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創未來派武俠片,讓吳思遠賠大錢,徐克處女作《蝶變》不愧經典

1971年,成龍待了十年的中國戲劇學院終於撐不下去了,他就跟着大師兄洪金寶混片場,做龍虎武師,有時候串個場,在胡金銓的《俠女》里演個東廠番子,距離他成為“票房毒藥”的契機都還沒到,更不用說憑藉《蛇形刁手》驚艷香港影壇了。

這時,他未來的伯樂,出品《蛇形刁手》的電影公司老闆吳思遠,混得也不行。從邵氏片場跑出來單幹以後,吳思遠就整天琢磨着當導演,拍了部《瘋狂殺手》,票房二三十萬,低到老闆直接搖手:你還是走吧!

吳思遠一點都沒泄氣,在一位華僑的支持下,捯飭了一部動作片《蕩寇灘》,看這些劇照就知道,製作挺粗糙的,但好在講的是一群中國俠客反擊日本武士侵略的故事。

《蕩寇灘》抓住了“風口”,因為李小龍的爆款《精武門》才上映不到兩個月,暴打“小日子過得不錯的人”產生的民族情緒,讓《蕩寇灘》拿到了173萬港元,位列年度票房榜第七位!

事後,吳思遠的前任老闆氣到血壓飆升,最後愣是沒搶救回來……

不管怎樣,吳思遠賺大發了,成為用低成本博高票房的當紅炸子雞。恒生公司立馬找到吳思遠,跪求合作,吳思遠嘛!勉勉強強,答應簽了三部戲,全都賣座。

關鍵是,吳思遠這個人很懂得抓住機會,乘着恒生公司投錢,他也成立了一家“思遠影業”公司,而這家公司也將出品一系列改變香港影史的佳片。

話說回來,吳思遠一鼓作氣,又於1975年執導了《廉政風暴》,爆收254萬港元,僅次於許冠文的《天才與白痴》,位列年度票房榜亞軍;1976年執導的《七百萬元大劫案》也進了票房前十。

此後,不管是小成本《蛇形刁手》,還是大製作《黃飛鴻2》,吳思遠都穩賺不賠,他甚至還樂於分享自己的電影生意經。可以說,吳思遠被稱為“香港電影教父”,絕非浪得虛名,會搞錢只是他眾多優點裡的一項,有關他的故事,我們以後慢慢侃。

但在賺錢這件事上,讓吳思遠栽跟頭的只有一個人,他就是徐克,而這部電影,便是《蝶變》。

不過《蝶變》才殺青時,吳思遠很是滿意,他覺得徐克拍的很新,很有創意,唯一有意見的地方就是《蝶變》的結尾。他認為男主角方紅葉雖然不會武功,但最後還是得打一場,不然觀眾的情緒宣洩不出來。

可徐克就死牛,不管老闆說什麼,他都不改結尾。影片最終只拿到115萬港元,在年度票房榜上排43位,這成績自然很不理想。

據吳思遠後來說,這片子算是給金公主院線的“投名狀”,如果成了,也就沒有後來麥嘉、石天這幫新藝城大佬什麼事兒了。可惜它票房很差,讓吳思遠在金公主的掌門人雷覺坤那裡丟了面子,間接導致了新藝城的誕生。

但片子上映之後,吳思遠並沒有對徐克感到失望,反而繼續砸錢,支持他拍下一部電影。大才子黃霑看完《蝶變》的午夜場後,一個勁兒地衝著吳思遠誇徐克極富才氣,非池中之物;影評人石琪連着三天在《明報晚報》上發表影評,大談特談《蝶變》的優缺點,稱它為:

“在香港電視編導轉行拍攝的大電影中,徐克的《蝶變》未必是最成功的一部,但無疑是製作規模最大,也表現得最具挑戰性的一部。”

有人說,《蝶變》之前的香港武俠片和之後的武俠片雖然有所區別,但總得來說,是一個脈絡串下來的,唯獨《蝶變》是個異類,它讓影迷們驚訝地發現,原來武俠片還可以這麼拍。

而徐克本人給他的這部處女作貼的標籤是:“未來主義古裝片”。

到底這是怎樣一部電影呢?好,懸念鋪足,我們先來說說它的劇情。

故事發生在一個架空的年代,武林人士相互殘殺,舊的幫派一茬接着一茬被團滅,新冒頭的田字號成為霸主。

這時候,有個叫沈家堡的地方,出現了“殺人蝴蝶”事件。

田字號的老大田老闆,打算和女俠青影子去探個究竟,沒成想被沈家堡的沈青算計,跟另外一個幫派天雷堡互掐起來。

掐到最後,沈青被田老闆往石頭上撞死了;田老闆被天雷堡的郭力用火器炸死了;

