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女鄭佩佩 人生難分戲裡外

鄭佩佩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

香港廟街,一家老牌餐室里,人聲鼎沸。這家餐室有兩層樓,地方不大,二樓都是卡座。載我們到此地的出租車司機,聽我們一說目的地,就來了精神:“這家餐室非常有名,以前經常用來拍一些懷舊戲。”

鄭佩佩選擇了在這裡接受我們的專訪。這是一家和她閱歷相同的餐室,擁有超過半個世紀的歷史。她一見到我們的攝影師老方,就說:“你很臉熟,我好像經常能見到你。”

老方愣了一下,尋思曾在什麼場合見過這位採訪對象。鄭佩佩笑聲爽朗,她顯然不認為自己搶了老方的開場白——畢竟記者和老方才是經常見到鄭佩佩的人,儘管是在影視劇中。

談話中,鄭佩佩喜歡說“yeah”,喜歡大笑,常微笑着說“對不對”,談到一些往事的細節,如不能確切記得,她會直接說“我不曉得了”。由於與店方熟稔,這裡成了她的客廳,很多人能認出她來。採訪中,隔壁餐桌來了很多食客,他們低頭吃飯,各自談着事情,在我們走動時,甚至沒有人投來好奇的眼光。這似乎坐實了鄭佩佩喜歡香港的一個原因:這裡的人,就像自己的鄰居一樣。

談到人生的各個階段,鄭佩佩最喜歡目前的自己。關於往事,她眼神會黯淡,但很平靜。她說,那時候的人,想法很簡單,不像今天年輕人想得那麼複雜;早點結婚生子,大家都覺得天經地義。在巔峰期息影,人們替她惋惜,她對這些惋惜敬謝不敏,但對子女有內疚,認為自己虧欠了孩子一生。

平生俠名為吾累

鄭佩佩的愧疚,源於1989年與丈夫原文通的離婚,導致她的4個孩子沒有完整的家庭。

那是她人生的分水嶺,直接否定了她過去的20年。原文通是中國台灣的商人,其父是邵氏公司在台灣的代理商。他與鄭佩佩的相識頗具戲劇性:鄭佩佩的母親到原家打麻將,輸了錢,讓鄭佩佩送錢過來。她就這樣和原文通相識並相戀,於1969年結婚。

1970年,鄭佩佩決定息影,和原文通移民美國。對於鄭佩佩的決定,小她6歲的妹妹鄭保佩(現在是佩佩的經紀人)說:“那時候講究歸宿,如果一個女孩到24、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已經是很誇張的事情了。”

老闆邵逸夫、恩師胡金銓都支持鄭佩佩。她說,“胡導演很喜歡我的選擇。覺得我選擇很對,很會選。當時所有人都認為我選得好,就覺得我嫁這樣的人最合適。可能大家也看不到很多很細節的東西。”

師長們對原文通評價很高,“主要他不是圈內人,有學問、很正派。”而原文通在眾多追求者中勝出,也因為他的確與眾不同。

“他老跟我唱反調。(笑)譬如我愛喝可樂,我拍戲時,羅(維)叔叔買一打可樂,放兩大杯冰塊在那裡讓我喝。我結婚以後,原文通的第一點是‘不許喝可樂,不喝可樂不會死掉’。我心想對啊,不喝可樂不會死掉,為什麼我非要喝可樂?我是覺得他跟別人不太一樣。”

在俠女的光環下,鄭佩佩接受着廣泛的寵愛。“突然有人唱反調,就覺得其實這個人還比較有道理。至少我說月亮是方的,他告訴我,不是方的,是圓的。”

在美國,鄭佩佩過起了相夫教子的瑣碎生活。20年里,她懷孕8次,流產4次。“借個肚子為丈夫生孩子”,她當時認為是自己的義務。如果不是在1985年為單傳的丈夫生下一個兒子,她的生子事業還將繼續。

鄭佩佩沒有俠女的武功,但無疑擁有俠女的體質,4次流產並沒有對她的身體造成很大影響,相反,她還幹了很多活兒:開舞蹈班教人跳舞,管理百貨商店,親自送貨上門,經常把大件貨物送到買主樓下,然後通知買主:家裡有沒有男人,下來一起搬東西。

“去了美國之後,我才知道我有多紅。”在唐人街,幾乎無人不識鄭佩佩,那裡的華人經常做的一件事,是猜測她肚子里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給了原文通很大壓力。

“他本身就很大壓力。因為別人都會叫他鄭佩佩的丈夫,甚至有人叫他鄭大哥,不容易,找一個有名的人做太太,而且這個太太還——雖然不要穿名牌,但是她要的東西,太理想,太虛無。”

