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木倫的夜

在陝西和內蒙古交界處,坐落着一個小鎮,名為烏蘭木倫鎮。小鎮旁邊流淌着一條河,名為烏蘭木倫河。

在這裡,地下埋藏着豐富的“黑金”。這“黑金”,四十年間,召喚了數以萬計的人來這裡奮鬥、在這裡安家。

烏蘭木倫的夜,月明星稀;高高低低的樓房,亮着燈的窗映在河面上。每一扇窗,每一盞燈,都在敘述着一段故事。

烏蘭木倫河神東橋 肖勇 攝

心安之處便是家

大落地窗里,透出微亮的光。林峰正在自己的新居里安裝開關和插板。為了安全考慮,林峰拉下了電閘,藉著手電筒的光束進行着細緻的操作,他白天要忙工作,只有夜裡才有時間忙家裡的事。

對於“家”的渴望,林峰從來都不迴避。母親早逝、父親另立門戶,林峰是跟着姥姥、姥爺長大的。兩位老人培養了林峰謙虛謹慎、好學上進的優秀品質,同時也讓他早早地學會了獨立。高考結束,林峰報考了太原科技大學的自動化專業,因為聽說好就業。

2012年,林峰通過校園招聘來到神東煤炭公司。如今,他仍清楚地記得,那個初到烏蘭木倫鎮的夏夜,此起彼伏的廣場舞歌曲、川流不息的散步者、滿座的燒烤攤、忙到暈頭轉向仍不忘吆喝的店老闆……這些景象像一股股熱浪朝着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夥子湧來,將他不安的心緊緊地裹了起來。這裡的夜熱烈而喧囂,與白天安靜有序的礦區截然不同,與遠在千里之外樸素低調的老家縣城也不盡相同,林峰對這裡說不上喜歡,只是心裡隱隱有一種期待在萌動。

林峰在調試智能化系統

當然,對於林峰來說,更大的衝擊來自“地下”。此前,林峰對煤礦的認識來自《平凡的世界》,來自新聞片段,來自入企培訓。但當他正式成為上灣煤礦的一名礦工後,對煤礦的新奇褪去,大學生的光環隱去,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煤黑子”……一同到礦的37名大學生中有人立馬辭了職,有人很快考取了公務員,將近三分之一的小夥伴陸續開了這裡。林峰也陷入了迷茫,每天入井8小時,乾著滿負荷的體力活兒——“又臟又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哪個形容詞更加貼切。

有時,林峰望着看不到盡頭的井下巷道,黢黑且狹長,像極了他那似乎也望不到頭、沒有色彩的日子。但隱隱地,他能感受到有一根繩子時不時牽動着他的某根神經,也許是曾經迷戀的漫畫,也許是年少時的出國夢。工作一段時間後,他有了一些積蓄,聯繫了中介機構想要辦理出國手續,但最終沒能成行。一方面是受到了長輩的規勸;另一方面是他意識到,離開這個大平台,或許就意味着失去保障,於是這個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大男孩再次選擇向生活妥協。

改變不了環境,就只能改變自己。林峰開始有意識地找尋身為一名大學生礦工的意義與價值。井下,他與隊里的老大哥們打成一片,向他們學習技能,作為檢修工,他用雙手與每一台機器對話,漸漸地,他與它們都在黑色的世界裡變得光亮起來;井上,他和年齡相仿的朋友們喝酒、打遊戲,還抽空拾起了自己喜歡的英語口語,自費購買了線上課程,號稱要向“世界一流礦井工人”的國際化定位看齊。一年多過去了,他由綜采隊調到了機電隊;又一年多過去,他從檢修工轉為辦事員。後來,他發揮自身特長,為隊里和礦上創建了多個信息化管理平台,“肯鑽研、能折騰”成為他留給同事們的印象。

