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花錢看AI成龍啊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編輯 | 向由

一個男人夢見,他正在西域快馬加鞭,縱情肆恣,忽然一女子在前方,披着面紗,被一群騎兵追擊。女子一襲紅衣,身手矯健,卻也將被追上……

於是,夢中男子挺身而出,攜女上馬,逃去如飛。兩人的情緣也由此結下了。

這樣老套的劇情,就是新上映電影《傳說》的開場,成龍是主演。據稱,它是2005年的經典電影《神話》的姐妹篇。

更大的賣點是,電影大量使用了ai數字人技術——ai成龍。

《傳說》主創介紹,為了劇情需要,電影大量使用ai深度偽造等技術,重現了成龍的27歲。年輕版數字人成龍,在電影中出演量達70%以上。

在電影見面會上,成龍稱,他在看到ai版的自己後感慨:“我常常跟他們念首詩:‘青絲白髮一瞬間,年華老去向誰言;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少年我是回不去了,但是電影可以讓我回去,這樣也很好。”

全新的ai技術正在刷新電影從業者的能力。博納影業董事長、《傳說》總製片人於東驕傲地稱,“我們擁有了年輕成龍的數字資產,這相當於我們擁有了一個永遠不會老去的演員。這樣的技術突破,讓電影製作更加靈活,也讓演員工作方式發生重大改變。”

只是,不管電影人如何欣喜若狂,被寄予厚望的《傳說》經歷了票房與口碑雙失利。豆瓣評分5.5,以及上映七天票房剛過7000萬的表現,都在證明,對一個技術拙劣、無法以假亂真的ai數字人,觀眾一點也不買賬。

01

ai成龍“撲街”

電影中“27歲的成龍”,有一張光滑的臉。

一位影迷感慨道:“成龍的第一個ai鏡頭,比(女主角)古力娜扎的臉還滑。”

這位沒有皺紋的青年,面部有大量高光,像自帶3d磨皮濾鏡。在《傳說》里,他是西漢大將霍去病的手下趙戰,日常騎着汗血寶馬對戰匈奴,順便上演“英雄救美”。

70歲的成龍則負責現代戲份,是一位研究歷史的資深教授。因在考古挖掘出了神秘的薩滿古玉,他在夢境里反覆穿越,牽引出古代27歲的他(即趙戰)與匈奴公主夢雲(古力娜扎飾)的前世愛戀。

故事的緣起是導演唐季禮的“靈光一現”。他在受訪時回憶,三年前,他因為痴迷河西走廊和霍去病的歷史,決定創作一部表達亂世兒女情的浪漫電影。那時,ai換臉技術方興未艾,他用手機操作後覺得有趣,“萌生用ai技術加持拍攝電影的想法”。

但與此前《流浪地球2》還原年輕版的劉德華不同,唐季禮有更強的創新欲。

他說,通過ai的deepfake(深度偽造)換臉技術,“我們想要創造一個全新的、真正意義上的角色”。具體而言,唐季禮介紹,他們首先輸入大量成龍年輕時的影像資料,ai根據這些年輕面貌進行圖像生成,並將這些靜態圖像轉換為動態視頻。

“我們做了不同的年齡段的ai成龍,呈現出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最終,為了貼合影片金戈鐵馬、溢滿家國情懷的主題,團隊選擇了“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的版本。

“我們選擇用一種比較內斂的方式去表現,而不是更為大眾所熟知的活潑版本的成龍。”唐季禮說。

全新的ai角色成為了電影的絕對主角,ai成龍在《傳說》佔比高達70%。有影迷吐槽稱,時長129分鐘的電影,看真成龍的只有29分鐘。

觀眾的不適還來自於影片中水平有限的ai技術。唐季禮也坦言,剛開始拍攝時,ai技術尚未成熟,過程出現了很多意外狀況。

“比如轉頭超過90度角(ai)就不行了,或者有東西遮擋臉部也不行了,沒法跟蹤了,這些都是困難。”

