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結束的第十八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傅宗盛導演的作品《上流》獲得“一種立場”榮譽。評委會的推介語是:“新的創作者,在新的時代,用新的拍攝方式,講述新的體驗,回應新的問題。看似信筆寫就的亂章行草,背後是清晰的創作意識,不妥協的創作品格,以及與當下對話的強烈願望。”
早在影展開始前,這部長達四個多小時的電影就被初選評審稱為“生猛的奇片”。影展期間,《上流》同樣成為今年first話題度最高的影片之一,被影迷稱為“first的首部爆款”。從媒體場到首映式,《上流》的每場放映都觸發觀眾的掌聲和尖叫,紀錄片與網絡視頻相輔相成的影像語言奇特交融成一種屬於當下的信息時代平民史詩。
《上流》海報
傅宗盛今年36歲,在拍攝《上流》之前,他是b站上小有名氣的攝影up主。作為“攝癮研究所”的主理人,多年來,他發布各類攝影裝備的測評和使用心得,也向網友們無私科普關於攝影和後期的各類技巧。這種身份背景恰好解釋了電影獨特視角的來源,以及對於視聽語言嫻熟運用的原因。但對於追逐這場夢的人來說,一切並沒有那麼“水到渠成”。影展期間,傅宗盛在台上台下數度落淚。走上領獎台時,他感慨道:“走上領獎台的四級台階,我花了四年。”
傅宗盛在first領獎
四個小時:現實主義“鴛鴦鍋”
去first之前,傅宗盛是忐忑的。他將自己的這部導演處女作形容為一部“大悶片”,四個小時的時長,沒有傳統商業電影里炫目的打鬥和特效,也不符合傳統的類型敘事。但事實是,這樣一部電影完全不悶,偽紀錄片式的鏡頭語言,引領觀眾走進人物真實的生活處境,隨着網絡處境的顛沛一路走向好笑又扎心的荒誕與瘋狂。
《上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小鎮女孩陳子怡來到上海學習妝造專業,機緣巧合下,她被自己仰慕的up主帶進了自媒體行業。讓陳子怡一夜爆紅的是一條“錘人”視頻,在英勇“揭露”了財經大v的抄襲洗稿後,她被運營着mcn機構的藝術科普大v偶像看中,搖身一變成為了百萬網紅“錘姐”。在追尋流量的路上一路狂奔,“錘姐”的行徑越發瘋狂,與其他up主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而當“初心”覺醒,“錘姐”爆錘自己的老闆。自以為可以成為流量主人的“錘姐”,和“人設崩塌”不得已“回家繼承家業”的大v,也都終於發現,原來命運的禮物,早就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上流》first電影展介紹
影片中,除了主人公,網絡紅人生態圈中,不同出生階層的支線人物,從農村“廠妹”、小鎮青年、城市中產、豪門二代等都藉由互聯網短暫交匯於同一時空,看似做着同樣的事情,也隨流量同樣起伏,但決定沉浮的從來不是檯面上簡單的歸因。
四個多小時的娓娓道來中,現實際遇與網絡空間形成奇特的互文與鏡像:一方面,導演用長鏡頭、自然光以及與現實中時間流速接近的敘事,營造出刻意的沉穩質樸;另一方面,網絡視頻的創作,作為影片主人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其結果也直接成為了電影敘事的重要載體。在片中,彈幕、直播、vlog等不同的網絡元素共同加入電影的敘事,雜耍式的蒙太奇,綜藝感拉滿的視覺包裝,對當下進行時的流行影像生態的白描,都成為網生代創作者對於電影邊界的“瘋狂試探”。
傅宗盛善於用精確的影像去匹配他所需要的敘事。甚至,作為一個數碼區的up主,他也在每一個“錘人視頻”中精心安排了拍攝設備的迭代和剪輯技法的升級。從藏在毛絨玩偶中的攝像頭,到廣角變形的gopro,潛藏於隱秘角落的遠景鏡頭的加入,甚至將彈幕具象為可以打掉拍攝對象身上“血條”的攻擊利器,豐富的網絡視頻元素進入到關於z世代群體真實生活的敘事中,結結實實地成為了現實肌理的構成部分。
