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全員女性的劇組,只想討論具體的人

19世紀末的俄羅斯,一個落寞莊園的湖濱舞台上,少女妮娜在幕布與湖水、天空之間出場了。她念着青年劇作人康斯坦丁創作的晦澀的台詞,引得觀眾席里康斯坦丁母親的飾演者陣陣發笑。——這便是契訶夫經典作品《海鷗》的開場。

而在2024年的廣州,5個女孩在劇院的舞台上帶着自己的理解重新演繹了《夏日迴響:海鷗》。故事的發生地轉移到了一個緊挨着大城市的小城市裡,戲裡的5個女孩在高考前最後一個夏天排演過這齣戲中戲後,迎來了各自人生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變化。

《夏日迴響:海鷗》劇照。(圖/夏冬 攝)

儘管契訶夫的《海鷗》已經被國內外大大小小的劇團,用各種方式重新演繹過多次,但全女班的演繹仍是絕對少見的,而這也是青年導演何齊和青年編劇胡璇藝對經典作品重構的首次嘗試。

自從2018年在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畢業後,兩人認為自己的戲劇道路堪稱“垂直爬坡”:第一次合作做戲便參加烏鎮戲劇節,此後一路向前,駐場、接受委約、策劃商業戲劇,每一次的嘗試都是從無先例的挑戰。但每次的機會,她們都牢牢地把握住了。

編劇胡璇藝(左),畢業於四川大學新聞系、

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

曾獲第二屆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首獎,

第三十七屆田漢戲劇獎劇本獎,

第六屆華語戲劇盛典華語青年戲劇作品優秀劇本獎。

導演何齊(右),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

台灣大學戲劇研究所,

曾入圍2022年壹戲劇大賞最佳新銳導演獎。

(圖/受訪者供圖)

從只有兩個人的小小劇團,到如今有“四個半人”的鬆散創作小組,何齊與胡璇藝一起走過了8年。雖然她們對下一步怎麼走仍沒有明確的規劃,但在人人談論現世安穩的時代,她們仍然願意去討論那些生活中抽象而理想的時刻。

01

描寫生活,按照它

在夢想中的樣子

契訶夫創作《海鷗》時,世界恰好快速地進入了工業化時代,資本的侵佔與掠奪變得更加便捷。於是在戲的開端,契訶夫讓劇中人瑪莎穿上黑色衣服,開宗明義地講出了對當下的看法——“我在悼念我的生活”,因為生活已經死了。

(圖/《海鷗》)

戲的最後,幕前的人仍在打牌、笑鬧,康斯坦丁在幕後自殺的聲響被解釋為乙醚的“不小心”爆炸。也就是說,明明發生了不可挽回的悲劇,但人們選擇背過臉去,不看他,然後活下去,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應有的“悼念”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與得體感出奇地一致。剛畢業時,何齊與胡璇藝就驚訝地發現,一些觀眾對戲劇的訴求是“不要在劇場里出現太現實的東西”,而這與兩人受到的教育則完全不同。

在何齊與胡璇藝看來,劇場應該是一個自由的公共空間,大家來到這裡就是要討論現實,以及現實里無法討論的東西。“但我很理解這樣的想法,因為大家都無法改變現狀。”胡璇藝說,“只是覺得很痛心,因為大家都已經疲憊到這個程度了。”

對生活的洞察,變成了劇中康斯坦丁的台詞。

(圖/@睡不好的工作室)

作為創作者,她們卻必須誠實地面對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大量的人的夢想都變得無比實際,趨向“穩定的生活”,越來越少的人敢於具體地描繪出抽象的未來——這樣的人甚至看起來有些特立獨行。

當現實已經成了一種抗拒可能性的龐然大物時,我們便迎來了“海鷗已死的世界”。

那我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世界?何齊與胡璇藝的答案是:排一齣戲,然後在戲中,好好地悼念,認真地描寫生活,“按照它在夢想中的樣子”。

(圖/ 夏冬 攝)