在大銀幕中,人物的表情與神態尤其容易放大。《傳說》成功將ai數字人的缺陷暴露無疑。

27歲的“成龍”長時間似笑非笑,經常皺眉。哪怕經歷了人生重大打擊,有人遇險、遇難,他都只會揚天張嘴,做出不明所以的疑似哭泣表情。

“該悲傷的時候彷彿在笑。這充分說明ai在電影市場完全不適用。”有豆瓣網友如此評價。

可以說,這部無論是演員陣容、劇情設計還是電影宣發都主打情懷牌的電影,在各個維度將情懷打得稀巴爛。

7月16日,我走進影院時,放映《傳說》的5號激光廳觀眾寥寥。票房數據也表明,熱烈的暑期沒能拯救觀眾對ai成龍冰冷的心。

個人觀感上,成龍版“三生三世”毫無新意、情節突兀、雷點密集。人們不僅無法在《傳說》重溫香港功夫電影里無厘頭、不言棄的草根精神,反而容易內心滋生懷疑:究竟,這部電影的其他場景,是實景實拍,還是ai毫不費勁地生成的?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02

降本增效的吸引力

導演唐季禮也許沒想到,ai數字人會對影片產生反作用。他在受訪時強調了自己的真誠。

一個能證明主創誠意的細節是,《傳說》在大場面的戰爭場景,使用了實拍。據稱,主創團隊在新疆軍馬場,剛好遇上了昭蘇縣的天馬節。“他們在那個時候會整合1萬多匹馬出來,只需要(和他們)提前溝通好。”於是,劇組在當地呆了幾天,將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面拍了出來。

至於大量使用ai數字人,唐季禮說,這是“創新”的必要一步。

但唐季禮也表示,他之所以在電影里使用ai,是因為還面臨著一個更現實的問題——經費。他稱,好萊塢的《奪寶奇兵》也有過類似的效果,“他們做得很好,可是他們的特效費用,已經超過了我們整部電影的費用”。

降本增效,成為了現今影視從業者擁抱“ai換臉”等ai技術最有力的理由。例如,導演陸川近日與聯想合作成立ai影像實驗室。他以自己的新紀錄片《西野》舉例,“用傳統方式,從寫腳本到製作完成,得兩個月,但是現在只用了2天。它極大地節省了時間和人力成本。”

儘管,沒有ai時,電影行業早有類似的換臉、減齡(de-age)技術。不過,這類技術主要基於cg視覺特效的方式實現。

製作cg特效,一般使用 adobe after effects 或 maya 等專業軟件,對視頻逐幀地手動追蹤拍攝對象的面部。一旦追蹤到臉部,視覺特效師會使用各種合成技術,例如摳像或跟蹤,換成新的圖像或臉部。

名導馬丁斯科塞斯在心血之作《愛爾蘭人》中,將羅伯特·德尼羅飾演的騙子殺手弗蘭克·希蘭減齡,從而展現出主角橫跨十年的面部變化。李安也在2019年的電影《雙子殺手》中,使用cg減齡特效,讓年輕版的威爾·史密斯與現在的他同框。《流浪地球2》也用了cg特效,將已故演員吳孟達進行重現。

上述技術與ai換臉技術的區別是,前者“返老還童”的成本更高,需要一幀一幀進行精調,付出大量的人力。

唐季禮也透露,相比於使用cg特效精心製作的《雙子殺手》,《傳說》運用深度偽造、ai學習和3d等技術,使得該項成本只有前者的20%-30%。

這麼做的結果卻是,ai成龍與大哥成龍除了面部上相近,其他的神態、表情、打戲,可以說毫無相似之處。由於數字人成龍在打戲中的動作習慣與成龍並不相像,不少影評人懷疑,這個數字人成龍是替身演員拍攝,接着用ai換臉技術合成的。

這一低成本的技術首先在2017年被發明。一位名叫“deepfakes”的用戶,在reddict發布了一個ai換臉明星的視頻,並公布了其開源代碼。隨着參與者越來越多,開源代碼不斷更新,ai換臉的效果越做越逼真。

