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diss、彝族說唱、草根偶像——諾米如何解構文化霸權

不久前,一句“謝帝,謝帝,我要diss你”成為現象級網絡熱梗,憑藉抽象梗帶來的互聯網效應,來自川西的彝族草根說唱青年諾米一夜破圈,從玩抽象的草根rapper一躍成為亞文化頂流icon(偶像,又稱為聖體)。“抽象”(中文互聯網的一系列戲仿、無厘頭、反諷等手法的熱梗/迷因/段子)是能指,所指是當代青年亞文化中映射的結構性社會訴求。諾米的作品《阿普的思念》,映射了自己作為山區留守兒童爺爺陪伴成長的經歷,對彝族親人與土地的質樸熱愛,感動了無數網友,也被央視文旅翻牌,成為官方視頻配音。《枯木逢春》獨特的彝族宇宙觀與現代性張力引起了打工青年的廣泛共鳴。伴隨網民對諾米故事的發掘,拼接出一個出身底層、艱難打拚、追逐夢想的小鎮青年的傳奇故事。諾米的抖音粉絲數早已超越謝帝,逆襲為頂流說唱歌手行列,成為當代亞文化創作者的神話。諾米手執彝族文化為復古長矛,騎着自己草根風格的邊疆瘦馬,如堂吉訶德一般向巨大風車——文化工業體系,發起一次次真誠笨拙的衝鋒,所幸的是,這次堂吉訶德贏了。

《新說唱2024》的海選爭議與嘻哈-社區的多層級互動

歷史是那些說“不”的人創造的。

——jon savage

一切要從《中國新說唱2024》的海選說起,這個春天,無錫薈聚了400多名全國各地的rapper。諾米也收到邀請函,他用媽媽借的錢訂機票,赴錫趕考。諾米報名了謝帝的評委選拔組別,卻慘遭淘汰,而後,海選rapper圈子對謝帝組可能存在黑箱操作以及評審的權力關係表達抗議。

有博主分析海選的流程規則,認為主辦方召集了過多選手,在密集時間進行試唱,評委的注意力分配不合理,從早到晚評委累麻了,面對晚間上場的選手時已體能耗盡,可能對一些選手的基本信息都不了解。謝帝甚至都搞錯了《阿普的思念》是唱給爺爺的。諾米重複着美式男孩的口頭禪錄視頻,紅着眼眶說“他說讓我當個愛好,但這是我的夢想,我為什麼要當個愛好”。

諾米對曾經的偶像失望,於是創作了《謝天謝帝》表達不滿。說唱圈的diss歌,一般都是髒話豪車美女票子來鎮場面,而諾米的整首歌恰恰相反。這是首低成本mv,所有鏡頭在成都玉林七巷的街區公園拍攝,唯一的互動道具是老小區的公共健身器材,也成為整首歌的抽象爽點。諾米像是在宣告,我一貧如洗,我有的只有社區與公共空間,這是視頻內容上的一重解構。

諾米mv截圖

歌詞有兩處重點,“社區社區我一個black的gang還不夠社區”“怪我來自山區沒能住進成都市”。在《新說唱2024》的宣傳片中,評委謝帝聲稱自己的選拔標準之一是社區。嘻哈音樂源起於1970年代的紐約布朗克斯區,一個多種族混居的貧窮社區。在這裡,嘻哈成為了一種社區成員(就是gang的意思)用來表達自己生活經驗、社會問題及文化身份的方式。因此,嘻哈不僅僅是音樂,更是一種街頭運動,反映了社區的聲音和抗爭,用以促進社會進步。因此,嘻哈語境中的“社區”意味着紮根社區、互助合作、提攜新人。諾米歌詞中直白地說我是彝族黑皮膚的gang,來自底層摸爬滾打,可我不是成都派系的而是來自川西山區的少數民族,謝帝就沒有看得起我。

早年,謝帝《老子明天不上班》火出圈後,一直是嘻哈團體“成都集團(前身為說唱會館)”的代表人物。成都現如今更是中國說唱重鎮,有道是:北京搖滾,武漢朋克,雲南雷鬼,四川說唱。甚至2014年謝老闆登上中國好歌曲舞台的時候,頭頂戴的棒球帽還印着說唱會館的logo,彼時的謝老闆頭戴棒球帽,身穿棒球外套,一副美式男孩裝扮,年齡相仿,就像如今的諾米一樣青澀。當年謝帝用成都方言衝擊普通話,《老子明天不上班》斬獲最佳原創方言歌曲獎,四川話的衝勁和詼諧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年輕人對上班的厭惡。如今,諾米用彝語再次帶來中國說唱的新震撼。