《上流》劇照,網絡視頻成為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傅宗盛透露,整部電影里,“99%的彈幕,是真實存在於網絡上的,來自真實的視頻,我找到類似的視頻,把它們的彈幕一個個扒下來。其實你會發現,把這些真實的彈幕放在電影里,完全不違和。”
《上流》劇照
雖然全片充滿了各種花式拼貼,傅宗盛卻堅信,自己拍攝的是一部現實主義電影。“我們原本認知的現實主義流派的電影,它是寫實的,通過長鏡頭、自然光、無配樂、同期聲這些手段來達到。但今天那些網絡上許多記錄性的內容,從他們的邏輯上也是朝着真實,記錄真實和營造真實,他們走的路徑完全不一樣,有時候形成了一種完全相反的力量。”
《上流》劇照,自然光下跟拍展現人物日常
電影就像一份鴛鴦火鍋,一邊原湯原汁,一邊熱辣滾燙。這種“鴛鴦鍋”式的拼貼,是傅宗盛試圖給出的新敘事嘗試。“這幾年,我發現一些現實主義的作者,總喜歡把戲劇化衝突,加入到現實主義的鍋裡面去,處理不好就會變味,就像往一鍋清湯鍋里放點辣油,味道怎麼也不對,我就想試試,把它從中間切開可不可以。”
四個台階:把自己打磨成一件“工具”
從計算機專業險些畢不了業的職校生,到待業在家自學動畫軟件的遊戲宅,之後拿起相機成為知名up主,再到投身電影夢想——在first影展接過獎盃時,傅宗盛說,自己上台走了“四個台階”,而他自身的成長經歷,也是一條不同於傳統電影導演的獨特進階之路。
《上流》拍攝現場
傅導並非科班出身的電影人,卻也因此不受校園中所教的固定範式所束縛。“大部分人會被知識固化。”傅導如此解釋。
畢業後,傅宗盛也嘗試過一些朝九晚五的工作,但都不喜歡,於是在家宅了很多年,從2d到3d製作簡單的動畫。而在製作動畫的過程中,他認識了有才華的編劇朋友,開始對內容創作產生興趣。另一方面,動畫製作對於非專業的個人而言,實在是費時費力,而拍攝視頻相對動畫而言製作成本更低,也有更多的試錯空間,於是他便與編劇朋友兩人組隊,準備一起製作電影。
獲獎後,傅宗盛在b站發布了一張自己2013年夢想萌發的狀態截圖
互聯網成了傅宗盛電影啟蒙的老師。回憶這段電影學習過程時,他說:“想學習電影就要看好的電影,因為整個劇組把當時最好的畫面與表達方式展示在影片中了。”除了大量現成的理論基礎和網絡片源資源,另一方面,電影製作的門檻,隨着相機與燈光等攝影器材的普及而逐漸降低,也為“野生電影人”帶來進一步的便捷。甚至,手機配備的逐漸高清的攝像頭,足以將當下的想法,轉換成一部具有一定清晰度的小短片。“對一個獨立電影人來說,這是一個特別好的時代。”
2016年,傅宗盛與人生的第一個搭檔拆夥了。這給傅導帶來不小的打擊,甚至一度出現失去味覺的癥狀。當時,傅母打算開設一個餐廳,他也想過放棄電影,跟隨母親共同經營餐廳,但想象自己戴着廚師帽做菜的場景,第一反應竟是“眼前的生活,可以成為編劇的素材,服務於電影創作”。那一刻,傅宗盛意識到,自己註定無法放棄對電影的熱愛:“這是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我終於找到了我一生的激情所在。”
和搭檔拆夥後,傅宗盛決心學習攝影,以彌補攝影崗位的空缺。五年期間幾乎零收入,讓心疼孫兒的爺爺給了傅導一萬元。傅宗盛用這筆錢買下了一組索尼a6300套機——這也是傅導平日拍視頻過程中最常使用的設備。後來,他上傳的很多視頻中,“6300大法好”也成了粉絲們最愛刷的彈幕內容。
作為十分基礎的機型,質樸的a6300所拍攝的畫面,最終也進入了傅宗盛的電影長片。為什麼這麼愛a6300呢?一方面,傅宗盛說,自己是個念舊的人,另一方面,他希望在有限制的“框”里,完成最真摯的表達。和傳說中的“攝影窮三代”不同,傅宗盛這些年來雖然測評了大量最先進的器材,但仍鍾情於自己的“基礎款”,他說:“好像我對物慾有天然的抵抗性。”
