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說《別走出這一步》評:網絡時代的感情心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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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時代可以說是給人的感情際遇提供了一個“換了人間”的新空隙。

網絡之前的時代,人際交往,被人的隔膜與壁壘牢牢地分割在兩邊,很難產生交集。所以在那個時代,常常會有一些冒失的男青年,跑到一個看中的女孩面前,主動向她示愛,然後就會受到女孩撲頭蓋面的怒斥。那個男青年一般情況下就被稱為“臭流氓。”

這個情節,在王朔那個時代的小說里經常被提及。

但網絡徹底改變了這種狀態。網絡給人的接觸提供了無數的可能,網絡交往的最大殺傷力,在於網絡時代是直接從靈魂開始的,它迴避了身體的最初相碰,最先展開的是網絡的兩個靈魂的相撞,因為把最初的身體元素撇到身外,所以網絡時代的交際是先由靈魂再到身體。所以,這種交往超越了由身體再到靈魂的舊有路線的關山險阻,完全呈現的是一種由內到外的包抄性的“釜底抽薪”態勢,因此,網絡時代給人際間的相逢帶來了決定性的改變。

過去年代裡“兩情相悅”而不得其門而入的尷尬狀態迎刃而解了,這為人類的情感碰撞帶來了更多的機會。

《別走出這一步》就是這樣一部表現網絡時代里的男女交往中的魔魔怔怔情感碰撞的小說,雖然它的外在上還套着一個懸疑的查凶的框架,但它本質上仍是探討的是男與女在愛情碰撞中所帶來的刻骨銘心的震蕩,以及身陷其中難以自拔的困窘與折磨。通讀完這部小說,我感到這部小說的作者沃森用他的生花妙筆展現了一個捲入不相宜的戀愛漩渦中的女人的怔忡內心,傳遞給讀者的是一種跌入情感大潮中必然難以逃脫掉的那種昏懵感。能夠把愛情的這種昏昏噩噩、醉生夢死、發燒糊塗的感覺,描寫得如此入木三分的,我覺得印象中接觸到的上一部小說是《蝴蝶夢》作者所寫的《浮生夢》。英國文學裡有一種對人的心理鞭辟入裡的探討的悠久傳承,能夠藉助文學的媒介把愛的讓人發昏發懵的恐怖極限表現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讓人痛感情感橫掃千軍的巨大威力。

作者的另一部小說

《別走出這一步》的主體敘事者是一個三十七歲的少婦。小說的原題是“第二次人生”,可以說這位名叫朱莉婭的少婦正過着尚算幸福的第二人生。她從事攝影一職,免掉了辦公室里受制於人的苦惱,丈夫身為醫生,也算是事業有成,一個孩子,雖然是收養的,但三口一家,稱得上是幸福美滿,安居樂業。

這是朱莉婭的第二次人生的主調,也許可以用科幻作品裡的“平行空間”來比擬,朱莉婭還有一個不堪回首的“第一人生”,雖然她徹底告別了那一段荒唐的青春時光,但是人生永遠是一個單行道,只會承接着前段的路程,繼續向前,不可能容納人生的兩條道路,互不干擾地並行着鋪向前方。朱莉婭的第一段人生可以稱着是叛逆的人生,在她十一歲的時候,母親死去,父親酗酒,朱莉婭不得不獨自照料小她七歲的妹妹。到了十九歲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同樣的問題青年馬庫斯,兩人一拍即合,雙雙出走到柏林,在那裡過起了雙宿雙飛的藝術家生涯,並且沾染了毒品。雖然努力戒毒,但最終還是在嗑了太多的毒品後,馬庫斯溘然長辭,而同處一室的朱莉婭害怕吸毒被發現,丟下了生死未卜的男友,隻身逃離,在父親朋友的兒子也就是現任丈夫休的幫助下,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開始了她的第二個人生。

但是第一個人生,依然像幽靈一樣纏繞着朱莉婭,它不是以平行空間的方式,干預着第二人生的走向,而是以單線程的“蝴蝶效應”,左右着現在生活的格局。這個轉變的起點,就是朱莉婭的妹妹,在浪跡到巴黎之後,突然有一天發現暴斃街頭。朱莉婭為揭開妹妹的死亡之謎,不得不再次面對她的慘不忍睹的第一人生,而同時,她在第一次人生里暴露無遺的不甘平淡的人生本性,決定了她註定要被她的看似平穩的第二人生拋棄,而她將來的生活,將由第三人生為她提供,這在小說中是在結尾之後的時間裡必然會發生的。

