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書》專題︱童嶺:北齊蘭陵王的“東亞旅行”——從《北齊書》到《蘭陵王入陣曲》

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之《北齊書》

一、《北齊書》蘭陵王的登場

2024年5月25日,陝西省圖書館召開了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李浩會長主編的《榆陽區古代碑刻藝術博物館藏志》《古壁丹青:昭陵唐墓壁畫集》兩部重要唐代文獻的新書分享會,前者收錄了《北齊書》作者之一李百葯的墓誌——《大唐故宗正卿安平公李府君(百葯)墓志銘》,其墓誌書法精美絕倫。正是有賴於這位傳承家族史學的大家,北齊(550-577)三十年不到的激蕩歲月得以穿越近一千五百年呈現在今人面前。本文的主角——蘭陵王高長恭,他在《北齊書》第一次登場的情況如下:

三月甲寅,詔軍國事皆申晉陽,稟大丞相常山王規算。壬申,封文襄第二子孝珩為廣寧王,第三子長恭為蘭陵王。(《北齊書》卷五《廢帝本紀》)

這一年是北齊廢帝高殷的乾明元年(560)。

眾所周知,北齊就是建立在六鎮勛貴擁立的基礎之上的,因此,高殷的父親文宣帝高洋將主要精力放在軍事上,而將北齊的吏治民政委任漢人貴族楊愔等全權處理。楊愔是“早著聲譽,風表鑒裁”(《北齊書·楊愔傳》)的漢族貴公子,其文才深得高歡、高澄、高洋父子三人信任,娶高歡之女太原長公主,這位長公主原先就是東魏孝靜帝的皇后。然而在鮮卑人眼中,公主二婚並不為異。楊愔為北齊朝廷掌選二十年,獎拔賢才以為己任,形成了北齊獨特的“主昏於上,政清於下”(《隋書·刑法志》)局面。

北齊神武帝高歡義平陵(童嶺 攝)

上舉蘭陵王登場的《北齊書》這一段史料,其背景就是高歡第六子常山王高演發動政變,架空了侄兒高殷之皇權,史稱“乾明政變”。史學大家繆鉞和黃永年對這一政變看法有異,繆鉞認為是“北齊一代,鮮卑勢盛,漢人雖數起而相爭,(中略)然卒不能勝鮮卑而歸於失敗”(《讀史存稿》,三聯書店,1963)。黃永年則認為高演、高湛二王集團中也有漢人,不能簡單視為胡漢之爭(《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

從事件本身來看,高演除掉了楊愔集團。政變成功的關鍵是原屬楊愔集團,並且掌握禁軍的高歸彥倒戈(張金龍《魏晉南北朝禁衛武官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20)。這一年的三月,已經控制了鄴城中央局勢的高演,返回東魏北齊鮮卑勛貴的大本營晉陽坐鎮。高演在此年八月稱帝,即北齊孝昭帝,輩分上也是蘭陵王的叔叔。在混亂與陰謀之中被封爵為“蘭陵王”的高長恭,此時是年紀約在十九歲的美少年,此後他流星般的命運也幾乎發生在類似的混亂與陰謀之中。

這位美少年的東亞知名度頗高,日本勉誠出版的“中國史書入門”系列之《北齊書》卷(氣賀澤保規監修),封面上部是蘭陵王碑,下部是一個漫畫的蘭陵王,足以稱得上“一個人代表一個時代”。在討論“東亞旅行”這一問題之前,我們還是先看看北齊歷史上真實的蘭陵王。

氣賀澤保規監修《中國史書入門·北齊書》封面,勉誠出版,2020

二、蘭陵王破陣的虛實

蘭陵王的父親高澄,如果沒有在東魏北齊禪讓前夜被“膳奴”蘭京刺殺,那麼蘭陵王很可能成為皇子之一。在《北齊書·文襄六王傳》里介紹了蘭陵王共有兄弟六人:

