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元:48歲這一年,從舞者到藝術總監

今年2月14日,是情人節,也是芭蕾舞者譚元元48歲的生日。那一天,她完成了在舊金山芭蕾舞團的告別演出,為她在這支舞團29年的藝術生涯畫上一個句號。

譚元元在舊金山芭蕾舞團的謝幕演出

當晚,有2365個座位的舊金山戰爭紀念歌劇院座無虛席,還有200多位觀眾買了站票來看她演出。她跳了《瑪格麗特與阿爾芒》,一出動人的愛情悲劇。

演出前,譚元元告訴自己不要哭,但謝幕時,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來。一次又一次鞠躬,觀眾的歡呼聲和掌聲長達10分鐘。有人不斷往台上扔玫瑰花,紅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她走到舞台中央,單膝跪地,親吻了這片她熱愛的舞台。

告別演出當晚,舊金山市政廳為譚元元點亮紫色燈光,舊金山芭蕾舞團表示:“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譚元元在舊金山芭蕾舞團的謝幕演出

“帷幕終歸要落下。”譚元元說。告別舊金山的她,把工作和生活的重心轉移到中國,身兼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協同創新中心主任和蘇州芭蕾舞團藝術總監。

7月31日,她帶着蘇州芭蕾舞團的舞者們亮相上海大劇院,演繹巴蘭欽的《小夜曲》和倫·泰特利的《春之祭》,前者浪漫,後者狂野。身居幕後的她,一直忙前忙後停不下來,比演員還要緊張。

從舞者到藝術總監,48歲的譚元元經歷着職業生涯的轉型。面對轉型,她曾有重重顧慮,因為這並非一件容易的事。但一旦踏上這條路,便要走下去,她說:“不要害怕變化,變化是一件好事,你要去迎接它,適應它。這條路上最大的坎,永遠是你自己。”

一方帷幕落下,另一方帷幕升起。

譚元元指導蘇州芭蕾舞團的演員們排練

告別與新生

面對新身份,譚元元最大的感受是一個字:累。作為一個舞者,只需要專心做好自己,但成為舞團的藝術總監,她要關心更多的人,解決更多的難題。“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大家長,要操心的事從沒有那麼多過。”

第一次跟蘇州芭蕾舞團年輕的演員們見面,譚元元察覺到,許多人的身體不由自主在發抖。“可能怕我要求太高,可能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我對他們說,放鬆一點,沒做好沒關係,不是每一次都是完美的,你要接受這個事實。”

為了讓舞者們跳更多世界級大師的經典之作,譚元元給巴蘭欽董事會寫了一封郵件,想要獲得“美國芭蕾之父”喬治·巴蘭欽《小夜曲》的授權。

蘇州芭蕾舞團《小夜曲》

這部作品創作於1934年,今年正好迎來90周年。作為一部無情節交響芭蕾,《小夜曲》的名字取自柴可夫斯基的《c大調弦樂小夜曲》,這也是巴蘭欽在自己眾多原創作品中最為鍾愛的一部。在譚元元的職業生涯中,曾跳過這部作品不下百遍,《小夜曲》教會她,如何用身體和音樂打交道。

寫給巴蘭欽董事會的郵件中,譚元元介紹了自己,細數自己跳過的二十幾部巴蘭欽作品。董事會回信,我們當然知道您是誰,但仍要按授權規矩,一步一步來。當舞團材料、舞者視頻都通過對方審核後,他們派出專門教授巴蘭欽作品的指導老師,還寄出厚厚一本服裝指南。

“翻開這本指南,裡面是每一套服裝顏色、細節、面料的展示,全要按照原版來,這本指南還規定一星期後必須寄回去。”譚元元說,“芭蕾是追求極致的藝術,一絲一毫都不能差。”

蘇州芭蕾舞團《小夜曲》

獲得授權並不容易,但譚元元希望能讓蘇州芭蕾舞團的年輕人在多元的世界芭蕾經典中成長,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靠一部又一部好作品,一個又一個好角色成長起來的。

