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保瑞解讀《九龍城寨》,希望香港電影能交給下一代

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正在熱映。

正在熱映的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中有句台詞:以後城寨,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其實,本片導演鄭保瑞也是在借這句台詞說香港電影。

這部由古天樂、林峯、劉俊謙、伍允龍、鬍子彤、張文傑領銜主演,任賢齊、黃德斌主演,洪金寶友情主演的動作犯罪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已於5月1日在全國公映,影片集合了香港電影老中青三代演員,當故事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上一代退場,接力棒完全交到年輕演員手中,完成了結尾20分鐘的精彩動作戲。

“香港電影要交給下一代,不是很正常嗎?我們都老了,還不交給他們幹嗎。如果他們還不行的話,就是我們沒給他們機會,我們也是從上一代手中接棒,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鄭保瑞鄭重地對新京報記者說。

《九龍城寨之圍城》導演鄭保瑞表示,如果電影票房成績很好,他也會考慮拍第二部。

拍《九龍城寨之圍城》,鄭保瑞很想做些不一樣的東西給觀眾,“我也沒有很大的理想,要改變觀眾對香港電影的看法,但是我們在找可能性。”如果電影票房成績很好,他也會考慮拍第二部,但是不會一直拍下去,一味地重複和固守在某一種題材和類型,無論對自己,還是對電影,都是一種消耗,他想去嘗試新的東西。而未來他在內地有機會開拍的兩部“跟水有關”的電影,完全是他之前沒拍過的類型。

城寨除了髒亂風格,還要找到生活情感

以九龍城寨為背景的香港電影和劇集,比如劇集《城寨英雄》和電影《追龍》等基本都會拍到一個標誌性鏡頭:伴隨着巨大轟鳴聲,一架飛機從九龍城寨上空幾乎貼身划過。鄭保瑞說,這是只屬於香港電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才有的鏡頭。當年的(啟德)機場就在城寨旁邊,鄭保瑞還記得,小時候坐飛機回香港的時候,飛機差不多快要降落時,會經過九龍城寨的建築,“連下面晾曬的衣服都能看到”。

《九龍城寨之圍城》中出現的飛機划過城寨上方鏡頭。

對鄭保瑞來說,這是非常神奇的畫面。他將這個細節復刻到了《九龍城寨之圍城》中,開頭和結尾各讓飛機划過城寨上方一次。鄭保瑞的同學看完電影后,最感動的就是這個段落,好像突然回到小時候的樣子,有一種獨有的味道。後來香港機場搬到了大嶼山,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這個畫面。

其實,直到九龍城寨於1993年被拆除,鄭保瑞都沒有去過那裡,“那時候我生活在旺角,旺角已經有很多東西玩了,很少去另外的區。”鄭保瑞真正接觸九龍城寨是通過一些影視作品,甚至一些外國電影的美術風格,比如很多日本電影,都在借鑒九龍城寨的感覺。

在城寨被清拆前,一個日本團隊進入城寨內,製作了一張城寨高清的結構圖。2005年,在日本神奈川縣的川崎市內,出現了一棟高度復刻九龍城寨的古建築“warehouse”——川崎倉庫遊戲機公園,清晰地還原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九龍城寨的歷史風貌。

鄭保瑞就想,為什麼連國外都在借鑒城寨的風格,他就找大量資料,買相關的書看,“真的很酷,但沒有幻想過能真正拍城寨”。鄭保瑞真正重新認識九龍城寨,還是因為拍攝《九龍城寨之圍城》這部電影。

8年前,香港無限動力公司買下了作家余兒所著《九龍城寨》的小說版權,想改編成電影,找過鄭保瑞一次,問能不能拍。鄭保瑞聽到“九龍城寨”四個字後,覺得不可能,“怎麼有能力把城寨重新做出來”,就把這個項目推了。

後來,監製庄澄一直在堅持這個項目,過了幾年之後再次找到鄭保瑞,讓他好好考慮一下。這次鄭保瑞沒有第一時間拒絕,而是回去和監製葉偉信、美術麥國強等人坐下來聊,“如果真的弄一個城寨,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得到的答覆是:很麻煩。