而朱莉婭之所以被安樂和美的第二人生踢出車廂,實在是因為她通過網絡開啟了一段不合時宜的致命的婚外情。而小說的精彩的部分,恰恰是在這裡,揭示出的朱莉婭是如何在網絡上深陷在情感與情慾的泥潭中的。

朱莉婭最初上網的時候,不能不說是動機純潔,且目標高大上,她完全是出於為妹妹尋求正義的動機而上了“臉書”入口,追訪着妹妹曾經出入過的網絡社群。而在這樣的社群中,因為她的妹妹出入的網絡空間,恰似是由情天恨海決定的,因為小說里告訴我們,朱莉婭的妹妹往往在網絡上交結異性朋友,尋求一夕之歡,所以,朱莉婭循着妹妹的腳步,踏上網絡之旅,必定要觸摸到妹妹同樣經識過的情慾的狙擊。

朱莉婭根本不具備對慾望狙擊的抵抗的能力,這也是女性本質上傾向於靈魂的溝通的原因,也許這是女人在網絡上更容易發生精神戀情再轉而形成現實虐戀的主要原因。從在網絡上結識盧卡斯之後,她就捨本逐末,忘記了她上網的本來動機,而沉浸在漸漸濃厚的與盧卡斯的曖昧中,而這種網絡聊天引發的曖昧很快轉化為肉體接觸。所以,當盧卡斯出人意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朱莉婭幾乎未作什麼抵抗,就與他上了床,一償宿怨。之後,盧卡斯完全掌控了她,不斷地搞出花樣百出的情感刺激,讓朱莉婭在驚悚與新奇中盪起了蹦極,盧卡斯採用的辦法包括而不僅限於角色扮演、暴力性愛、英雄救美設局,幾乎令朱莉婭魂飛魄散,原來的使命已經拋之腦後。而其中最不可思議且極富戲劇性的刺激是,盧卡斯竟然冒充別人的男朋友,登堂入室,一個在床上無微不至的情人,以別人男友的身份出現在自己的家庭中,朱莉婭可想而知會被什麼樣的震驚裹脅,小說也把愛情遊戲的危險性以劍拔弩張的節奏呈現在讀者面前,也讓朱莉婭日益偏離了她最初上網的動機,抹殺了她尋求真相的原初慾望。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朱莉婭根本缺乏一個偵探的定力,憑着她的身負第一次人生傷痕纍纍的過去以及第二次人生與丈夫過着平淡無奇的生活,這一切所施加給她的精神儲備,都不足以讓她有着足夠的力道,去勘破人生的情感迷障。所以,我們看到,福爾摩斯為什麼戰無不勝,就是因為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情感加諸到他的案件推理中,他用他的冷血風格,去減少對他亟欲探訪案件的干預,這樣他才能完身而退,不受絲毫的傷害。而值得注意的是,好萊塢改編的《大偵探福爾摩斯》里也開始出現了福爾摩斯的情感萌動,雖然使這位大偵探與時俱進,但顯然這位偵探的軟肋也已經開始顯現。

這樣朱莉婭在網絡戀情面前越陷越深,幾乎忘記了她上網的目的。她所遭遇到的麻煩,使她感到妹妹曾經碰到過的情感危險迫在眉睫,也似乎在這裡,她感應到了妹妹遭受到滅頂覆轍的原因,也由此她開始反思自己在第一人生的時段里,她曾經為了自己的情感的滿足,與男友馬庫斯雙雙遠走他鄉,卻把妹妹丟給了不負責任的父親,她從中感到了對妹妹的失責,也因此明悟了妹妹為什麼放浪形骸的原因。

朱莉婭的遭遇,也許在常態下不過是一個半老徐娘的精神與肉體雙重出軌史而已,但小說必須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必須給全書的故事,安插一個收得住的結局,讓全書壓上一個分量足夠稱得上絕妙構思的秤砣。而事實上,作者在這一個表象上是女人網絡出軌史的小說里,安插了一個歐亨利式的結尾,而這個結尾的加盟,我們能夠看到的,恰恰是作者對文學規律的堅守與照應,但這種照應,卻是犧牲真實性為基礎的,也就是說,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往往不得不藉助於作者在編造過程中的拉郎配,才能把生活中平淡無奇的可能,設置出一個急轉直下的異峰突起。我們不妨細細地看看,作者是如何生硬、但也稱得上絞盡腦汁設計出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尾的。