誠然,劇場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劇場和劇作人亦不承擔這樣的職責,但兩人認為,“我們至少應該把問題說出來。”

02

看見時代洪流中的普通人

一般的戲劇往往都是先有劇本、構思,再來確認演員卡司,但從合作戲劇《我和我私人的新華字典》開始,何齊與胡璇藝就在堅持“為演員寫作”。

綵排時,何齊常常會讓胡璇藝為演員們設定一個場景,讓演員自然地流露出她們面對事情的種種情感。當一位平日中溫和的演員在即興表演中突然大罵自己輕生未遂的同伴不負責任時,一個在意他人感受多於自己的角色便突然從演員身上活了過來。

從即興中獲取靈感,再回到劇本中重寫整個故事,最終,戲劇便成為了導演和編劇對演員的“閱讀筆記”。胡璇藝並不太擔心這種劇本創作會過於個人化:“我們首先要把演員當一個人,她們不是導演或編劇執行自己藝術意志的工具。”

(圖/《夏日迴響:海鷗》劇照)

演員雖然是一種職業身份,但本質上都是普通人,甚至因為職業要求,他們會更細緻地觀看他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命。因此,從理解演員,從演員本身開始創作,便是更好地豐滿人物的方式。

成為全女班則是一個意外。為了找到能更好地與角色對話的演員,何齊與胡璇藝發出了一份長長的問卷,不設任何與性別有關的問題,只談及《海鷗》的原著、演員們的童年與夢想。在145份反饋中,她們篩選出33名演員進行對話。意外的是,最後合適的演員都是女性。

女性演員的確為戲劇增添了一種更體貼溫柔的氣質。但相比單純的女性視角,何齊認為,更契合的表述是“普通人視角”:“演員的確都是女性,但我們所有的調度、反應都在呈現一個如你我一樣的普通人,在面臨現實時應該怎樣應對。”

(圖/《夏日迴響:海鷗》劇照)

每一次創作,胡璇藝都着重關注人與時代之間的關係。“老一輩成長的過程中,社會正處於快速轉型發展的階段,大家看到的是各種可能性。”而90後的她們熟悉的敘事卻是人與時代糾纏的故事。“以前可能大家都覺得步入30歲,人生才剛剛開始;但現在我在大公司工作的30歲的同學,甚至已經自嘲為‘夕陽紅’了。”

何齊也會在劇場中強調這種錯位感。“胡璇藝寫的所有劇本都非常關注時代背景。所以我每次拿到劇本,都會想怎樣能加強環境,讓外部世界看上去更有壓迫感,讓人看上去更渺小。”

於是,《霹靂》中她們討論城市人的生存狀態:“(人們)在城市中長大,在更大的城市裡漂着。”《我和我私人的新華字典》中以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新華字典為線索,串起幾代人的集體記憶。《夏日迴響:海鷗》中則用影片的方式回憶從2006年至今的種種重大歷史事件。

《夏日迴響:海鷗》中,

90後的集體記憶由一部短片喚醒。

(圖/王犁 攝)

但無論時代怎樣變化,生活的主角仍是每一個普通人。每一個人身上發生的豐富的故事,未必值得登上新聞,或者成為“雞湯”,但始終值得傾聽與分享。因此,“普通人在時代洪流中的生存現狀,就是我們所有創作的母題。”何齊說。

03

垂直爬坡,幾乎沒做太多妥協

相比其他科班出身的年輕戲劇人,何齊與胡璇藝的戲劇道路看起來頗為“野生”。

兩個戲劇新人,畢業後便單槍匹馬地闖入各種戲劇節,一路靠着戲劇節的作品不斷向上。作品受邀參加烏鎮戲劇節時,朋友打趣她們成為了“380導演”。胡璇藝也覺得不安:“我們做的戲,竟然值得別人花380塊來看?”