鄭保瑞就讓大家先去找一些資料,在找資料的過程中,慢慢感覺到不一樣的東西出現,“感覺到你離不開這個地方,它很有價值,我們就咬着牙做,沖唄”。

《九龍城寨之圍城》中的城寨外景。

以往影視作品中呈現出的九龍城寨,是一個黃賭毒聚集的地方,非常混亂,處於“三不管”地帶。但這不是鄭保瑞想要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九龍城寨的風格,他和美術麥國強商量,要擺脫以往的那種味道,試圖在城寨的建築、氛圍中找到一種情感。很多在外面生活不了的人,在城寨里能夠找到生計,裡面有很多無牌的食物加工廠,他們可以在這裡混口飯吃。

在鄭保瑞(圖左)看來,九龍城寨有其髒亂的風格,更有着獨特的人情味道。

“在這麼髒亂的環境里,不代表他們沒有感情,我覺得應該有一種關係,這種關係對於主角是有影響的,我覺得可以加進去,就慢慢開始一步步建造,所以我們沒有放棄城寨髒亂的風格,但是我覺得還是應該有人生活的味道在裡面。”這個味道是鄭保瑞很喜歡的,他開始慢慢愛上這個地方。

動作戲想要漫畫感覺,但不能太過

《九龍城寨之圍城》最被觀眾津津樂道的是它的動作戲,這背後的功勞離不開動作指導谷垣健治。

谷垣健治是日本人,因為從小喜歡香港動作電影,上世紀九十年代來到香港做武行,說得一口流利的粵語,後來加入甄子丹的武術團隊,成為甄家班一員,也是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公會中唯一的日籍動作指導。他曾憑藉電影《邪不壓正》和《怒火·重案》分別獲得台灣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動作設計。

谷垣健治(圖左)和鄭保瑞(圖右)在拍攝現場。

鄭保瑞和谷垣健治很早就認識,當年拍攝《西遊記之大鬧天宮》時,谷垣健治來內地幫甄子丹設計了幾場戲。在鄭保瑞印象中,谷垣健治十分了解香港的文化,也完全享受着香港的生活,“我說,你們日本的東西真的很好吃,他說,有什麼好吃的,香港的茶餐廳才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在鄭保瑞看來,谷垣健治最厲害的地方是,可以將兩個地方的優點進行融合,把日本動漫文化加到香港動作電影里,回日本拍片的時候,也能把香港獨有的動作方法帶進日本電影里,比如拍了大受歡迎的《浪客劍心》系列。所以,等到鄭保瑞籌備《九龍城寨之圍城》時,他第一時間就找來谷垣健治負責動作部分。

電影開機後的第一場戲,是城寨外來闖入者陳洛軍(林峯飾)和城寨領袖龍捲風(古天樂飾)在理髮店的打戲。拍攝時,鄭保瑞試了兩個動作點,一個是龍捲風扔起一支煙,和陳洛軍打完之後,騰地而起,用兩根手指夾住落下的煙。另一個動作是龍捲風一拳打過去,陳洛軍飛了出去,撞在鐵花籠上。鄭保瑞說,這兩個動作設計確定了整部影片的動作風格。

“我跟動作指導說想要漫畫的感覺,但是那個度不能過,只有試出來才知道。”鄭保瑞說,陳洛軍飛出去那場戲試了好多次,最開始直接撞在鐵花籠上,動作太實了,轉一個圈撞上去,又太誇張了,不真實。最後試完,鄭保瑞覺得,轉半個圈是對的,他想在動作過程中讓觀眾感受到疼,感覺到力量,但又不會太誇張,“後面的動作我們就按照這個尺度作為參考”。

整部影片的大部分動作戲都是發生在九龍城寨里,城寨空間狹窄逼仄,為拍攝動作戲製造了不少困難,但也讓谷垣健治的動作設計在有限的空間內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發揮。鄭保瑞強調,“我們沒有因為動作戲,特意將城寨的空間搞寬,那就不合理了,還是在一個狹窄的空間里做這個事情,它就變成一個特點,有點味道在裡面”。

對於谷垣健治來說,這部戲在動作設計上的挑戰還在於,很多時候預想不到這個場景是什麼樣子的。鄭保瑞說,這部戲的搭景方法跟其他戲不太一樣,別的戲搭景都有圖紙,這部戲第一個景有圖紙,從第二個景開始就沒有了。美術麥國強在片場經常問,這裡能不能建個樓梯,再加個牆?搭景老師一臉茫然,怎麼建,有沒有圖紙?麥國強說,無所謂,喜歡怎麼建就怎麼建,因為城寨以前建樓就沒有圖紙。