她要回歸社會,希望為當地華人做些事情,於是辦了個華語電視台。即使已經息影,鄭佩佩似乎還是把武功高強的“金燕子”角色代入到真實生活中,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定能憑藉自己的努力拿到。

移民美國時,她認為在戀愛中擁有了一個happyending,“沒想到以後,完全沒有想到。我就覺得女孩子最終還是要一個歸宿。沒有想到,喔,這些東西都看不到了。”

華語電視台非但沒有做成功,還讓她虧損了二三十萬美金。丈夫是生意人,並不支持鄭佩佩的這一事業。分歧日漸加大,最終他們在1989年結束了這段婚姻。離婚後,一向對錢沒有概念的鄭佩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她要獨力為生計奔波,還要求自己與前夫一起撫養子女,此外還須償還做電視台欠下的債務,那筆錢對於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

最近,鄭佩佩總結這段婚姻:“我不是溫柔的女人,我太好強了。我覺得女人不要太強,弱一點的女人男孩子會喜歡多一點。我不太像女人,所以丈夫才把我開掉。”

離婚後,她還和丈夫一起住了些日子,不讓孩子知道。甚至媽媽及妹妹都是過了好久才知道鄭佩佩離婚的消息。

問:“你說過‘戲外不是戲裡面’,當時自己沒有區分得太開嗎?”

鄭佩佩說:“對,我想起還是。演戲一定會有個ending,人生其實是不那麼容易有ending的,這讓我學到很大的一課。雖然我們常常說人生是戲嘛,但是事實上那部戲是比較長的,要你自己導、自己演、自己編,然後自己去承受所有的代價。”

九百多年前,蘇軾經歷了烏台詩案的折磨,九死一生後得以出獄,感慨寫道:“平生文字為吾累。”如今的鄭佩佩總結婚姻教訓,頗有那麼一點“平生俠名為吾累”的意味。

在絕望中,鄭佩佩想起了拍戲,想起了香港。

青年鄭佩佩

俠女闖香江

1946年,鄭佩佩出生於上海,其父是上海人,“佩佩”的上海話發音與baby接近。1961年,她隨母親投奔香港的舅舅,在此地生活、工作、成名。1971年,她和原文通移民美國。

現在,鄭佩佩在香港生活。她喜歡這個令她成名的地方,這裡讓她感到親切,此外還為老人提供了許多養老的方便。復出至今,她沒在香港買房,現在和女兒租住在一間公寓里,“我對我的老來有了安排,香港政府有一種老人公寓,我現在在申請中,等他們批下來。”

然而少年時來香港,鄭佩佩並不喜歡這個地方。她的父親是國民黨的探長,1949年後在內地入獄,被關在了數千里外的內蒙古。在鄭佩佩小時候的記憶中,自己是反革命家屬,因此改跟母親姓鄭。但即使如此,她也沒能逃脫這個群體在那個年代的固有命運。

“剛解放的時候,國內其實不是(現在)這樣的,我們那時候的教育,每個人都非常有禮貌。我父親不在,我媽媽很早就帶我弟弟妹妹到香港,剩下我一個人在上海。那會兒治安非常好,人也非常懂禮貌。但是我在他們中間,總覺得很被排擠,因為我身份不好,所以我從小很好勝。我覺得雖然我是反革命家屬,但我不一定是資產階級思想,所以我從小就願意穿破衣服,願意比人家勞動多一點。我從小就很不服氣,為什麼反革命家屬、資產階級的家屬,我就一定是不好的?!”

16歲時,她並不心甘情願地來了香港,“我媽媽一定要接我過來,騙我說外婆病了——外婆很疼我,也在香港。我來的時候,覺得香港很腐爛,(這裡的人)經常打麻將,不務正業。”

帶着這種倔強,她進入了邵氏。當時公司會請一些武行師傅來培訓新人,以拍攝武打片。鄭佩佩也在其中。當她看見一些女孩因為被打到鼻子出血而哭起來時,心裡不以為然,認為這是丟女孩子的臉。

由於出眾的舞蹈功底,她被胡金銓導演看中,讓她出演《大醉俠》的主角金燕子。這部電影被譽為新派武俠電影的開山之作,上映即大獲成功,她很快成為香港街知巷聞的女一號。

那時候,很少有人贊她漂亮,集中在她身上的讚美,是“能打”。她說,自己並非真的能打,而是比其他女孩子會打,能吃苦,所以就以這個出名了,“我走在彌敦道,那些‘飛仔’(流氓)都不敢碰我,他們不曉得我(會武功)是真的還是假的,這是我最得意的事情。”

更令她得意的是自己那時候參演的電影,票房都很好,“我的戲都過百萬。不得了,不得了!我覺得這個是最重要的。漂不漂亮,每個人看法不一樣,對不對?他覺得你很漂亮,你可能不是很漂亮,對不對?”