說唱就是反抗,不服就diss。《謝天謝帝》mv表達了對現有說唱圈文化工業體制的解嘲,抽象在表面,批判在核心,謝帝不real不社區忘了初心,如今已經從屠龍少年變成惡龍,成了資本權力的附庸,“功成名就,你已經不需要為生活賬單發愁”。

加拿大學者布雷克(michael blake)認為,“亞文化是由處在從屬結構位置的群體中發展出的一套意義系統、表達方式或生活方式,以回應佔主導地位的意義系統;它表明處於從屬地位的群體試圖解決那些從廣泛的社會背景當中產生的各種結構性的矛盾”。

亞文化經常在公共場合有意識地離經叛道,打破日常生活的規則。健身器材的抽象橋段充滿了滑稽、魔性的笑點,引發了病毒傳播,網民爭相模仿。“成都迪斯尼”多次衝上熱搜,獲得數億的播放量。事件進一步的有趣之處在於,成都文旅恰當地處理了這次互聯網熱點,形成了多方共贏,清明假期期間,每天數千人來到老小區健身器材打卡。街道辦有序組織人流,社區居民志願者與打卡的年輕遊客良性互動,甚至衍生了文化周邊與cospaly,以及“官方”成都迪士尼地標,形成了青年亞文化與在地居民社區融合的全民玩梗局面。成都市民文化的包容性,人情味讓網民讚歎。

來自大涼山的諾米,用彝語挑戰了成都方言元老rapper謝帝,用真摯的情感與作品獲得了cctv廠牌與廣大網友的認可,在網民熱情發酵的一系列事件後,粉絲超過了謝帝,完全蓋過《新說唱2024》熱度,挑戰了謝帝的“父權”意象。

諾米的草根風格與涼山彝族宇宙觀

所有的廣告都把那裡描繪得像是天堂。許多人為了將那塊無用的石頭(開發月球殖民地)變得有價值時喪生。如果你問我,那裡更像是一個監獄營地,而不是什麼天堂。

——動漫《賽博朋克:邊緣行者》大衛

有些網紅的戲劇性靠偽造故事,而有些人的故事就是戲劇。一開始網友認識到的諾米是抽象、荒誕、滑稽的,隨着對諾米故事的挖掘,他和很多普通青年、文藝創作者相似的生存和理想的矛盾困境,讓網友感慨“笑梗不笑人,諾米真男人”。

b站up主混剪視頻截圖

諾米出生在四川涼山州美姑縣,這也是美式男孩梗的源頭。諾米小時候給對象家放牛,但把牛放丟了;跟父親去工地當架子工,但工傷丟了一截小拇指;做過廚師、保安,但和三和大神一樣不愛上班被老闆管;騎三輪車賣水果,但路上跟人一直聊音樂;辦了19元門票的個人專場演出,哭着說親朋好友一個人都沒來看;給服裝店促銷叫賣,但被老闆一下子奪走話筒。拿到新說唱海選邀請函的時候,媽媽在便利店當收銀員,出現在諾米的視頻里的媽媽蹲在鏡頭的角落,在收銀台後面抹眼淚……

這些具體的生活細節,同頻的人生經歷,與諾米的作品構成了互文裝置。這不就正是大多數年輕人所經歷的人生么?留守兒童、小鎮青年、城市打工仔、流浪街頭的草根文藝創作者,卻一直沒有放棄夢想。諾米在成名後演出現場的擊拳視頻,在抖音上成為運鏡轉場模板,象徵著追夢少年的勵志故事原型。諾米與彝族妞妞合唱團合作童聲版《阿普的思念》,並準備把部分版稅捐給留守兒童。

b站up主混剪視頻截圖

諾米的抖音主頁視頻,有意識地組裝了自己的亞文化符號,打造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笨拙、質樸,真誠,彝族文化與街頭社區,展露缺乏城市主流(hip hop舶來品)文化資本的反差感,蹩腳的英語成為一種真實(real)的特徵,是曾經的城鄉發展不均衡帶來的文化資本的不平等的結果。諾米的很多視頻會在街頭接地氣地隨意拍攝,彝族、社區rapper是常見標籤。《謝天謝帝》合作的廠牌叫做“黑星black star”,品牌定位就是彝族涼山說唱。