身處競爭激烈的戲劇行業,兩人的確幸運:經歷了很少的等待,也受到了一些前輩、朋友的幫助,在創作上幾乎沒有做太多的妥協。

睡不好的工作室的成員們

在自己繪景。(圖/受訪者提供)

但與此同時,她們也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在講究傳承的戲劇行業中,作為純粹的“個體戶”,何齊與胡璇藝並不如其他科班生一樣能獲得圈內人脈的指導和幫助,一切都要自己摸索——不知道怎麼做駐場戲,不了解商業戲的運行邏輯,也從未做過經典改編。直面觀眾評判的每一步,胡璇藝都覺得自己在“垂直爬坡”。

“坦白說,我走在去排練場的路上時,總想掉頭回家。”何齊說。畢竟一齣戲關係的不只是兩個人,還有一整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行業給年輕創作者的機會很有限。一次沒有做好,就不會再獲得下一次機會。”

特別是對於女性從業者來說,機會更是稍縱即逝。近年來,全女班的音樂劇、話劇越來越多,女性導演、編劇也正在更多地嶄露頭角。但據何齊和胡璇藝的觀察,在相同的條件下,行業中的男性仍然會獲得更多的機會。

胡璇藝與何齊。(圖/受訪者供圖)

在刻板印象中,大家似乎天然地認為:男性更冷靜,更有決斷力,更合適做導演;而女性更細膩,更能共情,適合做編劇。

我非常討厭別人叫我美女導演,我無法將它看作一場誇獎。”何齊說。當這兩個詞聯繫在一起時,前者似乎成為了後者身份的輔助,自己的才華只能被壓制在性別或外貌的標籤之下。

而即便是在被公認為“女性居多”的編劇角色中,胡璇藝也感受到了男女身份造成的差異。起初,她寫作的筆力強勁,視角客觀,一些作品常常會被編輯誤認為是男性所著,最後被驚訝地“誇獎”為“寫這種文字的竟然是一個90後的女孩子”。

後來,胡璇藝反而會刻意讓自己的文筆變得柔和,也會在視角上展現出鮮明的女性偏向。“我大可以堅持一種很‘硬’的文風,而這也是能夠獲得更多讚譽的寫作風格,但何必呢?具有男性特質的寫作夠多了,不差我一個。我應該寫更少人關注的那些。”

04

生活的本質是藝術的

剛開始工作時,胡璇藝認為,既然編劇、導演能成為一個職業,那麼自己從事這個職業就是可以活下來的。“後來發現當時太幼稚了,這個行業是無法讓那麼多創作者養活自己的。”

演出結束後,胡璇藝、何齊與

演員和工作人員們合影。

(圖/馮順序 攝)

招募演員時,何齊和胡璇藝發現行業中演員的年齡存在斷層。“特別年輕的演員有很多,大齡的、功成名就的演員也不少,但中年階段的從業者很少有人能堅持下來。

有些演員獲得了影視的機會,肯定就轉戰影視;而有些演員人到中年,有了生存壓力,大概率也就轉行了。

年齡焦慮,是行業中普遍存在的現狀,何齊和胡璇藝也不例外。幸運的是,她們的家庭都非常支持她們的事業。至於未來怎麼走,兩人都還處在迷茫期。胡璇藝覺得,“其他行業大概都能看到一條發展路徑,但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不做戲劇可以做什麼,還總是對胡璇藝說想找個班上。”何齊也糾結,“現在我可以養活自己,活得沒那麼好,也不知道怎樣可以更好了。”

導演何齊在劇中飾演康斯坦丁。

(圖/@睡不好的工作室)

但儘管有再多的不確定,一場巡演結束後,何齊與胡璇藝還是馬不停蹄地奔向了下一個戲的排練廳。

《海鷗》里的話題是永恆的:我們該如何面對我們的生活?生活中有多少空間允許抽象的夢想存在?生活的本質是什麼樣的?

兩人始終認為,生活的本質就是藝術的:“真正的生活,其中一個表現就是:無論是誰,都能夠切實地去創造些什麼。偉大也好,渺小也罷,創造就是我們抵抗遺忘和死亡的方式。”

    作者  牧羊

    校對  遇見

      編輯  尤蕾  

                           封面  《夏日迴響:海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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