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你一直那麼笑,累嗎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發自湖南長沙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朱丹見到記者時,剛結束夜晚的節目錄製,聲音已經沙啞,但大眼睛還是亮亮的。她畫著眼影,眼尾有短短的眼線,下巴也比電視上更尖了。

在這之前,她很久不畫精緻的妝容了。除非參加大型活動,或者錄綜藝節目。否則,她喜歡素麵朝天示人——哪怕面對鏡頭,她會穿着蠶絲睡衣,分享上癮的書目。這時候的眉毛是濃密的,只是眉頭有些淺。膚色與多數普通女孩一樣,是健康的小麥色。

許多人羨慕鬆弛的她。

參加《乘風2024》,是朱丹久違地從零開始,學習唱跳,成為聚光燈下的主角。過去幾年,這位有兩個孩子的女藝人都毫不遮掩地表示,她享受窩在家庭給她構築的安全堡壘里,舒適、自由、有力量。

實際上,這位臉上永遠掛着明媚笑容的公眾人物,有着人們意想不到的一面。

十多年前,她被人呼為“一姐”,看上去自信大氣,但外界不知道的是,站在比一般人更高的舞台,她會緊張又忐忑。

2015年,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上,她忘詞了,當場落淚,說自己是失敗者。但她同時坦誠地表示,終於可以卸下包袱,不用總是逼着自己當強者了。

“很高興,我終於搞砸了。”

人生似乎無法避免“搞砸”。以前,不安的朱丹會選擇逃離,像衝浪的人收回踏板,站到海邊的灘涂,一遍遍環顧四周,才敢再次迎接大浪沖刷。

但在2024年,再出發的朱丹變了。她覺得自己是一棵正在生長的樹,好奇一切從她身上長出來的枝丫與藤蔓的模樣。

於是,《乘風2024》里,歌手尚雯婕關心地問她:“朱丹,你一直那麼笑,你會累嗎?”

她告訴尚雯婕,這個問題晚了兩三年。“現在的我不需要這些安慰了。我只會對自己說,做你想的,按照你想走的走。不用計劃,不用去問為什麼,就去感受它。”

女人四十,朱丹愈加享受生命。

01

重啟身體

過去一個月,朱丹經常哭。多數時候,哭聲是在練舞室爆發的。

“我在練舞,我就跟個弱智一樣,能明白那種感覺嗎?”在夜晚9時的採訪間,朱丹已經錄了一天的節目,還是全場說話能量最高的人。

“我知道這個頭在這兒,手在這兒,我怎麼就做不到跟老師一樣?她說胸往這兒走,肚子往那兒走,我就覺得怎麼能夠控制它?我的媽,為什麼手和腳可以配在一起,我配不起來。”

決定參加《乘風2024》後,這位已經43歲的女人,終於因為重新站上舞台,而且是此前從未嘗試過的舞蹈舞台,開始直面身體這些年的退化。

在青少年時期,從小學四年級到高中,因為身體天賦,朱丹一直是校隊的長跑選手。再後來,她變成了需要久站的主持人、演員。職業要求她保持對身體的控制。

直到過去7年間,朱丹接連生下二孩,身體變得虛弱。她不再高強度鍛煉,讓身體安靜了下去。

“很多簡單的事情我都根本做不到,”她說,“我就是想平衡兩隻手我都平衡不了,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打擊,我對我的身體陌生,哇,怎麼連這個都做不到。這種感覺是什麼?”她換了好幾個形容詞,都難以形容出複雜的心理狀態。

最後,她終於錨定了“受挫”。“我一直在受挫。”她說。

儘管不斷受挫,朱丹也清楚,這是她回歸、復出的必經之路。就像沉寂的身體,朱丹這些年也在公眾視野里不那麼活躍。2020年開始,她進入直播行業,大多數時間通過手機屏幕與觀眾互動。工作之餘,她喜歡窩在自己的“舒適區”,習慣素顏,陪伴家人。

她很坦誠地說,這些年她將注意力放在了愛的人身上,“缺少了往外探的勇氣”。或者,“我有一種把自己放在舒適區,滋養自己補充能量的感覺”。 

也許是能量攢夠了,2023年,一向靠直覺行事的朱丹,在直播間獲得與觀眾的聯結後,決定舉辦一場出道多年從未辦過的粉絲見面會。

那是在2023年8月4日,朱丹42歲的生日,她為此盛裝出席,觸到了久違的獨屬線下見面的力量。她告訴我,見面會舉辦前,她都不太確定,“會不會有人為我而來呢?”