文襄六男:文敬元皇后生河間王孝琬,宋氏生河南王孝瑜,王氏生廣寧王孝珩,蘭陵王長恭不得母氏姓,陳氏生安德王延宗,燕氏生漁陽王紹信。

作為被追封為北齊文襄帝的高澄的第四子,蘭陵王與他的五位兄弟相比,其母估計是一位因為美貌而被高澄所臨幸的普通女子(胡族還是漢族亦不得而知),所以《北齊書》沒有留下她的姓氏。然而從高澄的極度“好色”這一點來看,蘭陵王的母親應該是一位絕代佳人。蘭陵王的祖父高歡來自北魏六鎮之一的懷朔鎮,我曾經考察過懷朔鎮遺址,約是武川鎮遺址的三倍大(童嶺《單于的後裔》,載《讀書》2023年第11期)。高歡,這位高度胡化的漢人身上,有着北族尚武的英雄氣質。例如魏斌就用過一個精彩的比喻:

那些六鎮之亂後結伴“欲作健”的男兒,就像鷂子經天飛起,銳猛不可擋,數量更大的群雀,紛紛避閃兩邊。(《看見高王》,《讀書》2020年第4期)

2023年的夏天,當我站在懷朔鎮的遺址上,看着高歡曾經看過的風雲變幻的戈壁草原,那一瞬間似乎明白了,高歡以及他子孫的自我認同,無疑是更傾向於內蒙古草原上的鮮卑男兒。特別是蘭陵王,其祖父高歡在他約七歲時方才去世,祖父的神勇想必定格在蘭陵王的童年記憶之中。基於此可以大膽地推測,蘭陵王一定繼承了父系的尚武精神,以及母系的美貌精緻。

懷朔鎮遺址(沈麗華 攝)

高演在政變登基的一年後(561)墜馬而死,蘭陵王的另一位叔叔高湛登基,是為武成帝。蘭陵王被任命為并州刺史,此時蘭陵王整整二十歲,風華正茂,然而跌宕起伏的鄴城中央局勢也導致北齊的對手北周虎視眈眈。北齊政權的危機與蘭陵王的高光時刻是同步進行的。

北齊武成帝河清三年(564),北周聯合突厥人以十萬大軍圍困北齊重鎮洛陽。情況十分危急。武成帝兵分左中右三軍救援:段韶、斛律光、蘭陵王。其中,蘭陵王領中軍。對這一戰爭過程描述最詳細的並不是《北齊書》而是《資治通鑒》,這段古文並不難懂,我將之重新分段,轉引如下:

【左軍戰況】至太和谷,與周軍遇,(段)韶即馳告諸營,追集騎士,結陣以待之。韶為左軍,蘭陵王長恭為中軍,斛律光為右軍。周人不意其至,皆恟懼。(中略)周人以步兵在前,上山逆戰。韶且戰且卻以誘之;待其力弊,然後下馬擊之。周師大敗,一時瓦解,投墜溪谷死者甚眾。

【中軍戰況】蘭陵王長恭以五百騎突入周軍,遂至金墉城下。城上人弗識,長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周師在城下者亦解圍遁去,委棄營幕,自邙山至穀水,三十里中,軍資器械,彌滿川澤。唯齊公憲、達奚武及庸忠公王雄在後,勒兵拒戰。

【右軍戰況】王雄馳馬沖斛律光陳,光退走,雄追之。光左右皆散,唯餘一奴一矢。雄按槊不及光者丈餘,謂光曰:“吾惜爾不殺,當生將爾見天子。”光射雄中額,雄抱馬走,至營而卒。軍中益懼。(《資治通鑒》卷一六九《陳紀三》)

左中右三軍的激烈戰鬥經過,如在眼前。例如射死北周名將王雄的右軍斛律光,人稱“落雕都督”,是《射鵰英雄傳》的原型人物之一。至於本文的主角蘭陵王,作為中軍統帥,直突敵陣。可以想象在洛陽城外的邙山之側,一位身披重鎧、戴着一副“惡魔面具”的將軍,率領五百騎兵,猛突入北周大軍中,左擊右射,往複衝擊數次,使北齊軍心大振。但守城的北齊將士不知城下這位“惡魔”是誰,遲遲不敢放下弔橋開門。於是“惡魔”摘下面具——原來是北齊皇子、蘭陵王!大家歡呼雀躍,一舉擊敗了北周、突厥聯軍……