郭力被火藥轟開的石頭砸死了;至於對江湖充滿好奇心的青影子,竟然……自己抓着炸彈送了人頭。

唯一大難不死的,就是全程吃瓜、不會武功的方紅葉,他竟然在決戰的前一天晚上,跑了。

《蝶變》的劇情就是這樣,我們重點來說說它為什麼在香港武俠片中會如此獨特。

第一個原因,我認為是對武俠世界的解構。

在《蝶變》之前的香港武俠片,大體有這樣四類。

以《獨臂刀》為代表的張徹式武俠片,武俠動作大多採用套招,南派武指大師劉家良處理這些套招,硬橋硬馬,雖然比關德興主演的《黃飛鴻》系列好太多,但還是保持着對武林假想的基本框架。

第二類,是以《楚留香》爆火起來的楚原式武俠片,因為劇本多改編自古龍的武俠小說,所以這類武俠片的動作設計,也都是以奇詭凌厲、輕盈飛快而著稱,但大體還是不離張徹武俠片的套路。

第三類非常出眾,因《俠女》為世界影壇聞名的胡金銓武俠片,彈床造成的靈動飛躍,剪輯形成的剎那出招,讓任何一個對武俠動作講究的影迷看了,都忍不住拍案叫絕。不過說到底,胡氏武俠片從沒有否定過武俠,而是將武俠往歷史和文化深處引。

第四個,就不用說了,以《如來神掌》著稱的粵語仙俠片。這些六十年代的“神片”,花了不少心思在膠片顯影上做起“特效”,讓武俠升為仙俠,完全脫離現實世界的基本常識。星爺還在《功夫》里對此致敬。

發現沒?以上四類,不管是哪一個,都還在營造武俠世界的幻想,只不過或多或少,或精緻或粗糙而已。

但徐克的《蝶變》不同,他將武俠世界中最為重要的武術功夫解構了。

青影子的輕功雖然厲害,但其實是藉助於繩索系在着力點上,蕩來蕩去;徐克甚至不惜筆墨,用了兩次特寫橋段展示這種繩索系起來的過程。

郭力的火功看似很唬人,也不過是用火摺子點炮仗的方法,往敵人身上撒火藥。

最高深莫測的,無疑是穿着鐵甲的沈青,他那如入無人之境的功夫,靠的原來是高級戶外探險裝備。

真正用拳腳功夫對壘,我們來看這一段田老闆和沈青的對招。

的確很搞笑,但徐克並不是為了替吳思遠省錢,沒請專業的武術指導,畢竟一元一隻的蝴蝶,他在台南的蝴蝶谷都抓了成千上萬隻。更大的可能性,或許就是為了做出反差。武俠世界裡沒有什麼傳奇的絕世功夫,有的只是科技水平。

要知道,《蝶變》里最終極的武器,竟然是天雷堡耗費六年,派沈青在地洞中研製的——機關槍。

雖然這聽起來很扯,但腦洞很飛的徐克的確玩出了此前武俠片,以及此後武俠片從沒玩過的新思路。

大英雄們不講武德,只會在背後放冷箭,打暗槍。為了爭奪武林霸主,什麼手段都能用上。

李劍和郭力偷襲了田字號的兩名幹將;沈青不顧兄弟之情,殺了老大孫剛,滅了老三李劍,還把一直幫他的老婆都滅了口,這人品真的是。

所以在《蝶變》這部電影里,武俠世界的仁義道德、俠者風範全都蕩然無存。

稍微在血腥屠戮外,有絲絲醒悟的田老大,最後還是貪戀江湖第一的美名,非得和天雷堡的勢力爭個高下。最後一命嗚呼。

只有冷眼旁觀,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方紅葉抽身出來,保住了性命。

你很難說這一切,和徐克在美國留學多年的經歷沒有關係,這位畢業於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電影專業的海歸,吸收了大量美國六七十年代科幻片的風格和氣質。

1968年的《人猿星球》,1971年的《發條橙》,1977年的《星球大戰》。乍一聽,武俠片和科幻片差異巨大,但本質上兩者都是對另一世界的想象而已。

有人說,《蝶變》里的人物造型、場景布置太過日本風格,但在我看來,他們更傾向於《星球大戰》吧!看看高雄飾演的郭力和歐比旺的打扮,不能說很像,簡直就是一摸一樣好吧!而田老闆的髮型,應該是在cos盧克天行者。

而稍微對比一下《人猿星球》和《蝶變》的設定,你會發現兩者驚人地相似。

《人猿星球》說的是一艘宇宙飛船穿越數百年,落在一個人猿統治的陌生星球上,結果人們最後發現,這個星球其實就是地球,只不過因為核戰爭爆發導致人類毀滅,人猿重新崛起而已。

毀滅和重生,想到了嗎?這其實就是《蝶變》的開篇,武林新紀前的兩次大戰,導致十多萬武林人士死傷,幾十年後,“七十二路烽煙”再次內鬥,爭奪武林霸主。

所以在電影的結尾,徐克順着方紅葉的視線,給了一個遠景鏡頭,無數的武林人士倒在了沙漠中。隨後,方紅葉將衣服上的一隻蝴蝶捉起來放生。徐克在告訴我們:哪有什麼江湖武林,全都是循環的人間悲劇。蝴蝶不是兇手,真正殺人的,是人心。