朱丹擅長記憶場景與畫面。她回憶見面會的那天,首先是她站在幕後,“等着聽他們在喊你的聲音”。接着,“我再突然走到面前,看到他們一個個為此激動”。

“他們會流淚,他們會傾訴,他們會給我寫信。”

這些粉絲的目光與熱忱讓她感動,也讓她突然開始自省。“粉絲在等待着你、盼望着你,而我沉浸在自己生活里很開心。那時候突然提醒我,現在‘退休’是不是太早了?我才40多歲,接工作接得那麼隨意,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02

“一姐”的蛻變

朱丹自己都沒想到,步入中年,她會是以舒適、率性的狀態,在聚光燈下和鏡頭裡外來回遊走、自由穿梭。

這與30歲的她截然不同。那時候,她身上的標籤還是知名主持人、衛視“一姐”。在電視台偌大的演播廳、盛大的晚會舞台、顯得人些許渺小的北京“鳥巢”,她穿着高跟鞋,畫著全包眼線,是站在中央、串聯盛會的關鍵人物。

最忙碌的時候,她一周要錄四檔節目,平均每天站立超10個小時,導致此後膝蓋出現問題,很少能穿高跟鞋。

回憶起來時,朱丹依然是愉悅的。

她說,主持人“其實特別壞”,或者也有自我表達的時候。她的小心思是,挑上台開場白的幾秒鐘——“啪、啪、啪,燈一亮,全場安靜,主持人上台”。

這時,眾人都在等待主持人開口。“(我)就站在那,把所有人看一圈,然後再說‘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朱丹’。”

她喜歡這樣掌控全場的時刻,先讓氛圍慢下來,“接着,全場爆發嘩——的掌聲”。

在精力、夢想最旺盛的20多歲,朱丹情緒飽滿,遍地綻放滿是大白牙的笑容。憑藉浙江衛視《我愛記歌詞》節目,她成為當家花旦。小麥色的膚色也不再是女性的弱勢,而是當時電視節目擁抱多元性的見證。她的膚色與親和力成為拉近觀眾的“撒手鐧”,粉絲管自個兒叫“朱古力”。

如果用更廣大的人群概率來說,在芸芸渴望被人看見的主持們之間,能成為被觀眾選中和熟知的人,是無比幸運的。運氣就像早已縫在了她體內的那股力量里,將懵懂少女推向了台前,使之成為矚目的焦點。

對朱丹而言,成為主持人,是她人生前20年都不曾設想過的路徑。大學畢業後,她進入浙江衛視,努力地從氣象主播做到新聞主播。接着,變成了替補主持人,後來,慢慢成為知名主持人。憑藉一天站10多個小時的毅力,她越走越遠,“野心一次次膨脹起來”,她說。

如此忙碌地度過20多歲後,31歲那年,朱丹做出了讓外界感到意外的抉擇。她選擇離開浙江衛視,不當“一姐”。她成為獨立的藝人,此後,還有更多角色:不僅在各大衛視主持,還拍電視、拍電影、錄綜藝。

之所以這麼選擇,朱丹曾在2015年於北京大學的一個演講中解釋:“當主持人需要不斷對外給予,心裡會出現一道裂縫,到後來,裂縫越來越多。那個裂縫就是——作為主持人,你真的夠好嗎?”

9年後再度回望,朱丹對我說起,她認為自己做主持人是有天賦的,這個天賦不是來自專業的能力,而是她天生自帶的第三方視角。

每次上台,朱丹的腦子會同步一個電視播出的畫面。

“我正在走出去……

好,暫停了……

ok我要開始說話了……”

這也許是主持人控場、臨場反應的綜合能力,但朱丹會形容,這種能力讓她像交響曲里的指揮家。聽上去,她既是楚門的世界裡的“楚門”,也是觀看楚門的觀眾。

第三方視角成立的前提,是習慣與自己對話。與朱丹對談時,她愛用第二人稱,經常說“你”。而這個“你”,就是朱丹本人。

自我對話和審視的“天賦”,讓她站在巔峰的時候,愈加顫慄。那段時間,朱丹的腦子總在回放負面的評價,認為自己不如那些被人仰慕的頂尖主持人。“我會覺得你怎麼一點新意都沒有,你看這話都沒順暢,這話一點都沒出彩。”

“所以,與其被趕下山頂,我要不自己先走下來算了。”她說。

於是她選擇了“逃跑”,開始嘗試各種新的內容,自我療愈。

2015年,在上述北大演講接近尾聲時,朱丹忘了詞。她當即向現場觀眾道歉。而接下來,很難有人不因朱丹的真誠和開放動容。

她對台下說:“我很難用成功者定義自己,我覺得自己是村裡的姑娘,還沒有長大。所以在講那麼多以後,我會害怕,我很混亂。但我終於搞砸了……”

“很高興,我終於搞砸了。”

她接着又用了與自己對話的句式。但不同於三年前,她不再為暴露脆弱而羞恥。

“現在我會跟朱丹說,那麼多年你終於在大庭廣眾下失敗了一次,你終於不用當強者了。你可以卸下殼,抱一抱她,對她說:‘這些年,你其實做得挺好的。’”

