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飛:背煤

我十二歲那年,暑假的一天清晨,我醒來後不想獨自在家,央求我媽帶我去她幹活的地方看看,她拗不過我,同意了。

她換上耐磨的長袖灰藍色滌卡上衣,我穿着背心短褲涼鞋,迎着朝陽出發了。晨風吹過沿途的診所、書店、信用社、工人俱樂部,吹散了賣餛飩包子的早餐推車上的騰騰熱氣。

到了地方,我媽開始幹活——背煤,把一袋又一袋裝滿煤的編織袋背到礦口,路邊等着的人把整袋裝車、計件,再給我媽三元。一般日結,付錢的是裝車的那個人。

礦上的煤密密麻麻,遍地散着,幾乎漫上了礦車的鐵軌,黑壓壓地向遠處綿延。礦井沒日沒夜地采,火車沒日沒夜地拉,運完這些煤並不容易,我媽一袋一袋這樣背,得多少年才能背完。那時,我爸辦一個鐵廠已賠光家裡的積蓄,每天卧床不起,我媽每天背煤掙的錢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

每袋煤有五十公斤,煤塊隔着編織袋把我的後背硌得生疼,太沉,背不起來。我蹲着,幫我媽把煤塊往袋子里撿拾。我媽很欣慰,這是搶時間的活,有我這個小幫手,她能多掙二三十元。我媽的臉很快被抹得黑烏烏的,汗淌過的地方全是一道道白花花的,我格外心疼。她的步子邁得很快,虎狼攆着趕着似的,幾近慌張。我心裡一酸,突然湧起一陣後悔:每次她來寄宿學校給我送飯送衣服時,我總是對她態度不好,我嫌她穿得破、不整潔、不端莊,她總是穿着這件長袖灰藍色外套。她解釋說來不及換,背完煤急急趕回去燒好飯,再趕着飯點送到學校,怕我在學校的大鍋飯吃不好。她的到來,總讓年少敏感的我感到難堪。別的媽媽總是神情悠閑,像是來逛街,捎帶看望孩子;別的媽媽總是花枝招展、描眉畫眼的,舉手投足間透着斯文和雅氣。而我的媽媽總是心急火燎的,一身勞動服,蓬頭垢面。我總不能理解,再忙也不至於連洗把臉換件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吧。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她是為了搶出時間能多背那麼兩三袋煤,多掙幾元錢。

日頭升得很高了,我媽越背越有勁,速度也越來越快。她又返回來時,我還沒有裝滿新的一袋,我當然也有意慢一些,想讓她能緩一緩歇一歇。她蹲下,跟我一起裝袋,不時抬頭四處張望。我們正裝着,遠處突然響起了響亮的呵斥聲。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媽拉上我站起來就跑。碎小的煤塊把路面都堆得坑坑窪窪的,硌得腳底板生疼,我媽不管不顧地往前跑,不覺把我甩遠了。那人在身後追着。我媽回頭看,我要被攆上了,她又着急又恐慌,再趕回來拉我已然是來不及了。突然,她撲通一聲在前方跪下,她喊:“不要打!不要打。”我這才注意到,追上我的那個壯實漢子已一把揪住我的後背,另一隻手在空中朝我高高揮起,正準備打我的臉。我媽愈發著急了,朝我這邊遠遠跪着擺手:“不要打!大哥不要打。大爺不要打。千萬不要打。”那隻大手幾次要砸下來,猶豫幾下終歸停下了。我先是一愣,接着飛似的朝我媽跑去。我媽一邊着急一邊哭着說:“孩子是第一次來,唯一一次來。”

這兩個人的臉,我始終都沒能忘記,在我的腦海中清清楚楚刻畫著,不過我從沒恨過怨過他們。年少時我反而覺得我爸可怨。我媽每次去背煤時,他總在床上躺着,我媽背完煤回去還得給他做飯。他但凡願意早點重新站起來,我媽、我們的生活,或許都可以有別的樣貌。直到又過了很多年,我的孩子長到了我那時的年齡,我才明白,重新站起來,真不是容易的事。

好幾個夏天,我總不經意間想起那一年。(張曉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