2018年,在神東煤炭公司建設智能礦山的戰略決策推動下,移動應用開發項目組成立,面向公司內部13個礦井公開招聘工作人員。單看到招聘信息,林峰就已經激動到“起飛”了,他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大學時期的好友,告訴他自己終於有機會幹專業對口的活兒了。林峰曾經很羨慕這位同學——他本科畢業後又讀了研究生,畢業後一直在企業做航天航空材料研究,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專精尖人才。如今,林峰也等到了這根希望的稻草,哦不,是藤條!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和徘徊,林峰告訴自己,必須全力以赴!最終,他以筆試成績第二名如願加入該團隊。現在,林峰可以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通過電腦來遠程觀測、遙控那些“大傢伙”們。林峰喜歡這樣的“對話”方式,每天即使下班也會背着筆記本電腦回家,以便隨時隨地解決各礦井設備數據信息採集方面的棘手問題。

再後來,林峰結婚了,妻子也是神東煤炭公司的職工,二人將各自的積蓄湊了湊,買了一套兩百多平方米的“豪宅”。而這套房子最具吸引力的地方,是能觀賞絕佳的夜景。

夜裡10點40分,林峰的手腕震動了幾下,是智能手錶提醒微信消息,妻子在催他回家。今天只安裝了3個插座,比預想的速度要慢一些,雖然他早已考取了高級電工資格證,可在家實踐起來似乎沒那麼輕鬆。林峰活動了一下手腳,伸了個懶腰,換下“工裝”,洗了手,右手小拇指指尖的黑點仍然清晰。林峰幾年前下井時手指頭擦破了皮,手上的炭黑進入了皮膚表層,留下了這個像痣一般的小黑點,成了他作為煤礦人的獨特印記。

林峰去二樓檢查了一遍門窗,回身又一次瞥見窗外的夜色——蜿蜒的烏蘭木倫河靜靜地流淌,河的斜對面有成片的建築群,這是神東煤炭公司的職工公寓和家屬樓,林峰和妻子現在就住在其中一棟公寓樓里。稍遠一點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科技大廈樓頂閃爍着的彩色字塊:礦鴻,從這裡走向世界。林峰和妻子都在科技大廈上班,平時單位、食堂、家“三點一線”,行程不過十分鐘,步行到新家二十多分鐘。比起大城市的通勤一族,在這裡的生活算得上愜意。特別是疫情期間,不少企業和個人收入都受到了影響,但林峰的工資不降反升,還額外多了保勤獎和保供獎,再加上國內外疫情管控形勢差異,更驗證了林峰當初放棄出國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今,林峰一心想着儘快把新居裝扮好,和妻子入住,然後召集四五波親朋好友好好熱鬧熱鬧。

望着窗外的烏蘭木倫河,林峰滿懷感慨,他已不再孑然一身,有可以為之奮鬥的事業,有勝似親人的朋友,還有一盞等着他回家的燈……

十年的“微光”守候

烏蘭木倫鎮的山頂公園旁有一片神東煤炭公司早期的職工家屬樓,這片建築雖然略顯老舊,但因為“站位”高,所以總能得到別人的“仰視”。爬上一道坡,繞個彎,再爬一道坡,就能找到18號樓。已是深夜,朝北的廚房那列窗都暗着,唯有6樓的廚房小窗里透出了光,一個人影隱約浮現,這是賀江在抽煙。廚房是他在家裡唯一的合法吸煙區,因為廚房是孩子平時不去且又有窗的房間,這個規矩從2018年一家三口搬到這裡就開始實行了。每次看到爸爸關起廚房的門,兩歲的寶寶都會伸着小手說“爸爸,冒煙”,和“爸爸,上班”一樣稀鬆平常。

這會兒,寶寶正在聽媽媽講睡前故事,每天的這個時候是賀江最舒服愉悅的時光。一個人在廚房時,賀江很少開燈,相對於明亮的環境,他更習慣黑暗的空間。

賀江深吸一口煙,看向窗外。十年前,賀江剛大專畢業,聽老家的親戚說這裡掙錢多、機會多,便毫不猶豫地過來了。是的,這是賀江來到這裡的第十個年頭,十年來,他一直以勞務派遣工的身份在神東煤炭公司工作,這期間不曾換過崗位,始終在礦上機電隊工作,“轉正”兩個字一直懸在他的心頭。都說“十年磨一劍”,如今,這塊壓在胸口的大石頭終於落地。