為什麼蘭陵王要戴着面具出陣呢?原來他是一位美男子,史稱“貌柔心壯,音容兼美”(《北齊書》本傳),或者說他“貌若婦人”(《教坊記》),自以為如此俊美的容貌不足以威懾敵人,所以戴着一副上有蟠龍的惡魔面具殺入敵中。北齊的鮮卑武士們為了紀念這次反敗為勝的大戰——“邙山大捷”,共歌謠之,時人“效其指揮擊刺之容”,把這一歌謠編成舞曲,稱為《蘭陵王入陣曲》。

大戰之後,武成帝親自到洛陽進行封賞,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為尚書令。但是在慶功宴上,蘭陵王與尚是九歲的北齊後主有如下一段對話:

芒山之捷,後主謂長恭曰:“入陣及深,失利悔無所及。”對曰:“家事親切,不覺遂然。”帝嫌其稱家事,遂忌之。

在邙山大捷的後一年,武成帝以二十九歲盛年自立為太上皇帝,以高緯為皇帝。高緯即上段史料中對話的主角之一“北齊後主”。武成帝的這一做法,就是防止從文宣帝以來的兄弟之間的帝位篡奪,以圖帝位繼承的安定(會田大輔《南北朝時代:五胡十六國から隋の統一まで》,中公新書,2021)。武成帝與後主,最忌諱的就是皇室宗親把軍國大事看成所有高氏成員共同體的“家事”,因此,蘭陵王的這一回答也給自己埋下了殺身之禍。

在北齊名將“落雕都督”斛律光被讒言陷害而死的後一年,北齊後主武平四年(573)五月,後主遣使酖殺了蘭陵王高長恭。臨終前,蘭陵王燒毀了別人欠他的所有債券。這時距離“蘭陵王破陣大捷”,整整十年。

此後北齊的歷史進程,在皇權得到鞏固的同時,國力反而越來越衰弱(呂春盛《北齊政治史研究:北齊衰亡原因之考察》,台灣大學文史叢刊,1987),於蘭陵王去世後四年(577)被北周滅國。

1920,河北磁縣蘭陵王高長恭的墓在修建公路時被發現,出土了一方《蘭陵王高肅碑》。這一碑的碑首也有六龍盤繞,龍尾細長而下蜷,好似“惡魔”面具上的蟠龍。圭額鐫陽文四行十六個篆字:“齊故假黃鉞太師太尉公蘭陵忠武王碑”。碑陰則有五言詩一首,其中兩聯是:

望碑遙墮淚,撫墓轉傷情。軒此終見毀,千秋空建名。

這位美男子蘭陵王高肅,最終沒有死於戰陣中,而死於北齊宗室之間的猜忌,施蟄存《北山集古錄》有吟詠云:“蘭陵王氣未終窮,大字豐碑出閟宮。虎躍龍驤真健筆,長歌破陣想雄風。”當時,北方中國有三位最強的男人,其實也是同輩人:

北齊·蘭陵王高長恭(541?-573)

北周·武帝宇文邕(543-578)

隋·文帝楊堅(541-604)

蘭陵王的陵墓與北周武帝的孝陵,我都有幸去看過(2017年8月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的鄴城年會考察蘭陵王陵墓;2024年5月則由順陵文管所李小勇所長指引考察了北周孝陵)。只是歷史無法假設——但“假設”又是所有喜愛歷史的讀者的共同癖好之一,我們姑且假設一下蘭陵王沒有自殺,周隋禪讓581(開皇元年),楊堅四十歲,如果蘭陵王活着也大致是四十歲。隋平陳統一天下589(開皇九年),楊堅四十八歲,如果蘭陵王活着也是快到“知天命”之年。

蘭陵王碑額(童嶺 攝)

蘭陵王碑亭前(2017年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的部分學者)

高歡的嫡孫血統中,保留着“英雄天子”(突厥人語)氣質的不止是蘭陵王。例如蘭陵王的親兄弟高延宗,蘭陵王的堂兄弟高紹義(高洋之子)。前者最後死守鄴城,後者堅持抵抗至隋成立的公元581年。然而這些人,大部分只留在北齊一代的記憶之中,只有“蘭陵王”漂洋過海,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力。其原因,正是邙山大捷時的《蘭陵王入陣曲》。