《九龍城寨之圍城》中的打鬥鏡頭幾乎都在逼仄狹窄的場景中拍攝,為拍攝動作戲製造了不少困難。

片中,陳洛軍第一次進入九龍城寨遇到信一(劉俊謙飾)那場戲。鄭保瑞告訴谷垣健治,不知道這場戲的場景是怎樣的,但想讓兩人從二樓一直打到三樓。谷垣健治就想到了借力,因為城寨的牆與牆之間離得很近,人可以利用兩邊的牆壁借力彈上去。

結尾那場動作戲,“城寨四少”和反派從地上一直打到天台,牽扯到不同的場景。鄭保瑞給谷垣健治大概講了一下動作過程,谷垣健治設計動作,在基礎場景上再進行調配,變成最終需要的場景。“我們搭完景給動作指導一天的時間,讓他們先在這裡排。”鄭保瑞說,劇組就是用這個方法一步一步將動作戲磨合出來。

片中古天樂有不少動作戲,他在首映禮上大吐苦水,有時候演員們打了一晚上,最後剪出來只有十幾秒。鄭保瑞笑着說,基本每天都是這樣,拍動作片就是很麻煩,挺花時間。

不能為了打而打,文戲也要做足

鄭保瑞知道,拍動作片不能為了打而打,文戲也要做足,如果沒有戲劇衝突是很難搞的。片中人物眾多,要讓觀眾記住每個角色的特點以及他們的人物關係,是挺難的,他和編劇花了很多的時間溝通。

伍允龍飾演的反派王九前面出場戲份不是太多,最後卻成為重要角色,其實片子對角色有很多細節上的鋪墊,告訴觀眾他是如何一步步上位的。鄭保瑞說,王九跟大老闆的關係,其實在前面有更有趣的東西,只是後來因為篇幅問題剪掉了,但是觀眾依然能感覺到這個人物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片中有一場“城寨四少”唱卡拉ok的戲,這是四人在片場第一次合作拍戲。第一天拍攝的時候,鄭保瑞覺得出來的效果不是很好,“因為他們第一天還沒混熟,我知道怎麼逼他們都不會逼出來,ok,今天先過”。兩三個月之後,鄭保瑞又重拍了那場戲,出來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四人第一次打麻將那場戲,同樣也是前後拍了兩遍。

“城寨四少”打麻將的戲前後拍過兩次。

“他們知道我怎麼都得逼他們,但不是用以前那種在現場逼着你,感情交流的東西你是逼不出來,要給他們時間建立關係。”鄭保瑞說。

影片結尾20分鐘的動作戲很燃,鄭保瑞也時刻想着在快節奏中融入一些情感戲。先是陳洛軍進入到城寨里,然後其他三個兄弟加入,四個人分開打,最後共同對付王九,有兄弟之間不放棄的情誼。鄭保瑞很希望讓觀眾感覺到他們的關係,但是如果前面文戲做得不好,在這裡做什麼都沒用,“我也知道前面文戲沒有太多篇幅去交代這個事情,但是在有限的空間里還是希望能建立起一種關係”。

故事進行到三分之二時,完全交給下一代

作為著名的動作演員,《九龍城寨之圍城》是洪金寶近年來少有出演的作品。他在片中飾演一位反派大老闆,戲份不是太多,鄭保瑞知道當沒有太多篇幅去描寫這個人物的時候,只能通過演員的個人力量去立住角色。最開始找演員時,他就想找一個讓觀眾感覺有分量的演員,很快就想到了洪金寶。

鄭保瑞和洪金寶合作過多次,他在執導《西遊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和《殺破狼·貪狼》時,洪金寶都是動作指導。讓鄭保瑞印象深刻的是,只要洪金寶來到片場,他和所有工作人員都會不自覺地立馬起身,畢恭畢敬。“拍《殺破狼·貪狼》時,泰國動作演員托尼·賈第一次見到洪金寶時,直接跪下來了。”鄭保瑞說,大哥就是有那種氣場。

洪金寶老當益壯,拍起打鬥戲仍然氣場強大,動作凌厲。

片中,洪金寶有兩場打戲。近幾年,他的膝蓋有舊傷,很少再出演動作戲,但他提醒鄭保瑞,不用遷就他,設計動作的時候,這個角色該怎麼打就怎麼打,不要因為腿不方便,就避開下半身的動作。

片中有句台詞:以後城寨,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其實,鄭保瑞也是在借這句台詞說香港電影。