《阿普的思念》關於童年,暗示着小時候諾米是爺爺帶大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並且爸爸酗酒,諾米是個留守兒童,早年也跟着父母去工地上搬過磚。《枯木逢春》指涉青年,表達了彝族的生態觀、宇宙論與家庭模式,以及年輕人對故土的別離與漂泊。

彝族是一個崇火敬火的民族,生於火塘,死於火葬(《枯木逢春》歌詞:burn next to fire and die in the fire)。傳統彝族家庭會在屋子中間造一個火塘,在火塘邊煮飯、燒水、議事、取暖、睡覺,在漫長的日子裡環火而居。生命輪迴,萬物融合,漂泊的彝族青年最終也會跟祖先一樣成為自然生靈的一部分。mv拍攝地碩諾山是彝族的聖山,位於涼山州美姑縣井葉特西鄉,正是諾米的故鄉。歌詞中的“三霧升天 三場紅雪”出自彝族創世史詩《勒俄特依》里的雪子十二支篇,“天上掉下泡桐樹,落在大地上,升起三股霧,升到天空去,降下三場紅雪來。”彝語稱杜鵑花為“索瑪”,即迎客之花。索瑪花在彝族人眼中是美麗、善良、質樸純潔和神奇崇尚的象徵。(引自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51985023?write)

《枯木逢春》歌詞片段

ꄿꏀꈧꌠꈍꄮꀱꇁꄏ

(年輕人們何時歸來)

꒜ꌠꈧꌠꈀꈄꏢꁮꑌꄉꎧꅝ

(老人在火塘邊喝酒)

諾米:

ꉈꂾꌩꍗꆹ ꍆꍆꈌꏓꀋꇁꀑ

(門前樹上 喜鵲不再築巢)

ꉈꊂꌩꄩꆹ ꀉꐚꇬꀋꃮ

(屋後大樹上 烏鴉不再鳴叫)

ꀒꋏꑳꅉꇬ ꌺꇐꃅꇴꇬꀋꋊꁧ

(祖先的居住地 後代不再起煙)

年輕人

你的孩子註定

是那漂泊的命

諾米:

拜託了 請拿我在家裡的衣服為我誦經

我在沒有牧場 沒有森林的地方等你祈禱

害怕迷路在這城市裡

所以沿途都留下了記號

脫離熱梗炒作,就《枯木逢春》作品本身而言,中彝英三語押韻,糅合多線性敘事,如格瓦拉旅行於時間的奧德賽之中,彝族遊子在現代性進程中的迷茫糾葛,通過重新找回與村寨、祖先、神話、自然、神靈的鏈接,得以枯木逢春,生生不息。彝族宇宙觀療愈了關於城市化、流動青年、鄉村發展的時代母題。諾米、沈學風等新生代彝族說唱歌手再次詮釋了民族與世界、亞文化與創新、邊緣與先鋒的辯證關係。

群眾注意力驅動的流量算法與亞文化“抽象梗”生產機制

當生活本身顯得失常的時候,誰知道什麼是癲狂,什麼不是瘋狂?太清醒或許就是瘋狂……把生活看成是它所是的那樣而不是它所應該是的那樣則是狂中之狂。

——dale wasserman 《堂吉訶德》1965年音樂劇

目前主流的短視頻平台,大多採用協調過濾(collaborative filtering)算法作為基礎的用戶內容推薦系統,如tiktok官方發布的#foryou(https://newsroom.tiktok.com/en-us/how-tiktok-recommends-videos-for-you)推薦邏輯。這種算法可以總結為用戶注意力與交互行為塑造的個性化垂類興趣定向內容推薦。在此基礎上疊加了其他機制:分級流量池測試、冷門熱門話題多樣性、垂域精準社群推薦等。可以不準確地稱之為“群眾路線算法”,人民群眾喜歡看什麼就給推薦類似的內容,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除了違規需要審核的情況,算法將一切用戶與一切內容連成一個系統,所有推流取決於用戶行為:注意力停留時間、點贊、收藏、評論、轉發等。所以,只要創作者的內容和產品吸引感染用戶,讓用戶產生平台需要的行為數據,那麼平台就會分發更多流量,製造爆款,這就是短視頻可以成為普通人成為網紅逆襲的底層機制。