三、北齊到唐的拓跋傳承:《蘭陵王入陣曲》

北齊高氏的家族氣質之中,除了尚武精神與歇斯底里這兩大特質之外,“好文學”與“好音樂”無疑也是顯著的一面。逼死蘭陵王的北齊後主,雖然武略完全無法震懾晉陽的鮮卑勛貴,但是在漢人貴族士大夫的影響下“頗好文學”。他任命祖珽在公元573年奏置“文林館”,引漢人文學之士充實,謂之“待招”。祖珽又命中書侍郎博陵李德林、黃門侍郎琅琊顏之推,共編撰《修文殿御覽》。這部類書後來在中土亡佚,但根據日本學者高田宗平的研究,在日本《年號勘文》等文獻中存有《修文殿御覽》的佚文,可見其影響力之廣。而這位李德林,就是李百葯的父親,《北齊書》就是他們父子合作的結晶。內藤湖南謂之“父子相承治史”的代表(馬彪譯《中國史學史》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李百葯墓誌(李浩、樊文軍提供)

後主雖然荒淫,但也存在一些六朝貴族的氣質,如創作了《無愁曲》,人稱“無愁天子”。《隋書·音樂志》云:

(後主)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於哀思,使胡兒閹宦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無不殞涕。

至少在音樂修養方面,“後三國”的北齊與陳兩位末代皇帝,都達到了非常高的造詣。只不過“無愁天子”創作的《無愁曲》與《蘭陵王入陣曲》(下文簡稱《蘭陵王》)一樣,極大可能是用鮮卑語,而非漢語演奏。

隋唐帝國的形成軌跡,主要是沿着五胡十六國北朝這一系譜發展而來的。其實在音樂方面,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就說:“唐之胡樂多因於隋,隋之胡樂又多傳自北齊。”這可謂是非常精當的推論。雖然在政權的正統繼承權上,隋唐承接北周,但音樂系譜上,則應該是“北齊——隋——唐”。比如隋文帝滅陳之後,有所謂“七部樂”:《國伎》《清商伎》《高麗伎》(含《百濟伎》)、《天竺伎》《安國伎》《龜茲伎》《文康伎》,後來隋煬帝時又增至“九部樂”。日本“六朝樂府之會”編著的《隋書音樂志譯註》(和泉書店,2016)認為此處的“伎”特指伴舞的音樂。

大唐帝國繼承了隋王朝“樂有四海”的宏大氣勢。而對於英勇的胡族將士,尤其推崇,當年這位勇冠三軍的蘭陵王,其精神正是大唐帝國建業期所亟需的。故而《蘭陵王》這一雄渾的破陣舞曲,入唐後依舊風靡全國。

《蘭陵王》初為軍中激勵志氣之歌謠,進而為歌舞,再進而與“大面舞”合演(穆渭生、張維慎《盛唐長安的國家樂伎與樂舞》,陝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2016)。而我認為,《蘭陵王》在唐代已經具備了它“旅行”的重要特質:逐漸脫離北齊的歷史性,而強調其音樂與舞蹈性。例如唐人段安節《樂府雜錄》云:

戲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弟有膽勇,善斗戰。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後乃百戰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鞭也。

這裡面對於《蘭陵王》的舞蹈描述非常準確,但是說蘭陵王是“神武弟”則完全不對,然而唐代關於蘭陵王歷史常識的錯誤,並不妨礙舞蹈的盛行。

則天武后當政時期,她的皇孫、年僅五歲的衛王,就當著則天武后的面,起舞弄《蘭陵王》,表演之前,口中還念念有詞:

衛王入場,咒願神聖。神皇萬歲,孫子成行!(《代國長公主碑》)

不知是否有李唐“復國”的暗示呢?需要說明的是,這一經典的舞曲,在初盛唐之後,雄渾之氣慢慢被改掉了。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已經被歸為“軟舞”。因此,歐陽予倩《唐代舞蹈》(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就推測是不是盛唐時期,《蘭陵王》已演變成為另一種樣子?