《蝶變》享有獨特地位的第二個原因在於,徐克在視聽語言上的革新。

視聽語言這玩意說起來很專業,但其實就是攝影機怎麼拍,演員如何表演,燈光怎麼打,布景什麼風格。

在《蝶變》之前的香港武俠片,大多是一種色彩飽滿、用光均勻,構圖平衡的風格。當然,在細微的地方肯定還有區別。而徐克則打破了這一延續多年的武俠片美學範式。

他在人物關係的塑造上,並不指望台詞和演員表演,而是利用影像層面的暗喻。

影片開頭,造紙廠凶殺案發生之前,毒黃蜂和造紙廠老闆之間的關係,徐克接連採用構圖上的“隔斷”效果進行表達。

中景景框里,前景虛焦的鐵鏈將兩人分割開來,注意,這段正是毒黃蜂遞給造紙廠老闆假“紅葉手札”的過程。意在表明,正是這一物件導致後來命案的發生。

緊接着,徐克又將攝影機升高,斜拍兩人之間的對話,而“隔斷”效果由鐵鏈變成了懸掛宣紙的竹竿。

接下來的一組鏡頭,全是宣紙環繞下的兩人同框畫面,注意,這時的景別從中景變成了近景,也就是說,範圍縮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更逼仄了,關係更為緊張。

為什麼這麼處理?因為就這幾個畫面組接的過程中,造紙廠老闆說出“紅葉手札”是假的,從而令毒黃蜂頓生殺意。

最後一幕,特寫鏡頭裡,從窗口射出的一道藍光,指向了造紙廠老闆的臉頰。

以上三處關鍵信息:鐵鏈,竹竿,射向臉頰的藍光,其實已經預示了造紙廠老闆的死亡方式:被鐵鏈倒掛在竹竿上,臉頰被兇器橫穿而過。

這就是鏡頭邏輯和畫面語言。徐克絲毫沒有展現毒黃蜂怎麼殺老闆,但在影像里早就下來判詞。

著名學者波德維爾在《香港電影王國》中是這麼評價《蝶變》的:

《蝶變》比王家衛更早實驗畫外音的敘事方式,差不多二十年後,他才在1995年的《刀》重拾此一手法,而出於對《用心棒》的欣賞,他也更偏愛傾斜角度及極端講究的構圖。

確實如此,《蝶變》里方紅葉的畫外音和王家衛在《東邪西毒》里採用的極為相似;而這一點在《刀》里也得到延續。

至於和《用心棒》的構圖相似點,我們可以看看這一段。

不難發現,唯一不同的是,黑澤明採用的是長鏡頭,而徐克用的是正反打,兩個鏡頭組接演員背對背的畫面。

但在我看來,徐克在視聽語言上的革新倒不是和黑澤明多麼相似,而是借鑒了大量的表現主義美學風格和黑色電影。

片中,幾乎不曾出現邵氏武俠片里標誌性的變焦鏡頭,或是中景景框下的推軌鏡頭,而是大量角度刁鑽的俯拍、仰拍的固定鏡頭。

甚至於將攝影機突然旋轉九十度,讓人物在畫面中橫穿而過。

這種傾斜,充滿幾何感的構圖方式,在表現主義電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里,早已出現。

而大量人物出現在明暗交織的環境里,低亮度的打光效果,側臉沉浸於黑暗中的危險感,是徐克想讓我們沉浸在他所營造的詭異古堡中。

比利·懷爾德的《失去的周末》、《日落大道》,便是這種風格典型的代表。

而對於布幔紗幔所產生的朦朧氛圍,徐克早從《蝶變》開始便已痴迷。到了《倩女幽魂》里變成了危險的符號,而在《青蛇》中,又化作了情慾的標誌。

徐克在《蝶變》中所展現的某些痴迷元素,在日後的很多電影里繼續呈現。比如他對於古代造紙術的展示,對於活字印刷術的編排,對於火藥武器的興趣,換到後來,變成了《上海之夜》里時代曲,《刀馬旦》的京劇,《黃飛鴻》的中醫與舞獅,《金玉滿堂》的中國廚藝。

可《蝶變》所開創的黑色武俠片,或者按照徐克自己的話來說,“未來主義古裝片”,再也沒有一部相似的電影,於香港影壇出現。

1980年,影評人石琪看完徐克於《蝶變》後的第二部電影,如此評價道:

徐克的個人風格始終既強烈又偏激,所以此片仍然拍得新潮怪異,以人吃人的可怕故事為中心,保持着《蝶變》那種超現實的殘酷感。至於屠宰場面則血腥逼真,據說很多殘酷鏡頭已被刪剪,但效果依然驚人。

而如今的很多影迷在看完後表示,這是一部永不過時的電影,全程高能。

但也有人覺得:我承認老怪很有創意 但實在受不了這髒亂差的畫風!

這部電影依舊讓吳思遠賠了錢,甚至比《蝶變》的票房還要低,也是在此之後,吳思遠雖依然賞識徐老怪的才華,但只能讓他另投他處,直到12年後,這對拍檔才再次合作了《黃飛鴻2之男兒當自強》。

至於徐克的第二部電影,便是被稱為電影版《狂人日記》的《地獄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