她漸漸定型,成為當時香港媒體眼中的武俠女皇。認識原文通前,她和兩個人先後戀愛。第一個是陳鴻烈,在《大醉俠》里演反派玉面虎;第二個是岳華,演醉俠范大悲。和陳鴻烈的戀愛很短暫,結束得還頗有戲劇性,“他雖然整天說我是他第一個女朋友,但我們沒有真的怎麼樣好過,那時候他追我,還同時在追潘迎紫,結果他哥哥告訴我了。我蠢得要死。(笑)那時候我很紅了,他就擔心我會對潘迎紫不好。為什麼我要對她不好?”

至於戀愛5年的岳華,她不願談及,“我想還是要少提他,回頭他回到家裡還要挨揍。他太太還是蠻在意,所以我盡量不說他。”

在《大醉俠》里,潘迎紫飾演鄭佩佩手下的一個無名女兵,後來潘與陳鴻烈結婚,這段婚姻只維持了8年。《大醉俠》的武術指導是韓英傑,跑龍套的有程小東,當年13歲,在片中飾演一個被刺瞎眼睛的小和尚。

這些人後來都成了如雷貫耳的人物。只有絕對主角鄭佩佩不僅淡齣電影圈,還遠離了華人社會,一走就是20年。這段時間,香港影視滄海桑田,當年看她電影長大的後輩,已成為這個領域的中流砥柱。而資訊傳播發達,讓這個職業的從業者可以擁有更多光環,更多人湧進來競爭。

鄭佩佩還能演戲嗎?

《唐伯虎點秋香》

東山再起

90年代復出前,她為自己是否還能演戲感到困惑。此外,她仍然希望留在美國,這樣能與前夫分擔撫養子女的責任——儘管她自己已經破產。但她很快發現自己謀生乏術。

“我當時是想,最好能留在美國,孩子還那麼小,所以我就想找到一份工作。但是實際上每個人都以為我開玩笑。我到餐館說,我給你做洗工。他們覺得我開玩笑。”

糾結中,她陷入了有生以來最深的彷徨中,“誰告訴我什麼東西我都會去拜,拜神、念多少經,我都做了。哪棵樹砍掉就好,我就把那棵樹砍掉了。其實我後來發現,這些都是錯的,根本上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我自己只要站起來,往前看,就沒事,就把前面不好的全部都斬斷,重新開始。”

她去澳洲看望母親,在那裡又見到了師父——1988年她就已皈依星雲大師。星雲大師告訴她,她還是應該重新做回“鄭佩佩”,這樣可以做更多事情,幫更多的人——這些人自然包括她的孩子。她想了想,覺得目前為止自己最能勝任的,還是演戲這份工作。

1992年,她回到了香港。因為沒錢租房,星雲大師讓她住在香港佛香精舍,一住就兩年。這段時間,她在香港深居簡出,平素在佛堂幫忙做早課、晚課。經紀人馮美基告訴她:現在周星馳很紅,你要跟他拍戲。於是,她接拍了《唐伯虎點秋香》。

跟影片充滿笑點不同,拍攝的時候,片場顯得很嚴肅,“太吵的話,周星馳他們就想不出東西了。你必須要很嚴肅,不能嘻嘻哈哈。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嘻嘻哈哈的東西,對不對。”

當時接到劇本,她只知道自己演的是一個會武功的華夫人,跟她之前的戲路一樣。拍攝時,鞏俐不肯搞笑,周星馳就問鄭佩佩能否試試,鄭佩佩二話不說,就與周星馳賣起葯來。

昔日的俠女金燕子,搖身變成諧星。她與周星馳對戲,一個賣“一日喪命散”,一個賣“含笑半步癲”,令觀眾捧腹,也令胡金銓和李翰祥痛心。師伯李翰祥導演說,華夫人這個角色,把鄭佩佩給糟蹋了。

面對師長們的質難,鄭佩佩保持沉默,“我心想我現在最要緊的是工作。我只是這麼想,接下去我們都要工作,我也不能向你們拿錢,對不對?他們一個是我師父,一個是我師伯,都可以說我,我只能聽着,他們講我什麼我只能聽着。”