這一由北齊、隋、唐相繼傳承的軍陣之舞,大約在五代北宋之後,就於中土完全失傳。今天尚可窺得一些當年此曲之鱗爪的,只有當年留學僧帶去日本的《蘭陵王》了。

四、蘭陵王的“東亞旅行”

唐代新羅文人崔致遠有《大面》詩云:

黃金面色是其人,手抱珠鞭役鬼神。

疾步徐移呈雅舞,宛如丹鳳舞堯春。

按照唐代文化東傳的路徑,可以想象《蘭陵王》首先東傳入朝鮮半島。日本音樂研究大家岸邊成雄認為,日本樂舞《蘭陵王》與唐代散樂《大面》、崔致遠鄉樂《大面》本質是一樣的。只不過朝鮮半島關於《蘭陵王》的史料留存不全,我們主要看一看日本列島的情況。

日本聖武天皇(724-749在位)時代,一位來自安南林邑國的留學僧佛哲,在大唐帝國看到了一曲奇異的樂舞,音樂修養極高的他,立刻將其記下,後來隨遣唐使回日本,將這一曲目帶到了扶桑。這就是《蘭陵王》。這舞曲傳入日本的時間,大約比鑒真東渡早十餘年,但一度被保存在鑒真於日本奈良所建的唐招提寺中。

當時,敗於白江口之戰的日本朝野,均欲一睹這位林邑僧人帶來大唐帝國的、這一似乎與戰陣有些關係的舞曲到底是什麼樣子?弄不好可以學到一些李靖、李勣的克敵陣法也未可知。於是,朝野上下擇吉日在奈良的春日大社觀看此舞。《蘭陵王》的表演者頭戴一副類似“惡魔”的猙獰恐怖之面具,銳鼻怒目,身穿紫色衣服、金色腰帶,手持一鞭(或稱“執桴”)開始起舞,伴隨着雄渾的樂曲,左突右刺。節奏越快,則舞姿越剛猛,彷彿一位叱吒風雲的神秘將軍……天皇觀看了這一曲悲壯醇厚、蒼涼古樸的樂舞后,大喜過望,立刻定其為日本“雅樂”之最正者,並於每年開春在奈良的春日大社演奏祭祀,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中世日本的音樂,大致可分為古樂和新樂。中國唐以前的古曲稱為“古樂”;新羅、渤海一帶傳至日本者稱為“新樂”。如果再用舞蹈分類,則從大唐帝國、天竺傳至日本者稱為“左舞”;從原高句麗、百濟、新羅傳至日本者稱為“右舞”。《蘭陵王》無疑屬於“古樂”和“左舞”類。

拙作《炎鳳朔龍記:大唐帝國與東亞的中世》(商務印書館,2014)中寫到2008年在京都大學留學時,我赴稻垣裕史兄的家中參加音樂雅集,當時演奏《蘭陵王》龍笛的八木堅二君,給我們展示了春日大社的鈔本《蘭陵王》古譜。日本的《蘭陵王》等雅樂所用笛中,分“龍笛”和“高麗笛”。“高麗笛”顧名思義來自中世的朝鮮半島,有六個小穴一個大穴;“龍笛”則特指來自大唐帝國,有七個小穴一個大穴。

2008年春,我從京都坐電車去了奈良,照地圖很快找到了春日大社,完整地觀看了一次《蘭陵王》樂舞。可惜當時不能攝像、拍照,我只能根據自己的日記,用文字回憶一下當時的無比激動心情:

《小亂聲》:龍笛獨奏,隨着拍子,頭戴蟠龍“惡魔面具”的蘭陵王,盛裝踏入場內。

《陵王亂序》:龍笛和其他笙、篳篥等樂器同時和聲奏起,蘭陵王舞者左突右刺般地開始起舞。

《囀》:音樂停止,蘭陵王獨舞。

《沙陀調音取》:蘭陵王舞曲停止,諸種樂器演奏。

《當曲(陵王破)二帖》:應該是此曲的主旋律部分,往複似有兩次。

《安摩亂聲》:蘭陵王緩緩退場,龍笛獨奏,結束。

以上是按照曲目記載了各部分的內容。然而據後來八木君給我的解釋,此曲唐代傳到日本總分為“序”“破”“急”三部分。在第二部分“破”中,本應有“舞”和“囀”,今日只留存“舞”而已。的確,在春日大社的演出中,到了《囀》的部分,音樂就戛然而止。有人說《囀》即是用唐音演唱,而我私下以為,《囀》應該最初是用北齊的鮮卑語演唱。可惜千百年後,當時大唐帝國如何用“唐音”來“唱”出《蘭陵王》,我們已經無緣再聆聽了。