賀江(左二)與工友用手機學習課程

2017年,陝西境內的神木板定梁塔煤礦發生透水事故,多人被困井下。神東煤炭公司第一時間組織了救援隊前去支援,賀江所在的隊臨危受命。他和隊友們蹚着及腰深的井水,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險入井,爭分奪秒地敷設排水管路、供電設備,最終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成功救出6名被困礦工。參與並見證了一次礦山救援的奇蹟,算是難得的人生經歷。

過了煙癮,賀江輕輕關上廚房的門,躡手躡腳地在小卧室門縫前瞅了一眼即將入睡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出生前,妻子在老家的公立醫院工作,兩人相距三百公里,那時候賀江總是“連軸轉”大半個月,攢下休班回一趟老家。後來有了孩子,妻子便辭了工作到烏蘭木倫鎮全職帶孩子。從此,賀江不再需要掰着指頭攢假期,每天升井後回到家就有熱騰騰的飯菜等着他。

十年間,賀江一共參加過6次轉正考試,在神東煤炭公司9000多名勞務工中,他無論年齡、學歷,還是履歷,都是有優勢的。可每一次的全力以赴都沒能逃過大浪淘沙般的殘酷篩選,每一次落榜都像是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頭,一塊比一塊重……最可惜的是上一次,他報考的工種在全礦只有一個轉正名額,而他恰好考了第二名,第五次與轉正失之交臂。

一直以來,周邊不少煤炭企業都在招聘,尤其喜歡挖在神東煤炭公司工作的勞務工,因為他們有技術、有經驗,可以省去不少育人成本。但賀江從來都沒有動搖過,他看中神東煤炭公司的大平台,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成為神東的一員。

功夫不負有心人,賀江等到了絕佳的機會,神東煤炭公司根據國家政策,逐漸取消生產一線勞務派遣用工,增加了勞務工轉正名額。在這次空前的大比例錄取考試中,賀江以全礦第一的成績順利轉正。朋友們都說他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對賀江來說,這更是他給自己、給妻子的一個圓滿交代。

對於未來,賀江想考註冊安全工程師職業資格證,因為聽說單位會給持證人員補貼。另外,他和妻子正在籌劃在鄂爾多斯市區買套房子,這樣孩子以後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入黨也被賀江列入了人生規劃,在他看來,這是進步的象徵。

離不開的第二故鄉

烏蘭木倫河以西,上灣煤礦以東,是烏蘭木倫鎮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在小學、市場、衛生院圍城的三角區內有一個只有6棟樓的小區.這裡是上灣煤礦最早的家屬院,建於1988年,王化民一家是這裡的首批住戶。

晚上八九點鐘,小區里家家戶戶的客廳幾乎都亮着燈,王化民家也不例外。80多歲的王化民老人走到書架前查找資料,為過幾日的社區黨支部集中學習做準備。

幹了半輩子政工工作的王化民,養成了讀書看報的習慣。在上灣煤礦工作期間,他經常組織黨員幹部集中學習《人民日報》《內蒙古日報》《中國煤炭報》等報刊刊登的重要文章,以此來幫助大家全面了解黨的方針、路線、政策。1998年退休後,王化民幫退管所義務整理、分發報刊的同時,也有了更多讀報時間。每新到一份報刊,他都會認真研讀,將有意義的內容剪下來,貼在剪報本中;將有收藏價值的特刊、首刊、專刊等單獨留存。十幾年來,王化民共收集各類報紙2000餘種,製作各類剪報500多本。退管所的活動室專門為他收集的報刊騰出了一間屋子,方便離退休老人平時過來翻閱學習。

除了集報愛好者,王化民老人還有一個身份——黨史宣講員。這些年他義務為神東煤炭公司的離退休黨支部、各基層單位黨支部講黨課數十場。如今,他已成為遠近聞名的黨史“活教材”。王化民講黨課、講歷史從不需要看稿子,對於黨的歷史他熟記在心,並且總能將生動的故事穿插其中,讓大家聽得興趣盎然。但沒有多少人知道,在王老的床頭始終放着一本書——《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這本定價7.6元的書被他翻出了“千金”的價值,嚴重發黃的書頁留下了他反覆閱讀勾畫的痕迹,還夾着用雜誌彩頁剪成的各色書籤。王化民每次受邀去講黨課前,都會認真翻閱這本書。