傅宗盛鍾愛a6300
學習攝影的初期,傅導嘗試從拍紀錄片做起。紀錄片中大多鏡頭都是抓拍而非擺拍,因此對攝影師要求很高,好的畫面轉瞬即逝,再來補拍味道便不一樣。這種高難度的任務,為傅導的拍攝打下紮實的基礎,後續拍劇情片便覺得如魚得水。
傅宗盛為《上流》掌機片場照
2017年起,傅宗盛和新的夥伴共同組成了一個團隊,志在共同拍攝短片,順帶接一些商業廣告的任務以維持生計。商業廣告的拍攝,讓小團隊收入不錯,但眾人更想留下一些屬於團隊自己的短片。
2018年4月,傅導等人啟動運營b站賬號“攝癮研究所”,並上傳了首個視頻。up主的身份,可以讓傅導不受“甲方”差遣,能梳理影片拍攝的知識點,做出不同風格的嘗試,甚至學習之前不曾了解過的新東西,也因此結識了許多新朋友。“這些都是我所嚮往的,可以讓我保證每次做出新節目都能有進步。”
傅宗盛的b站賬號“攝癮研究所”
事實上,因為兒時不愉快的領獎經歷,讓他懼於面對鏡頭。“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認知就是一個獨立電影人,將來去台上領獎的機會還有很多,”傅宗盛打趣道,為了克服心理障礙,“成為up主,相當於把自己硬生生逼到台前,像是一種脫敏療法。”
傅宗盛的攝影科普
作為網絡視頻生產者,傅宗盛經歷過“流量焦慮”,也曾被惡意中傷。近年來,傅宗盛有意降低b站的更新頻次,從最開始幾近周更,到後來一年下來寥寥三四期視頻。一方面,他對自己的頻道有種近似“潔癖”的高要求,所有攝影器材評測,都是經歷長期大量拍攝之後,給觀眾呈現出最好的效果,但卻遭到部分同行up主的惡意造謠,稱是廣告視頻。而被同行剽竊創意的經歷,也令他覺得寒心。“沒有人會花一年兩年時間,做一個視頻去‘恰飯’的,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做,一兩年過去熱點早就過了。我這麼做純粹是出於自己的興趣探索。”
傅宗盛
“從2012年到現在這麼長的時間,我一直在試圖把自己打造成一件工具——拍電影的工具。我一直在往這個方向使力,說浪費了也不是浪費,用了太多時間,才做成了這件事情。”
作為一個網絡紅人,他也沒有試圖將網絡上獲得的關注目光轉向電影。“我的粉絲或者關注者,和我的電影受眾完全是兩碼事、兩批人。”傅宗盛分析道,“網絡上關注我的人,是來看器材的,這個攝影機厲不厲害,買什麼燈,好不好用。而我做的電影是反這個的,我做電影的理念是,怎麼用最便宜的東西,拍出最好的效果,低成本製作是我這10年以來一直追求的東西。”
四年時間:帶着使命感,拍“只有我能拍”的電影
2019年的初夏,傅宗盛在b站上傳了一條標題為《所有頻道都會有結束的一天》的長視頻。視頻里他坐在海邊,花了近一個小時,與觀眾娓娓道來。從自己起步做視頻的狀態,談到對電影的熱愛和嚮往。在視頻里,他談起自己“主攻藝術電影”的計劃,技術革新帶來電影製作門檻的降低,讓傅宗盛意識到,他這樣的“業餘創作者”,或將迎來最好的時代。
傅宗盛2019年在海邊與粉絲聊天
影片的劇本完成於2020年,疫情打亂了原本開機的計劃,直到次年春天,傅宗盛花了30天拍完整部片子。電影有太多計劃趕不上變化的部分,比如劇本里被賦予“重任”的,畫著歐洲風情街外牆的武寧路家樂福,到拍攝時被拆讓他措手不及;比如曾經爽快答應的電影區熱愛電影的up主朋友們,真到開機時,都不見了蹤影;比如沒舉過錄音桿的愛電影粉絲來擔任錄音結果意外“各種翻車”;比如做後期的朋友收了錢,卻遲遲不出成果,苦等一年後發現,拿到的樣片“匪夷所思,完全無法接受”……
如今,從滾動的演職員表裡,我們看到這位導演幾乎身兼全部工作,除了是導演之外,他是製片、攝影、剪輯、調色、混音助理……“除了不能自己演,所有的事,我都幹了。”
漫長的後期長達三年,傅宗盛形容,這是“像愚公移山一樣艱難”的過程。電影的編劇黃沁緣在另一個採訪中透露,為了做這部電影的後期,導演愣是把圓板凳“坐出了一個坑”。