1995年,18歲的譚元元加入舊金山芭蕾舞團,成為舞團最年輕的獨舞演員。她第一次在這支異國他鄉的舞團得到認可,就是靠巴蘭欽的作品。

當時,這個初來乍到的中國女孩,語言不通,且一上來就是獨舞演員,連跳兩級,因此備受排擠。到了周末,她會坐兩小時車到唐人街,打長途電話到上海,因為那裡便宜,一分鐘3美元。電話接通,她一聽到媽媽的聲音就哭,她說想回上海,但媽媽說,等你站住腳再說。

進舞團三個月,一場演出前,主要演員受傷,無法登台。她在演出前一天臨危受命,要一夜之間學會巴蘭欽的《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她答應得毫不猶豫,但看錄像的時候才發現,這部作品的節奏、速度都非常難。

舞台上的譚元元

在租住的房子里,她一遍又一遍看錄像,啃下了每一個動作。第二天,在舞台上,她抓住機會,證明了自己。兩年後,她成為舊金山芭蕾舞團當時最年輕的首席舞者,也是第一位華裔首席舞者。

在舊金山芭蕾舞團的29年里,譚元元出演了《吉賽爾》《奧羅拉》《天鵝湖》《小美人魚》等百部作品,成為舞團擔任首席舞者時間最久的演員。

如今,告別過去的她,迎來自己的新生。“作為一個舞者,一生會死兩次,一次是當她不再跳舞時。但只要還在創作,就是消滅死亡。”

譚元元《小美人魚》

美麗與殘酷

為了理解這些十八九歲的舞者,譚元元時常回想自己第一天進舞團的情景,當時的自己面臨著怎樣的困惑,當時的藝術總監做了怎樣的決定,自己又該做怎樣的決定。她想要找到那些和她當年一樣,對芭蕾充滿執念的年輕人,幫助他們少走彎路。

她很羨慕今天的年輕人,在互聯網上,只要一刷,就能看到全世界最經典的芭蕾作品。“他們被寵壞了,我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只能等着去圖書館看卡帶,因為怕放太多遍,把卡帶放壞了,限時限量,想多看兩眼都不行。”

譚元元《天鵝湖》

作為藝術總監,她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是演員的傷病。“我們團目前只有不到50個演員,當你要跳一部大的劇目,剛剛好用,萬一有人受傷、生病,就跳不了了。”

這一次,在《春之祭》中扮演“祭者”的男舞者,兩個月前頸椎受傷,壓迫神經導致眩暈,整個人連站都站不起來。這個角色對體力和技巧的要求都極高,就像一場舞台上的馬拉松,跳到筋疲力盡了還要繼續。這意味着,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人替代他。譚元元鼓勵他積極治療和恢復,安撫他的情緒。經過兩個月的康復,他終於回到舞台,呈現了充滿爆發力的表演。

芭蕾舞者就像運動員,傷痛是難免的。如何面對傷痛,如何用聰明的方法掩蓋傷痛,是每一位舞者必須面對的挑戰。“你受傷了,還想跳,懂得該用怎樣一種跳法,這是最重要的。”譚元元說。

蘇州芭蕾舞團《春之祭》

她受傷最嚴重的一次是2005年,28歲的她,在跳《吉賽爾》的時候,想讓自己的腰再彎一點,腿再高一點,在空中多停留片刻。但就因為這個忘情的大跳,導致她胯骨脫臼,脫臼帶來身體的撕裂難以修復,手術成功率只有30%。

“當時心情非常複雜,但我不願低頭。我想,這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但我必須再努力一下,不努力你怎麼知道不會有轉機。如果努力了不行,那就聽從安排。”她看了好幾位醫生,對比不同的治療方案,最終放棄手術,選擇保守治療。

人們知道的是,兩個月後,她奇蹟般地重返舞台。但沒有人知道,那兩個月里她經歷了怎樣的康復過程,經歷了怎樣的苦與痛。

譚元元《吉賽爾》

如今的譚元元,在上海和蘇州來回忙碌着,依然堅持一周三天的芭蕾訓練。告別了舊金山芭蕾舞團,但她依然在磨鍊和等待着,渴望有一天遇到合適的作品,合適的角色,重新登上舞台。她也期待帶領蘇州芭蕾舞團的舞者們,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舞台。

“芭蕾是一門美麗而殘酷的藝術。”譚元元說,“日復一日,靠着自律、刻苦、堅韌,和傷病共存,對抗地心引力和身體機能不可逆轉的衰退。”

文/上觀新聞記者 吳桐

編輯/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