王化民老人在家剪報

在王老的書架上,最醒目的是一枚枚閃閃發光的勳章和一張張榮譽證書。其中一枚“優秀共產黨員”勳章是他在神東煤炭公司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七一”表彰大會上獲得的,王老將它放在了最中間。

1958年,20歲的王化民應徵入伍。1960年,由於在部隊表現突出,經過組織的層層審核,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十多年的從軍路上,他從一名普通戰士成長為連級幹部,還曾榮立三等功。

王化民每次講黨課時一定會和後輩們分享他參與戰鬥的經歷。最令他難忘的是,一次戰鬥過程中,一個炊事班隱蔽在森林中,僅僅因為做飯時升起了炊煙,就被敵方偵察機發現,隨即敵軍投下炸彈,十幾名戰士在一瞬間被炸得屍骨無存……

1968年,王化民從前線回國後駐紮在北疆,曾擔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二十二團連長、內蒙古營盤灣煤礦武裝部副部長。

1987年,在東勝煤田開發初期,王化民響應國家號召,從營盤灣煤礦“轉戰”上灣煤礦,參與該礦的前期建設。上灣煤礦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到處是綿延的沙丘和漫天的黃沙。王化民一行初次來到烏蘭木倫鎮地界探礦時,正趕上下大暴雨,車輛艱難行駛在沙地中,隊伍中的一輛212吉普車被大水和流沙沖得尋不見蹤影,直到第二天雨停了才在幾公里外的沙梁附近找到,好在有驚無險,車裡的人安全無恙。

建礦初期,食堂是由老鄉以前的羊圈改建的,王化民和工友們則住在一旁的帳篷里。當時有位同志受不了艱苦環境,寧可回到營盤灣快要倒閉的工廠,也不願留下來,臨走時他還跪在沙子上朝南磕了三個頭,說:“我可算是離開這個地方了!”

即便如此,王化民沒有絲毫退縮,他還主動給打“退堂鼓”的同事們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說:“共產黨員就要不怕苦,不怕累,發揚鬥爭精神!”他與工友們一起斗流沙、開井口。那時可用的機械和工具非常有限,挖沙石、撿矸石主要靠人力,由於長期在沙地中勞動,大家的鞋子穿不了幾天就破了洞……

王化民望向窗外,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烏蘭木倫已不再是黃沙漫天的荒蕪之地,而是綠意盎然的花園式礦區。王化民曾經工作過的上灣煤礦被評為“全國首批國家級綠色礦山”。在地下,它有世界首個8.8米超大采高智能綜采工作面,創造了單日生產原煤6.55萬噸的歷史新紀錄;在地上,它是生態治理基地,油松、側柏、杏樹等綠樹爬滿山坡,植被覆蓋率已由開發初期的11%提高到現在的80%以上。

王化民來到烏蘭木倫鎮時已年近半百,卻將這裡視作了第二故鄉。他親歷了神東礦區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發展歷程,而他的兒女們也都在這裡成家立業。如今,王化民一家枝繁葉茂、兒孫滿堂。

夜裡十二點,月光灑向烏蘭木倫大地,忙碌了一天的林峰、賀江、王化民和礦區的人們已沉沉睡去。但在月亮照不到的地下,仍有採煤機在運轉,仍有煤礦工人在忙碌。這些在黑夜裡生產出的“黑金”被皮帶送入洗煤廠,再被裝入運輸車,通過運煤專線送到全國各地,以不同形式點亮萬家燈火。

烏蘭木倫河一直在靜靜地流淌,河水將匯入黃河,流入大海,將這裡的故事帶到遠方……

作者:趙子娟

來源:中國煤炭報8月20日八版 原標題《烏蘭木倫的夜》責任編輯:袁理(實習)

編輯:張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