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一輩子小人物的“老戲骨” 90歲牛犇用生命“感動中國”|大道上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吳德玉 周彬 上海報道

人物:

牛犇,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原名張學景,1935年出生於天津。11歲就開始參演電影,在《龍鬚溝》《紅色娘子軍》《天雲山傳奇》《牧馬人》等經典影片中扮演角色。因其對中國電影的貢獻,2017年獲得金雞獎終身成就獎。2024年,獲“感動中國2023年度人物”獎。

牛犇(攝影:吳德玉)

1905年,由任慶泰執導,譚鑫培主演的《定軍山》上映,結束了中國沒有國產電影的歷史。2025年,中國電影將迎來120周年。兩個甲子的歲月,中國電影湧現出太多的好演員、好導演、好作品,熠熠生輝。演員、電影表演藝術家牛犇,正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從11歲開始演戲,在銀幕上“犇”(犇是“奔”的異體字)了幾乎一輩子,刻畫了300多個藝術形象。如今虛歲90歲的牛犇依然活躍在片場,其銀幕人生縱貫了大半部中國電影史。

2024年4月8日晚,《〈感動中國〉2023年度人物盛典》在中央電視台播出,牛犇被評為“感動中國”2023年度人物。給他的頒獎詞這樣寫道:“流浪進電影的苦兒,依然在跋涉的老戲骨,賦予角色生命,帶給人間笑聲。人們忽略他的名字,但記住了他塑造的生活。他站在聚光燈下,堅守遠超出銀幕的邊界。”

在網上,關於牛犇的諸多消息中,也包括他的晚年生活境況,比如“國家一級演員牛犇,出道70多年還在演配角,年近90歲住養老公寓”等等。年屆九旬,本該頤養天年,為何他還在演戲?明明可以含飴弄孫,為何選擇生活在養老院?演了一輩子的戲大多是配角,他內心是否有過委屈?對從事一生的演藝事業他為何有如此大的熱情?

帶着這些問題,2024年4月20日,封面新聞“大道”人文大家融媒報道小組前往上海浦東,來到一處養老公寓,見到了牛犇。他整個人活力十足,穿着牛仔褲、棕色皮鞋、夾克外套,戴着一個鴨舌帽,完全不像90歲的人。在牛犇的住所客廳里擺滿了他從藝以來獲得的各種獎盃和證書,“感動中國”的獎盃也赫然在列。

在親切、融洽、信任的氛圍中,牛犇開誠布公,分享了他90歲的人生,長達幾個小時的聆聽和交流,讓我們將來之前的問題逐一揭曉的同時,也深入走進了一個光影人物的內心世界,感受到一個將電影表演當成生命一樣珍惜的藝術工作者的痴愛和能量,以及他身上所積澱的人生經驗、感悟……這個下午,變得格外有收穫感。

牛犇演了一輩子戲,他自己的一生又何嘗不是一部精彩的人物傳記電影。

牛犇在上海浦東的養老公寓住所(攝影:張傑)

“說實話,一開始演電影,我就是為了吃飽飯!”

“流浪進電影的苦兒,依然在跋涉的老戲骨”,“感動中國”人物獎這16個字,準確道盡牛犇的演藝生涯。

牛犇有一個悲苦的童年。他20世紀30年代生於天津。家庭備受貧困與疾病之苦,他的父母於同一日因病辭世,此時牛犇9歲,妹妹4歲。牛犇的生日只能從門板上的“屬狗”二字推斷是1935年。成為孤兒的牛犇與妹妹一起跟隨哥哥嫂子一起生活,貧苦交加。

牛犇的哥哥得到了一份在中電三廠(即北影廠前身)工作的機會。牛犇跟着哥哥去廠院里幫忙,負責送遞各種物品,也跟廠里的工作人員熟悉起來。11歲的牛犇,在導演謝添的推薦下,獲得一個演出機會——在沈浮導演的抗日電影《聖城記》中扮演了村童“小牛子”。在拍攝過程中,年齡幼小、沒有經驗的牛犇一度無法進入狀態,尤其是在需要哭戲的場景,拍了幾次都沒有通過。謝添見狀急得不行,忍不住給了他一記巴掌,牛犇被委屈的眼淚打濕了眼眶,最終才勉強完成了鏡頭。牛犇由此踏入演藝領域。“所以人家後來都說,是謝添一巴掌給我打進了電影行當。”牛犇說。