群眾路線算法讓網絡話語權進入一種去中心化的局面。公共議題闡釋權不再被傳統文化精英壟斷,文化邊緣者、草根、普通人、非專業人士也可以在某些時刻掌握文化領導權。群眾路線算法更鼓勵固定標籤、垂域、小眾的內容,天然適合亞文化的創造。

亞文化包含的各種熱梗/迷因/meme/符號/段子,在去中心化算法生態中,自發、靈活、多元地進行製造、傳播、二創。當創作者靈活組裝亞文化符號,形成獨特的風格與敘事,這種風格往往以指數速度在大眾、草根、邊緣群體中傳播,並有可能挑戰傳統觀念與體制。所以,每個熱梗都滿足了群體潛意識的情緒價值,是社會徵候的映射。美國學者戴安娜·克蘭預言,未來的互聯網文化不再分為高雅文化和流行文化,而是應該分為全國文化和都市亞文化。類似,麥克盧漢認為電子媒介將使人類的文化生產再次部落化。

當代中文互聯網的“抽象派”則是一種對文化霸權的解構,用戲仿、反差、揶揄、無厘頭、反諷等手法對主流文化資本體制進行嘲解。玩抽象梗,意味着亞文化符號的快閃組裝,荒謬搞笑、魔性洗腦、製造熱梗,以回應公共議題。

抽象梗在幾種情況下產生:

一、創作者文化資本或各種資本匱乏。抽象是文化資本場域中弱者的武器,沒辦法拼資本拼豪華拼醫美,只能拼有趣的靈魂,只好玩抽象,製造荒謬搞笑的效果,喜劇的精髓是嘲解權力。所以草根青年玩抽象是文化資本匱乏的結果,組裝亞文化符號,是用無厘頭的手法對主流文化資本霸權進行反擊。

二、創作者本身的個人風格或者拍攝過程的戲劇性。即興、隨機、玄學的個人風格以及千變萬化的生活創作過程本身,善於整活兒創作者被稱為抽象聖體(icon),可遇不可求。

三、抽象是製造意識形態霸權的斷裂之處。馬爾庫斯在《單向度的人》認為,消費主義、技術理性以及資本至上,對個體施加一種全面而隱蔽的控制,大拒絕則是反對這種控制的根本行動。抽象梗的反體制、反世俗、反權威讓傳統主流思維不再自洽。抽象梗成為解構工具包,為大拒絕提供了一種思維方法,以恢復個體的反叛潛能和變革動力。

回到《新說唱2024》海選,全國各地的抽象派rapper匯聚一堂,幾天幾夜密集排練與共同生活的聚合效應,集體創作的社區氛圍形成了“抽象生態圈”,諾米只是其中一員。這些被《新說唱2024》文化工業的選拔體制淘汰的青年rapper,自己組裝了一檔新的說唱節目——《說唱刷怪籠》,號稱《中國新抽象》播出時間也是每周五,正面硬剛《新說唱2024》。

https://weibo.com/5886158017?refer_flag=1001030103_微博海報來源

這張海報的人物可以稱為當代抽象派rapper宇宙。諾米的名場面之一“我也是第一次見互相diss要在一個棚子里錄的”,《謝天謝帝》錄音棚遇到反向diss的另一位rapper也是抽象派宇宙的一位成員b-sh1。為什麼都在錄音棚呢,因為這個錄音工作室價格平民,許多抽象rapper是在相似的音樂工作室完成自己代表作的錄製的。因文化資本匱乏而相聚,形成亞文化社區,《說唱刷怪籠》成為尋求認同的社會實踐。

八十年前,伯明翰學派悲觀地認為,亞文化產生於社會結構性徵候,但各種亞文化掀起風浪後,最終無法逃離被時尚工業、娛樂產業收編的命運。“亞逼(asian hippie)”的當代意義,在於東亞經濟體經歷類似的快速工業化周期,大衛哈維稱之為“時空壓縮”,亞文化的生命周期與能量也同樣被壓縮與彈射。當代中國社會,創作媒介的物質性,數據勞動的政治經濟學邏輯,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讓亞文化的誕生、流行、反收編都產生了多樣的可能性。亞逼,從自發的符號生產到自覺的社會實踐圖景在徐徐展開。或許,在一種未來可能性中,在每個人全面而自由地發展的將來,數據勞動創作者不再需要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