03

40+,享受舞台

選擇對自己好的朱丹,開始愈發地在公眾面前選擇低調,轉而滋養自己。2017年,她走進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婚姻,擁有了可愛的孩子。她毫不掩飾,那個在巔峰時期以大女人的形象示人的她,實際非常渴望擁有家庭。

這樣的人生選擇,不符合許多人對獨立女性的期待。太多人渴望、等待着一個毫不讓步、完全依賴於自己、將事業牢牢掌握在手上的“姐姐”。

但朱丹始終是誠實的。即使明知會接收來自外界的不解,她仍在堅持她自己。

“我承認(家庭)這個事情我很享受。”她告訴我。

“再者,我並不認為我回歸家庭,就不強大了。女人做媽媽非常強大,做妻子非常強大,這跟職業的我是平等的。我不覺得我沒有化妝,沒有那麼多人看着我,沒有聚光燈了,我就黯淡了。完全沒有。”她說。

沒有聚光燈的日子裡,除了與家人相伴,朱丹也喜歡獨處。她喜歡上了搭樂高,會將幾千個散亂的部件倒在一起,“享受亂麻找絲般的快樂”。

這時旁邊通常還有筆記本,她要記下安靜時腦子裡飛過去的奇思妙想。

她曾在公眾號寫道:“很多時候生活也是一堆零件,你需要找到你真正需要的,雖然這需要時間。”

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後,朱丹終於開始像把樂高分批疊放一樣,將生活也捋順了。如果人生可以是翻來覆去都能收聽的cd,事業是a面,生活是b面,那麼,在30多歲的年紀,朱丹學會了在a、b面之間來回翻轉,格外自洽。

她在2019年受訪時透露:“我是希望做一個更陪伴型的媽媽,所以很多的工作衡量標準就是影不影響我帶孩子,我需不需要離開太久,如果是的話那我就不做。我並不會有遺憾,因為這是我一開始就定好的一個抉擇。”

她告訴我,不喜歡在一頭糾結、沒顧上那頭的狀態。如果決定做一件事,那就把事情做到極致。比如,2020年1月,朱丹開啟直播間,帶貨她熟悉的母嬰產品。第一季度,她就成為淘寶前十的“帶貨女王”。那一年,她懷着“二胎”,仍在錄綜藝節目,並以每周3—4場頻率在淘寶直播間出現。

而2023年,42歲生日時,因為看見為她而來的粉絲,她決定“復出”,將人生重心轉向事業的a面。

在終於決定將自己曝光給更多人後,她在下半年參加了真人秀《愛的修學旅行》。與丈夫周一圍之間的互動,讓人們終於理解了朱丹的選擇,同時讓人想起,這位率真、強大的女藝人,還有很多不為人看到的面向。

我問她,為什麼在她30歲後,她似乎未特意追求很多東西,而人生的很多里程碑就自然地達成了?

她回答,自己從來是順勢而為的人。

“我可能是老天給你一個台階,我就往上走。”她形容,“我有時候也觀察身邊人,老說他們,上帝給你一個船來救你,你怎麼還不上船?而我,抓到這個(機遇),我會說,好,那我就做這個事情。我不會故意擰巴,也不會抗拒。”

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讓朱丹更願意相信直覺,做自己想起來就興奮、腎上腺素飆升的事。

如今,她不再拘謹,覺得自己是一棵正在自由生長的樹,由衷地為自己的鬆弛狀態感到驕傲。“以前我會想遷就觀眾,故意去呈現她們想要的一面”,但現在,“我不再擰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跟我的本我之間很通暢”。

2024年春天,再出發的朱丹參加《乘風2024》,成為被人投票的“選手”。她解釋,之所以參加一檔她需要從零開始的節目,是因為她不願再重複過往人生。她想要新的挑戰,喜歡心裡兩個小人相互打架、最後自我戰勝的感覺。

3月末,《乘風2024》第一次綵排,朱丹站在了遼闊演播廳的大舞台上。那是芒果tv錄節目最大的演播廳之一,有一個讓人仰望的巨大led屏幕。攝像機也尤其多,將每位姐姐臉上的腮紅、閃片甚至毛孔,都拍得清清楚楚。

朱丹再度詳細地描述了上台的場景:那是她曾經數次走過的大舞台,她要先穿過後台,慢慢升上去。

接着前面一排攝像機,她站在台中央。

“突然間,我沒有任何緊張,像曾經我無數次主持活動一樣,我準備跳舞。”

即使在不熟悉的跳舞時刻,她依然關注到做主持人時會看的現場燈光。

“啪——左邊該亮”,朱丹邊說邊揚起了左手;

“啪,右邊該亮”,她像指揮家揚起了右手;

“啪啪啪都亮了,我知道,該開始跳了。”

那一刻,她非常篤定:“我跟舞台是有連接的,我的生命應該跟它在一起。心裡只有一個感覺:‘我回來了,這就是我的。’”

編輯 | 黃茗婷

排版 | 菲菲

南風窗新媒體 出品

未經授權 禁止轉載

關注南風窗,查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