由於演得好,“小牛子”這個角色名大家越叫越順口。牛犇的本名張學景反而漸漸被遺忘。不過,此時的牛犇對電影這份工作還沒有太深的了解,拍戲主要是找到一份工作,掙個溫飽,“那時候我當演員,純粹只是為了吃飽一頓飯。後來隨着認識的提高,我才意識到我的工作很有意義,表演成為我的生命事業。”

1947年,張駿祥導演受邀去香港拍《火葬》,女主演是大明星白楊。白楊推薦牛犇演她的“小丈夫”。少年牛犇便跟着劇組前去香港。去香港之前,“小牛子”找到他的恩師謝添,讓對方給自己取個新名字,“ 我本名張學景,那個時候我覺得三個字的名字不時髦,兩個字更時髦。而且當時電影演員單名的很多,像趙丹、於藍,都是單名。我跟師父說了以後,他也沒太琢磨,正好看旁邊有個字典,拿到手裡翻翻後,看到一個‘犇’字,就說,原來叫你小牛子,再給你增加三個牛,現在你就叫牛犇。從此,這個名字一叫就是70多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牛犇在北京拍完《龍鬚溝》回到上海,成為上影演員劇團的一名演員。那時,金焰、趙丹、白楊、劉瓊、張瑞芳、孫道臨、秦怡等一大批國寶級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齊聚於此,可謂星光熠熠。此時的牛犇,已經意識到,演戲是非常重要的事業,值得自己投入一生。

牛犇(攝影:張傑)

40多年前的電影片段翻紅

“這就是藝術的生命力”

從影近80年的牛犇,扮演的絕大部分人物是配角。小時候演小流浪兒,年輕時扮演小人物,年老了扮演小老頭兒。《紅色娘子軍》里的小龐、《泉水叮咚》里的大劉、《牧馬人》里的老郭、《老酒館》里的老二兩……但即便是很“小”的角色,他都會全力以赴對待。雖然所演的角色“小”,但牛犇卻認真對待每一個看似不起眼,甚至沒有完整姓名的小角色,發揮自己的能量,使其發散出“大”的光來。

1982年,謝晉導演的電影《牧馬人》上映,全國矚目。牛犇在其中飾演配角牧民“郭諞子”一角,生動真誠的表演打動了很多觀眾:“善良、憨厚、熱心腸的郭諞子”,為人生遇到重大挫折、在草原上生活的許靈均(朱時茂飾演)和逃荒而來、無家可歸的李秀芝(叢珊飾演)保媒。“郭諞子”推開許靈均所住的小土屋門口,劈頭就問“老許,你要老婆不要?” 語言幽默,態度真誠,成為片中經典的一幕。

在1983年第三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評選中,牛犇因在其中精彩扮演郭諞子獲得“最佳影片配角獎”。同年,在第六屆大眾電影百花獎評選中,《牧馬人》獲最佳故事片獎,牛犇又獲“最佳男配角”獎。40多年後,牛犇的精湛表演依然被新一代觀眾稱道。《牧馬人》片段和台詞在社交平台上廣為傳播,尤其是牛犇扮演的片段,再次火遍全網。

牛犇自傳《演一輩子小人物》(人民出版社提供圖片)

在拍攝《牧馬人》期間,牛犇除了自己演戲之外,還幫助年輕演員想了很多好點子,都得到導演的採納。比如片中李秀芝在院子里脫土坯這個場景,就是牛犇想到的。劇本原設計是李秀芝拿個掃把掃院子,以表現她操持家務勤快麻利。牛犇說這樣不好,掃院子太俗太常見了,沒有大西北的特點,脫土坯更能顯出角色性格麻利潑辣的特點。而且,等許靈均放馬回來,李秀芝等着他,倆人含情脈脈互相注視着,牛犇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建議在李秀芝臉上弄一塊泥巴,許靈均幫助她扒掉,這個鏡頭很生活化,很溫情,也跟脫土坯的戲呼應。

用心創作的精品總會被一代代有心人接收到。時隔這麼多年,觀眾還沒有遺忘《牧馬人》,讓牛犇很感慨,“大家還沒有忘記我那段戲,這就是藝術的生命力。藝術這東西有個特點:只要你是很真的,就能穿越時代。所以,我成了遲到的網紅,既偶然又不偶然。我覺得,網紅這個東西,不是你想紅就能紅的。有些年輕人不努力,想賺錢想瘋了,相信一夜爆紅這種鬼話。如果整個社會都是這種扭曲的價值觀,這是很可悲的。我們常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蒙塵蒙垢不是金子的錯。我扮演的普通牧民為什麼被觀眾喜歡?為什麼金雞獎、百花獎都給了我最佳配角獎?我覺得就是因為那種樸實和真誠打動人心。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快人快語,見到別人落難,他有自己的判斷;不落井下石,眼睛裡不揉沙子,掏心掏肺、實實在在對你好,這就是金子一般的品質。為什麼這種品質隔得時代越久越發光,就是因為那種質樸的東西如今已經缺失很多了。”

