備馬亮的性格底色,“他身上有對世界探索的好奇,和充滿了生命原初動力的明亮眼神,這與我想象中的馬亮很像。”
實際與王俊凱接觸下來,她發現他對於角色的理解是細膩而投入的。《野孩子》中馬亮為軒軒的鞋帶繫上蝴蝶結,並告訴他“鞋帶不系好,遲早被逮到”,這源於馬亮自己的童年經歷,在四處顛沛流離的逃跑生活中,他曾因為鞋帶沒系好被人追上陷入困境。
教會軒軒系鞋帶,是哥哥對於弟弟無言的愛。電影中馬亮最後一次被警察圍堵,跑到江邊時鞋帶鬆了,原本殷若昕並沒有為這場戲的馬亮設計專門的動作,“是小凱主動和我說導演,我覺得鞋帶鬆了僅僅是看一眼,或者去摸一下,對這個人物可能不夠,我想要自己用手把它解開。”
時刻記得綁好鞋帶的倉皇人生,馬亮過夠了,這一次他選擇解開鞋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只有和角色融為一體時,才會想到這些細節,”王俊凱在表演上的主動性常令殷若昕觸動,“馬亮這個角色需要非常細微的分寸感處理,最終要完成整個人物弧光變化,我覺得小凱很努力地做了很多的功課和付出。”
飾演軒軒的小演員關子勰是第一次演戲,經過五到六輪的層層選拔脫穎而出,但其實殷若昕第一次看到小演員照片時,就有了「是他」的直覺。
“因為軒軒的戲份戲量都很重,我們做了多次遊戲感知類訓練,看孩子的感受力、表達力、情緒體驗的維度,以及體能和抗壓能力怎麼樣。結果每一輪選拔,他真的都驗證了我的第一選擇是對的。”
在殷若昕眼中,人天生會有表演的慾望,但對小演員需要通過各種方式,去啟發他內心的情緒。“我們從來不模仿,我不會手把手教他去演戲,必須讓他產生真實的身體動機。另外一點我跟全劇組都有強調,進入我劇組的孩子要心理健康地走出去,他們知道是在演繹故事,可能平行世界裡有這樣一個孩子,我們體會着他的憂愁與痛苦,但演完了要從情緒里出來。”
殷若昕還記得,《野孩子》中軒軒第一次闖入馬亮的居所,以小孩子的視角走上樓梯、觀察房間內的布局,發現馬亮在睡覺,這是一組接近8分鐘的長鏡頭,“我們在跟小演員說戲時講了人物反應的很多層次,而他是自己一氣呵成完成的,完全超過我的預期。”
選角過程對她而言,是雙向奔赴的過程。比如飾演大毛的陳永勝,此前在殷若昕的另一部電影《我的姐姐》中也有出演,“那次合作比較短暫,但我覺得永勝是一個特別好的演員,對人物一直有特別多自己願意去琢磨、去做功課的地方,所以這次很早就想到請他來演。”
「野孩子」群像中的米老鼠,殷若昕並不希望成熟演員扮嫩來演一個少年,於是找到了當時還是素人的遲興楷。兩人聊完後,遲興楷專門寫了一份耗子的人物小傳發給導演,語言非常真摯,而且融入了很多自己對於角色的感悟體會。
飾演女警周佼的鄧家佳,為呈現角色的機警幹練專門學習了搏擊。但在電影中,第一次偶遇軒軒時周佼的身份是一位媽媽而非警察,看到軒軒吃冰淇淋吃成了花貓臉,她溫柔地給孩子遞來紙巾。
“周佼警官在故事裡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不僅推動案件發展,也勾連起這麼多人物的命運。”殷若昕希望能塑造一個立體的女警形象,她有着生活里的眾多剖面,也有着對於社會困境兒童群體的真實關切。
最後在軒軒學校門口抓捕馬亮時,周佼有意延長了時間,一方面是考慮到群眾安全,另一方面她對於兩兄弟的經歷內心是抱有同情的,不忍心讓弟弟親眼看到哥哥的逮捕過程。而正是這些不忍心與善意的細節,構成了《野孩子》現實底色里的一抹暖意,牽動着銀幕外的觀眾情感翻湧。
現實不止痛苦與拉扯
也有樂觀向上的底色
和殷若昕合作過的演員,多半都會對於導演的細節控印象深刻。
比如對於表演的打磨,“我的風格是提前做好所有的準備工作,帶着思考在現場帶領演員們排練走戲,把我想好的調度,人物表現出的細節和動作,說台詞的方式,在每一次排練過程里全部先夯實。過程中如果有演員被激發出新的想法,我覺得非常有道理,也會把它貫徹進去,我覺得這是一種相互交流碰撞的包裹式合作。”
《野孩子》中,馬亮送軒軒上學的學校是在重慶取景,而最後一場戲的殺青地點,距離王俊凱畢業的重慶八中僅幾步之遙。
這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其實是極其偶然,”殷若昕笑起來。
與原型故事發生在陝西渭南不同,《野孩子》大部分的取景地位於四川瀘州。殷若昕告訴叨叨,選擇這個地方是出於敘事上的考量,電影中有大量夏天的戲份,瀘州夏天熱氣蒸騰的市井氣息是對味的,同時錯綜複雜的坡道地形,也更適合「野孩子」們隱匿於角落藏身。
“另外從一開始我就希望這個地方能有水,因為馬亮是一個不斷遷徙的人,我們沿着長江流域尋找這樣一個形態豐富的城市,少年熱烈而快樂地擁抱這個世界,與命運產生衝撞,最後鎖定了瀘州。”
基於現實題材改編的電影,很容易一不小心拍成「催淚片」。在探討如何基於現實主義基底、做溫暖而剋制的表達時,殷若昕的平衡在於真實呈現人物的喜怒哀樂:當馬亮與軒軒親密相處,吃到好吃的東西,去到好玩的地方,在房子里打鬧嬉戲,會流露發自內心的快樂與放鬆;
“痛苦和拉扯的時刻也是真實的,那些時刻我們也不迴避。”作為創作者,她認為平視的視角很重要,“我更希望像是一個陪伴者,把他們的故事訴說出來,而不是過分客觀冷冽地去展現某一種殘酷瞬間。”
《野孩子》的結局是開放式的,軒軒拿着對講機坐在兩人曾經的家中,他相信哥哥對自己100天後再見面的約定。殷若昕選擇保留馬亮與軒軒之間對話的可能性,“這是軒軒內心的願望,可能也是我們的願望,希望他等待之後會有回應吧。”
從《再見,少年》、《我的姐姐》到如今的《野孩子》,青少年的成長與命運一直是殷若昕長期關注的主題,據了解,她的下一部作品依然會聚焦於現實。
《野孩子》對於困境兒童群體的呈現,勢必會引發更多社會反思,聊到電影照進現實甚至影響現實的可能,殷若昕並沒有先入為主的預期,而更多是出於創作者的社會責任心。
當我們去決定要做這個項目,透過馬亮和軒軒去傳遞這群困境兒童的情況時,是有一種使命感的。他們需要被看見,我們常說孩子要吃飽穿暖、要上學,但陪伴和給予愛,承認一個人的個體價值本身,也是更需要去關注的。”
“如果這一點情感的呼喚在我們的電影中做到了,那我們小小的使命就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