一位ai換臉知識付費的“導師”告訴我:“如今用ai換臉,你眨眼、遮擋臉都沒問題。更高級一些的,現在可以實時定製人物臉型。你覺得臉型太寬了,可以直接調小。更恐怖的是,即使直播,你也可以直接把皮膚揪起來。”

不斷迭代的技術因為近兩年的ai大模型熱,正席捲很多行業。在2024年上海舉行的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上,包括商湯科技、minimax等中國ai獨角獸內部人員都對我表示,ai+文娛被認為是這一輪人工智能最熱門,也最先能實現落地的賽道。

現在證實了,此言不虛。這個暑期檔,它就出現在了電影院的大銀幕上。

03

ai電影的未來

aigc讓影視圈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方向。《傳說》總製片人於東在2024年上影節談到,數字人可以成為影視公司的一種永久資產。

“過去用真人拍攝電影,也許需要90天的時間;用ai數字人有可能只需要20天,可以大幅降低片酬。這些演員的數字資產留下來,也不需要真人來補拍。”他說。

只是,從《傳說》的口碑與票房來看,影視大鄂們設想的美好前景並未被大眾,甚至是圈內人士接受。

有6年從業經驗的電影剪輯師博岩告訴我,在中國影視行業,ai換臉技術還未應用廣泛。而當下,一些電影之所以率先啟用ai數字人,很可能是因為導演、編劇的話語權多數時候受制於製片人以及資本。

而近年,隨着資方“降本增效”和希望電影投資收回成本的需求越來越強,電影業對營銷方面的重視越加提高。

因此,博岩說,這些需求促使部分從業者寄希望於使用ai技術或數字人等熱門概念,吸引流量,增大電影的曝光度。

這次ai成龍給電影行業上了一課。連唐季禮也承認,當下在電影中大量使用ai技術仍面臨一些短板。

“從整體而言,《傳說》能活靈活現地製作出一個像成龍年輕時的將軍。電影科技向前走了一大步,”唐季禮說,“可是也要承認,這一大步仍是有缺陷的。”

例如他說,“很多ai虛擬人面部五官非常像,但是眼神非常的呆,因為它沒有靈魂。而對於演員而言,人的七情六慾都是可以通過眼神的細微不同表達的”,“大銀幕上像素、皮膚的質感,包括細節的演技方面,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完善”。 

光線傳媒的董事長王長田也有類似的看法。在今年的上影節上,他提出,當下的ai技術被拔高了。

“ai就是人類在創造作品時用到的工具。這個工具至少在電影行業還很不成熟。比如,現在的一些視頻生成工具,實際上只能滿足低清晰度、低容量的需求。”

從過往的歷史經驗看,隨着aigc技術不斷迭代,將來大概率會有更高清、細節更豐滿的ai數字人。王長田預測,這一過程大概仍需要2-3年。

如果有一天,ai技術真能以假亂真,電影行業應該擁抱嗎?真到了那麼一天,大牌演員可以完全不用出演,只需要使用替身,再用ai技術換臉嗎?

對於這個未來,電影行業依然沒有共識。

許多人選擇擁抱技術。例如,動畫電影《中國奇譚》總導演陳廖宇認為,面對技術大潮,“無論我們是否接受,它都會介入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要儘早了解它、掌握它、擁抱它”。

不少人也為ai技術下的日益模糊的電影邊界而擔憂。

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副院長、電影製片人陳學仁今年表示,這項技術無法解決電影領域最緊迫的問題,故事情節陳舊和過度使用大牌演員。

博岩也是悲觀的。在他的實踐經驗里,好的電影或創作通常需要經過現實的反覆試錯,經歷痛苦和掙扎,是苦盡甘來的結果。

有了ai,他總擔心電影創作會變得太輕易。“(影片)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精緻娃娃,它裡面沒有穿幫,沒有瑕疵,沒有創作者的執念,但就是失去了人性。”

文中配圖來源於網絡

-end-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排版 | 菲菲

南風窗新媒體 出品

未經授權 禁止轉載

關注南風窗,查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