封面新聞記者在位於上海浦東牛犇的養老公寓住所採訪牛犇(攝影:吳德玉)

“角色再小,他也是一個完整的人物”

看過《老酒館》的觀眾,對其中“老二兩”很熟悉,這是牛犇飾演的一個配角,因每次只喝二兩得名。《老酒館》集齊了陳寶國、秦海璐、馮雷、程煜、劉樺、馮恩鶴、鞏漢林等演技派,那年牛犇84歲,雖然他的角色只有5天的戲份,卻令導演劉江深感敬佩。“牛犇在零下幾十攝氏度的天氣,瓢潑大雨中依舊光着腳表演,雨一下就結冰了,他堅持不休息,一定要拍完這個角色。”

牛犇也由這個角色分享自己現實中做人的原則:“‘老二兩’待人待事的態度就是按照規矩走。不像現在有做生意的,沒有準則,這個人跟你關係好就多給一點,關係不好少給一點。人都應該有準則、有制度,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中國人的本分。”

雖然扮演的很多角色都不是男主角,但牛犇的敬業在圈內是出了名。在影視劇拍攝中,有一些鏡頭需要替身完成,這是很常見的做法。但牛犇說自己從不用替身。“我說不,我要自己做,我不要替身,不管騎馬什麼戲,我都沒用過替身,只要自己力所能及我都自己拍,如果我今天達不到這個鏡頭的動作要求,我會用幾倍的時間去練這個動作,因為我要再現這個時代。”

拍《梨園生死情》時,因為騎的毛驢受驚,將62歲的牛犇掀翻在地當場休克。“因為我會騎馬,拍攝的時候沒有警惕,沒想到這頭驢尥蹶子把我一下子撂得腰椎、胸骨都受傷了,一下子就昏厥了。”

對傷者而言,傷筋動骨100天,對劇組而言,這停擺的100天簡直無法想象。“劇組人員的吃、喝,還有外景的錢,這個算下來是不得了的。導演告訴我,看你能不能再堅持拍兩個鏡頭,然後我們再去拍其他鏡頭,要我堅持拍兩個近景。但是我當時一動都不能動,連表情都不能做,怎麼辦?”

不放棄的牛犇去打聽有什麼特效止疼葯。有人說,打一種止痛針可以讓疼痛有4個小時處於遲鈍狀態。牛犇決定用這個方法,在疼痛遲鈍期拍戲。他還進一步盤算:如果打一次只有4個小時的有效期,那麼就要好好利用,不要浪費在拍戲前的準備階段。他決定到拍戲現場即將開拍的時候再打止痛針,在去片場路上怎麼顛簸感到疼他都咬牙忍着。

當天要拍攝的場景是角色自責地打自己耳光。這個動作很大,醫生專門交代牛犇劇組:“不能讓他做大動作,弄不好二次受傷就沒法治了。”開拍後,牛犇打自己耳光,打了兩下還要繼續打,被看不下去的醫生衝進鏡頭嚴厲制止,“再打真的骨頭就接不上了”。一看回放,已打的兩下可以用,完成了拍攝任務,他才沒有繼續打下去。第二天早上,牛犇被送到機場,再由上海的救護車送回家中休養。這一躺就是9個月。

多年後他回憶這些,沒有訴苦也沒有抱怨,而是感恩,“在我的從影生涯中,遇到困難時,都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現在我已經90歲了,還能健康活着,而且還能繼續演戲,我內心非常感激。”

牛犇夫婦(張傑翻拍)

2015年,80歲的牛犇參與拍攝《海鷗老人》,影片以“海鷗老人”吳慶恆為原型改編,敘述了一位孤獨的喂鷗老人幫助一名6歲的患自閉症的布依族男孩打開心扉的故事。片中有一個鏡頭,吳慶恆要下水救一個男孩,“導演已經給我準備好了替身,我說我自己來,不用替身。”那時候天很冷,牛犇就直接跳進那冰冷的水裡。