日本蘭陵王樂舞

清末黃遵憲東渡扶桑,日本某巨室將伶人召至府上,請黃遵憲觀看了一出《蘭陵王》舞曲,黃遵憲為此寫了一首詩:

金魚紫袋上場時,鼉鼓聲停玉笛吹。

樂奏太平唐典禮,衣披一品漢官儀。

這裡的“唐典禮”“漢官儀”就是黃遵憲對於這曲“得之於唐”《蘭陵王》的盛讚。處於大時代變遷中的外交家黃遵憲,本身也是一流的詩人、學者。這首詩後還有其自注,不勝感慨地說:“千年之樂,不圖海東見之。《後漢書》謂禮失求之野,不其然乎?”一邊觀看大唐帝國盛世的舞曲,一邊心系那風雨飄搖的晚清王朝,其情其想,也難為黃遵憲啊。

早年郭沫若譯林謙三《隋唐燕樂調研究》(商務印書館,1936)附錄有《沙陀調羅陵王·破》的笛譜,但並非全譜。這幾年,上海著名舞蹈家黃豆豆先生一直致力於復原《蘭陵王》的原貌,在汲取日本樂舞的基礎上,又有新的進展,我對此非常期待。

黃豆豆先生“蘭陵王”樂舞團隊

蘭陵王的東亞旅行不僅在樂舞,也體現在文學方面。民國十八年(1929)由孫俍工翻譯的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在開明書店出版。這部書的日文版此前被陳西瀅拿來攻擊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認為魯迅“抄襲”鹽谷溫。在這一公案之外,其實,它可能是日本學者所撰中國文學史之中最早向中國讀者介紹蘭陵王的一部,因為書前附有《蘭陵王樂舞圖》的一幅精美彩插。

1919年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蘭陵王插圖

又如,與川端康成爭奪諾貝爾文學獎而失敗的三島由紀夫,寫有一本《蘭陵王》,那是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前一年的最後的短篇小說集,雖說與蘭陵王本身無大關涉,但我曾經在京都的一家舊書肆的暗角書堆中,以極低的價格撿得一本。至於號稱“日本金庸”的田中芳樹,其被亞洲大、中學生所喜好的《銀河英雄傳說》《亞爾斯蘭戰記》之外,亦有一本中國歷史小說《蘭陵王》,就是以北齊“美少年”武將為主角,將“假面”下的凄美展現無遺。這部書最讓我欽佩的一點,是田中芳樹僅僅根據《北齊書》蘭陵王傳記“武成賞其功,命賈護為買妾二十人,唯受其一”這短短一句話,成功“創造”了蘭陵王的紅顏知己徐月琴。這樣的寫作功力,頗似馬伯庸根據唐人《安祿山事迹》“騎士張小敬先射國忠跌馬”一句話塑造了《長安十二時辰》中的男主角。

三島由紀夫《蘭陵王》

田中芳樹《蘭陵王》

五、尾聲:蘭陵王未完的“旅行”

去年春天,g7峰會在日本廣島舉行。據日媒報道,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夫人在世界文化遺產之地嚴島(宮島)神社正式招待了各國領導人的配偶,公開的表演就是日本雅樂《蘭陵王》。這一現象,也許讀者會將之歸結為“唐代文化的影響力”或者“中國中古文化的東傳”。但是,如果站在東亞文明圈之外,這個現象就頗值得再深入探究。今年六月末,南京大學文學院與聖彼得堡大學東方學聯合舉辦“遠東文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所在的一組叫new tasks in the study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d informatization“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新任務”。主持人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的natalia zakharova教授問了我一個直接但是深刻的問題:“為什麼日本人會喜歡《蘭陵王》?”當時餘下的討論時間無法讓我像本文一樣展開敘述,我只能簡單說,也許北齊至唐代的文化氣質之中,存在着當時的及現在的日本人非常喜愛的精神內核。

日本宮島蘭陵王塑像

法國學者汪德邁(léon vandermeersch)《新漢文化圈》(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一書中曾言:“中國、日本、越南、朝鮮之間語言的差異,遠較拉丁、盎格魯-撒克遜、斯拉夫語系各國之間為甚。然而,漢文化諸國之間不同的文化特質都深深嵌刻在一個共同的心態基石之上。”我想,蘭陵王無疑是這個巨大的“共同的心態基石”的一部分,因此,他的“旅行”還將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