現在的鄭佩佩,如何看待華夫人這個角色?“我是幸虧演這部戲,不然內地不會有那麼多人認識我。他們(胡金銓、李翰祥)不知道,他們不能想象,因為在他們的想象中我還是金燕子。”

在眾多親友都依然沉湎於金燕子這個角色的時候,鄭佩佩率先走了出來。1996年,李翰祥去世,次年,胡金銓去世。這兩個讓鄭佩佩感念一生的人,沒能看到她在《卧虎藏龍》里的演出。這一次,鄭佩佩第一次飾演反角——碧眼狐狸。

鄭佩佩說,“我相信胡導演見了不見得會喜歡。因為我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影迷反對得不得了,說把我弄得那麼丑!其實他們不把我當演員,把我當鄭佩佩,還是漂亮的鄭佩佩。”

離婚後的鄭佩佩,從來沒有想過再婚,“我覺得婚姻不是全部,我在婚姻這個課程裡面,已經修足分了。不管生孩子也好,作為太太也好,都修足了。如果這輩子要做的事就是修那個分,我前面還有演戲分還沒有修完,所以我回來修那個分了。”

午後的餐室,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一名女食客,大概因為店方上錯了菜,與掌店的一個高大男子吵了起來。吵架顯然不是男子的強項,他情緒激動,略有失態。

鄭佩佩先於我們下樓,68歲的她腳步輕健,從男子身旁走過時,停下,微笑,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迅速下樓,把吵架雙方的喋喋不休,拋到了腦後。

我的朋友,在天上的比人間的多

南方人物周刊:爸爸入獄之後怎麼樣了?

鄭佩佩:他1963年在牢里死了。1963年我才開始拍戲,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後來結婚的時候舅舅告訴我的。拍《楊門女將》的時候,我到內蒙古拍戲,正好是我父親100周歲。我就覺得是冥冥之中,父親希望我能夠回去看他,看看他當時是怎麼樣生活的。

南方人物周刊: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你有什麼反應?

鄭佩佩:我跟父親不是很親,知道他去世的時候,已經距離去世差不多快十年了。就等於是很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也沒有特別的反應。但在我的腦子裡面,就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陰影:沒有父親長大的孩子。我婚姻不好,我對孩子們覺得抱歉,也是因為這點。我覺得不管怎麼樣,我是希望他們有父親和母親存在的。

南方人物周刊:經歷過這麼多身邊親友去世的過程,你現在對死亡這個問題有過什麼樣的思考?

鄭佩佩:其實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也是停一個站,可能在下一站我們又碰到。我周圍很多好朋友都走了,有時候我們好朋友也不是天天見面,但是有什麼事情我就說哎,打電話給誰,就發現這個人已經不是打電話就可以找到的了。就是這種感覺,因為已經越來越多了。可能我的朋友裡邊,在天上的比在這裡的還多。

南方人物周刊:拍《大醉俠》紅了之後,生活有什麼變化嗎?

鄭佩佩:沒有什麼變化,我從小賺多少錢都給我媽媽,我媽媽那時移民澳洲,把我幾年的薪水都拿走了。所以我要教跳舞、要配音,來維持自己的生活。

南方人物周刊:那麼多合作過的導演,有哪些人是讓你記憶很深刻的?

鄭佩佩:那真是講不完。比如岳楓導演,他是我第一部戲《寶蓮燈》的導演,他一直告訴我怎樣做一個正直的演員,讓我一定要做一個演員,不要做一個明星。他的話我一直記到心裏面,後來他走我也送了他。胡金銓導演是改變我命運的人,對我的影響很大。其實我如果能學胡導演那麼愛看書就好了。

沒有人可以真正了解你

南方人物周刊:去了美國後,有沒有覺得自己過着那麼平常的日子?

鄭佩佩:我沒有想這個,只是覺得想的事情,不可能做不到。這其實是我的致命傷。(笑)譬如說,我們搬了新房子,不夠錢買窗帘。我說不要緊,我可以車(做)窗帘。那個房子很大,有2600尺,五六個房間,而且他們還講究要像戲院那種波浪形的,我都可以做。我還煮飯,還要帶孩子,還要車那個窗帘,有人不滿意我就拿下來重車,車到大家都滿意為止。

南方人物周刊:離婚後,你欠下來的賬要獨自償還嗎?

鄭佩佩:確實應該是我的事,對。

南方人物周刊:當時欠的債,也不至於到令家庭破產的地步吧?

鄭佩佩:後來我們分開以後,我個人沒有辦法維持下去,所以就宣布破產,跟他沒有關係。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談到,離婚之後你的生活陷入困境。而前夫是生意人,離婚的時候沒有進行財產分割嗎?