無論角色多麼小,牛犇都全身心投入其中,想盡辦法為這個角色注入生機和光彩。牛犇曾與許還山、吳天明等老演員共同出演過電影《飛越老人院》。這個電影講述關山老人院里一群老人為了實現各自人生最後的價值,一起尋找生命中純粹的快樂與意義的故事。牛犇的角色是位癱瘓在床的老人,一句台詞都沒有。但在他看來,雖然沒有台詞,但並不代表這個角色在表演上毫無作為。於是他跟導演建議,如果他扮演這個角色只是躺在床上,沒有台詞,沒有動作,那遠景看起來就跟死人一樣。他決定,要“活”着演。導演問他,那要怎麼演?牛犇說,我要坐起來。導演說不行,這個角色的病導致他坐不起來。牛犇說,“可以的。我在生活中曾見到過,這樣的人如果把他放在窗子下面,用一個東西綁着他,是可以坐起來的。雖然沒台詞,但是我可以發出不成話的聲音,喉嚨咕咕作響來表達情緒。”導演一聽說很好,就採納了建議,把他綁在欄杆上坐起來演,拍攝出來效果很好。這種發出不成話的聲音,很費嗓子,導致牛犇的聲帶受傷,“演完之後,一個禮拜說不出話。但我顧不上這些了,我只想把這個角色演好。”

演一輩子戲,大部分角色是配角,沒怎麼演過主角,會不會覺得委屈?對此,牛犇的回答很真誠,“不管演什麼,都是工作給我的角色。大家總想做些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但是轟轟烈烈的大人物旁邊,總得還有一些跟他合作的人,才能完成一件事。我就是那個跟大人物合作的人。比如我們這個時代,我的朋友、演員趙丹的形象非常適合演英雄,那我在他身邊演一個配合的小人物也很好。我很清楚,我沒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寬寬的肩膀,我的形象就是一個瘦弱的普普通通的人。我扮演的是小人物,我演的就是普通民眾。我相信只要我對藝術創作認真,演得好,是會被民眾記得的。我一向認為,沒有小角色,只有大演員。角色再小,他也是一個完整的人物。”

封面新聞記者在位於上海浦東牛犇的養老公寓住所採訪牛犇(攝影:張傑)

張藝謀點贊:“為老爺子的藝德豎大拇指”

牛犇的敬業讓合作過的電影導演張藝謀印象深刻。在為牛犇自傳圖書《演一輩子小人物》所作序文《為老爺子的藝德豎大拇指》中,張藝謀寫道,“老爺子是一個有光彩、有特色、有個性的好演員。小時候,我就看過牛犇老師的電影,《紅色娘子軍》《海魂》;改革開放後,又看到他在《牧馬人》當中特別出色的表演。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當導演,我一定會請這老爺子。終於有了合作的機會。他初到攝製組,我去迎接他。他大我16歲,幾乎相差一代人。而且,他還是11歲就從影的童星,合作的演員是白楊、趙丹、於藍,帶他拍戲的導演是沈浮、張駿祥、謝晉……都是大師、大家。可老爺子見了我卻那麼謙恭、那麼真誠,我很感動……他們這代人,把人民視為父母,把藝術當作生命。進了劇組,他就不是牛犇了,也不是多次拿過金雞獎、百花獎的演員了。他已經融入角色,成了未來銀幕上的‘那一個’。服裝、道具、化妝……跟他接觸的部門沒有一個不說老爺子‘較勁’的。一件衣裳,一頂草帽,一抹胡茬……到了牛犇老師那裡,他都會讓它們‘活’起來;一句台詞,一聲嘆息,一滴淚水,牛犇老師都會讓它們生動無比。倘若把牛犇老師放到群演隊伍中,我敢說沒有人能認出他是明星,只會有人問他:‘你住哪鄉哪鎮,是來趕集的還是來做活兒的?’”

工作認真的牛犇,卻沒有“優等生”那種常有的架子。對此張藝謀也深有感受:“牛犇老師演起戲來有他的牛勁,工作態度也像牛一般犟,但他不擺老資格,聽得進不同意見。有一場戲,他們幾個迎鏡走來。我看見牛犇老師瞥了旁邊一眼,急忙喊停,悄悄一問,老爺子說他是特地設計的,想表現角色的鬆弛狀態。我說,此刻的規定情境不宜眼睛向別處瞟,否則,觀眾會走神、齣戲。老爺子略一思忖,一拍腦門兒:‘導演說得對。你是站在全局,我設計人物只站在個體,說得對,我就服從!’說實話,我挺不好意思的。現場那麼多人,可老爺子一點兒沒有下不來台的感覺,立刻照着我的提議又拍了幾條,都非常精彩。我在為老爺子演技點贊的同時,心裡也為老爺子的藝德豎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