當然,up主的身份,也給影片帶來許多獨特的部分。比如傅宗盛透露,影片60%的資金來自自己網上的一位關注者,影片拍攝中,也得到其他領域up主的支持,比如穿搭區up主小智作為影片的服裝師,為影片打造了屬於《上流》的造型設計;鬼畜區up主小可兒為影片創作的多首音樂。
傅宗盛在first首映禮後感慨落淚
傅宗盛相信,《上流》是一部只有他能拍的電影。他還記得,2020年,看完b站的五四青年節策劃《後浪》之後,他和好朋友討論到一個話題,視頻中那麼多勵志的up主,為什麼沒有敬漢卿(自媒體人)?相比於視頻中光鮮亮麗的宏大敘事,“敬漢卿只能當‘里子’,不能當‘面子’。”傅宗盛說,自己當時只覺得,“內心有股火,一定要講出來,不講會很難受。”他說,“我萌生了一種使命感,雖然我是個不出名的電影人,但是我認為,up主中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在做現實主義電影,現實主義的電影人作者裡面,也只有我是up主,即使是賈樟柯來拍,他也未必能拍出一部《上流》。”
《上流》中對網絡流量生態的表現真實到位
影片拍攝製作前後歷時四年,許多當時創作時虛構的故事,在之後的時間裡,神奇地在現實中發生。現實中諸如千萬粉絲造假被封、百大up主cos明日香翻車、鬼畜紅人患病募捐引發爭議、逆襲女主高層俯瞰“社畜”等諸多熱點事件,在劇本創作之後,都在現實世界中“應驗”。從2017年開始,傅宗盛有意關注up主群體的生活,前後採訪了三十多位up主,對於許多網紅展開大量調查。“電影中,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源於我的親身經歷,也是現實中的映射。”
“復刻”富二代遊戲up主“攤牌”的橋段
談到這些巧合,傅宗盛說,自己並非“預言家”,“只是說明我們劇本創作時,抓住了各類網絡熱點事件背後,名為人性的最大公約數。”
這些年裡,傅宗盛感到自己彷彿帶着某種“使命感”做這部片子。“人的記憶是會模糊的,互聯網的記憶會被抹除,也許十數年過後,大家會逐漸淡忘這個時代,我不希望未來人們調查這段時期時,對於互聯網崛起階段社會狀態的考據,只有光鮮的《後浪》。在我看來,互聯網像是一個虛偽的面具,戴上之後,便難以看見面具背後的真實。我要去拍《上流》,就是為了讓未來的人能夠看到,互聯網背後真實的社會樣貌。”
四個小時的時長,不同的人在電影中解讀出不同的信息和表達。“如果這部片子一定要拎出一個我想要表達的東西的話,那是關於人的虛偽,只不過是借用up主這個人群,表達關於我自己的困惑。”
《上流》劇照
身處在這個時代,人們接收到了太多信息,傅宗盛說,自己常常困惑於不知道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有時候,我看新聞和我自己生活是不一樣的,也只能選擇我想相信的東西。我覺得,任何導演要表達任何東西,都應該符合他所身處的這個時代。後真相的主題,可能會延續到我的第二個十年計劃的所有電影中。”
7月28日,first青年影展的頒獎禮上,傅宗盛說,“一個人只有被看見,才是真正活着,電影能夠被看見,才是真正存在。”這一次,他作為一個電影導演,這作品一起,被看見了。在鼓勵“撒野”、以“生猛”著稱的電影節展上,36歲的傅宗盛的獲獎感言鏗鏘有力:“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算年輕,但論‘氣盛’,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上流》獲得first“一種立場”大獎
將《上流》視作一次習作的傅宗盛坦言,這部電影中,他依然抱有諸多遺憾,而自己還有更宏大的關於拍電影的暢想。“下一部電影,我有信心,它會足夠好,好到所有的人都沒辦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