鄭佩佩:我覺得自己不懂理財,4個孩子還小,至少我們之間有一個需要負起責任,況且那些都是他辛苦賺的錢,所以並沒有去爭取。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能讓時光迴流,你最想修正生命中的哪個階段?

鄭佩佩:其實每一部分都是不可缺的。逆境你能學的,要比順境多。我現在回首看當時,想法完全不一樣。當時很多事情過不了,其實過不了的就是你自己。所以我基本上不太會去怨別人。我們分開的時候,我找過心理醫生,醫生說你為什麼不怨他?我說因為我覺得這沒什麼好怨的,做還是你自己要做的,比如生孩子這件事,是我情願的,不是他拿着槍強迫我做的,所以我認為,或許我修正任何一部分,我都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當時心裏面難過的點是哪些?

鄭佩佩:這個人跟我生活在一起那麼久,為什麼他會那麼不了解我。其實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了解你。

南方人物周刊:他誤解或者說是不了解你的地方有哪些?

鄭佩佩:我們倆對於很多東西的觀念太不一樣了。比如教育孩子,這個價值觀完全不一樣:因為我從小沒有父親,所以認為孩子們必須要有父親;他覺得我從小沒有父親,所以我不懂得父親的重要性。

得失不能看太重

南方人物周刊:90年代復出那會兒,香港觀眾又換了一大撥人了,有沒有擔心年輕一代會把自己完全遺忘?

鄭佩佩:我覺得我很lucky的一點是,雖然換了一代人,但是領航這一代的人,都是跟我在一塊兒長大的,而且這些人,小時候我都對他們很好,所以他們都對我好。所以我覺得人,得失不能看得太重。

南方人物周刊:你當年怎麼對他們好?

鄭佩佩:當年我是坐館姐姐嘛。打風了,我們拍戲很多那種叫花子演員,他們都不能出去,我就在片場招待他們,他們都記得。還有一次,我在馬來西亞接了一個戲,那個監製,我都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你知道嗎,我有今天,就是因為你的一句話。

南方人物周刊:是哪句話呢?

鄭佩佩:我不曉得了。(笑)他說是我在片場跟別人隨便講的一句話,就幫助他,一直到後來,成就了他的今天。

南方人物周刊:他們後來怎麼幫你?

鄭佩佩:給我很多機會。你看不管哪個戲,尤其是動作片,他們這些武行或者武指,都是以前我們的小武行,他們都把我看作親人。所以我常說不用他們老是幫我請助理,每個人都是我助理。(笑)

南方人物周刊:90年代回到香港的時候,是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面對故人的?

鄭佩佩:那時候住在佛堂,慢慢才跟朋友交往聯繫。我當時的一些老朋友,比如胡導演啊,羅叔叔啊,岳老爺啊,我相信他們慢慢慢慢開始覺得既然我能接受,他們也能接受,對不對。

南方人物周刊:當時的同輩朋友呢?比如陳鴻烈他們。

鄭佩佩:陳鴻烈是幫我最大的,他很快就介紹我給周令剛,到北京去拍《馬永貞》,去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這是我最困難的時候。

南方人物周刊:當時已經拍了《唐伯虎點秋香》,經濟方面還是很困難嗎?

鄭佩佩:還是很困難。經濟上困難,工作也很困難。不是那麼容易的。我經濟上的問題一直到拍了《卧虎藏龍》後才比較好。

2009年上吳君如、錢嘉樂的《星星同學會》節目,我和岳華、陳鴻烈都去了。那天看3個人的話,覺得他比我和岳華兩人感覺都要好,看起來身體都比我們強。他一直跟我說,他過不了67歲,是算命的跟他講的。我就整天罵他,因為他有一個很小的孩子,我就說,你拍拍屁股就走了,那你的孩子怎麼辦?我每次都這樣說他。我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突然就走了(註:2009年,陳鴻烈在香港拍戲時因心臟病突發去世),我們還有好多東西沒有講。

南方人物周刊:碧眼狐狸讓你拿到金像獎最佳女配角,你拿到這個獎後有什麼感受?要知道你當年是非常紅的女主角。

鄭佩佩:我當時是很感激的,感激這些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我。其實是女主角還是女配角都無所謂,只是他們對我認同。在生命裡面,你永遠是自己的主角,需要你一路走過來。你做些什麼,那是工作,不是那麼需要去執着的東西。

(實習記者曾琳、林渟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鄒金燦 實習記者 楊宙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