很多人經常提起香港電影以前風光的日子,但在鄭保瑞看來,那些已經都過去了,現在是時候交給下一代了。即便片中幾位年輕演員不懂打,但他們非常有興趣,很努力去訓練,鄭保瑞也會給他們空間。因為年輕演員的那種力量是會打動人的,當在這個行業里10年、20年後,這種力量就沒了,“古天樂很努力,但他現在再怎麼努力,你也覺得他是演出來的,不是真正的力量,但年輕人就有那股勁,使出一拳,觀眾能感受到他的拚命,那是真的屬於年輕人才有的”。

他將電影的結尾部分交給年輕人來打,前輩演員也都很配合,“小齊(任賢齊)、古仔(古天樂)、大哥(洪金寶),完全知道我的擺位是怎樣,一點意見都沒有,沒有人跟我說,是不是我打結尾,為什麼我那麼早死,我沒有聽過這種抱怨。”鄭保瑞說,如果不走這一步,年輕人永遠沒有曝光率,永遠出不來。

鄭保瑞很早就決定,在影片故事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完全交給下一代,上一代退場。而反派王九這個角色就尤為重要,如果他不厲害,結尾就不用打那麼久。在選擇演員時,鄭保瑞決定找一位比較懂打的動作演員,在氣勢上就要不一樣。

伍允龍飾演的大反派王九,瘋癲邪典。

然而,會動作的演員,可能在表演上會相對弱一些,但鄭保瑞不想放棄,很快動作演員出身的伍允龍出現在他的視野。伍允龍之前演過一些比較正的角色,還飾演過李小龍(《龍之誕生》2016年)。但鄭保瑞在和他聊天的過程中,發現他“蠻傻的”,就給他試了下造型,完全認不出原來的樣子。之後,鄭保瑞開始和伍允龍慢慢磨角色,“你笑一下,再多一點,再瘋狂一點”,鄭保瑞用笑聲讓伍允龍找到入戲的方法,他覺得這個角色經常這樣笑的話,可能有點神經質,告訴伍允龍一定要放開來演。

拍攝時,伍允龍覺得自己就是王九,完全放得開,有些反應是鄭保瑞都沒有想到的。比如,有一場戲,別人罵他是黑社會,他即興做了一個豎起大拇指,吐舌頭的動作。對於出演王九這個角色,伍允龍也很開心,從來沒有導演能挖掘出他表演的另一面。在鄭保瑞看來,很多觀眾對演員都會有一種刻板印象,但他喜歡在演員身上找到一種可能性,幫他們把信心一步一步建立起來。

將自己封閉起來,是創作上最可怕的事情

在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上,鄭保瑞憑藉電影《命案》拿下首個金像獎最佳導演。自從他執導的2018年《西遊記女兒國》上映之後,鄭保瑞基本紮根在香港本土,不僅執導了《智齒》《九龍城寨之圍城》《命案》,還以監製、製片人身份參與了《麥路人》《斷網》《尾隨》等純正港片。

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鄭保瑞說,在創作上不會限定自己只拍港片或內地題材,他很害怕自己只拍一種東西,哪怕在同一家公司待太久,或跟同一些人合作太久都不行,“有時候把自己封閉起來,是創作上是最可怕的事情”。在創作上,鄭保瑞持有一種很開放的態度。

鄭保瑞表示,“有時候把自己封閉起來,是創作上是最可怕的事情”。

如果《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成績很好,鄭保瑞也會考慮拍第二部,但是他不會一直拍下去,“我已經經歷過不停地拍《西遊記》系列(除了之前曾拍攝的《西遊記之大鬧天宮》《西遊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西遊記女兒國》,未來可能還執導《西遊記之三借芭蕉扇》《西遊記之真假美猴王》),其實對我也好,對電影也好,都是傷害,消耗太厲害,一直干這個事情,差不多你就要先緩一緩,先做別的。所以《智齒》《命案》對於我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我開始找回拍電影的那種味道,找回為什麼喜歡電影,為什麼一直做下去的理由”。

鄭保瑞向新京報透露,未來可能會有兩部戲在內地開拍,一部古裝片,一部現代片,“都跟水有關”,完全是他之前沒拍過的題材。如果只拍一種題材類型,他可能拍到30部就退休了,還想一直拍下去,只能不停地去嘗試一下新的東西。哪怕只有1000萬製作的小成本片子,但可以表達自己的一些個人想法,他也沒有放棄,還是要拍。

對於香港電影的未來,鄭保瑞還是保持着一個比較積極的態度,“我覺得有機會就去拍,就像春夏秋冬一樣,香港電影正在經歷着冬天,我們希望一步一步慢慢走,再往前走就是春天,但是你不走,那個春天永遠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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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