(以下內容有嚴重劇透,如非探討文學創作秘密,敬請迴避)小說末尾交待出的真相,全書大部分內容涉及到的女人出軌史里的那個主導性男人盧卡斯,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前台跳來跳去的小卒,真正的幕後,還有一位黑手。這個黑手,就是朱莉婭死去的妹妹凱特的室友安娜。

而至關重要的是,安娜的真正身份,竟然是朱莉婭的第一人生中遇到的男友馬庫斯的妹妹。當年,朱莉婭與馬庫斯雙宿雙飛,服食毒品,馬庫斯意外而亡,由此,拋下了自己的妹妹安娜。在安娜的心目中,一直認為是朱莉婭的絕決離去,才是導致哥哥死去的原因,所以,她必須報復。而這個報復的偶然性在於,她竟然與朱莉婭的妹妹在巴黎成了室友。也就是說,小說抽象出來的人物主線,實際上就是一對舊情人,即小說中的朱莉婭與馬庫斯,兩個人的各自妹妹在滄海一粟的巴黎多少年後相遇了,這一概率的存在可能性,可能比太平洋上的一根針,漂到墨西哥灣的可能性更小。但作者卻堅定不移地設置了這一可能,使得安娜與朱莉婭的妹妹相遇了。並且在一次偶然的拉扯中,過失性地傷害了朱莉婭的妹妹。然後,安娜便動用了美男計,拉朱莉婭下水,以實施她的報復,而她的報復的最終目的,就是搶走朱莉婭妹妹的親生小孩、現在被朱莉婭收養的養子。這背後還有一個更為巧合的真相,就是朱莉婭的妹妹懷着的恰恰是她當初情人馬庫斯的孩子,圍繞這一個孩子,安娜與朱莉婭都有了一個共同的血緣關注點。

這樣,小說雖然由對人性洞察入微的女人出軌史佔據了大幅篇幅,但真正的動因,卻是另一個女人的報復性布局,情慾不過是一場一廂情願的女人的困頓,而那個朱莉婭以為門當戶對、難捨難分的情愛對手,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愛情在這場女人心中引發巨大震蕩的出軌經歷中,並不是對等的,正如小說最後,安娜輕蔑地對朱莉婭說,“他只是一個和我約炮的傢伙。”(p428)。

安娜的看法多麼通透,而正是這個不值不提、不屑一顧的炮友,卻在朱莉婭的心目中掀起了狂飆巨瀾。同樣的男人,在不同動機的女人心目中的價值定位是完全不一樣的。盧卡斯在安娜的城府中,不過是一種工具,就像中國古典文學裡的那些可以供女人享用的“藥渣”,可是就是這種“渣”,在朱莉婭的心目中卻成為一種讓她神魂顛倒的極品。正是緣自於這種對“渣男”的定性,才是讓朱莉婭徘徊在情感的漩渦中不能自拔的原因,為什麼會這樣?可以看出,一旦真正的動情了,便會是一種對自己的真正傷害,安娜雖然比朱莉婭年齡要小得多,看起來也是楚楚可憐,但她比朱莉婭要高出一個層級,朱莉婭在她的攻勢下,幾乎如同一個幼兒園的小女生一般不堪一擊,而這正是安娜能夠玩弄朱莉婭於股掌之間的原因。在愛情的領地里,誰更從動機出發,誰更把情放在動機之後,誰就是最後的勝出者。朱莉婭雖然在開始的時候,有着一個探訪妹妹死亡的動機,但是,這個動機一直搖擺不定,最後竟然讓位於偷歡之樂之中,她根本沒有強烈的定力,保持住對動機的堅守,堅守被她的情淹沒了,失守了自己的底線,從而使得自己成為安娜手下的操縱木偶。但安娜顯然沒有忘記自己的哥哥被害的事實,她從沒有讓自己的情佔到上位,超越過她的復仇動機,所以她一直以冷酷的圈套,一步步地把朱莉婭套上鉤,而對於她使用的“渣男”,也毫無眷顧之情,這才是安娜一直穩操勝券的原因。

朱莉婭的第一次人生,以失敗告終,與男友馬庫斯過了一段反叛的光陰,最終重新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開啟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但這個人生里的寧靜的家庭生活,並不能扼止住她內心裡的勃勃蠢動的一顆春心,她抵抗酗酒,抵抗情慾,但是她根本不具備抵抗的能力,在情慾的一次次攻擊面前,她步步失守,她的第二人生再次在她的慾望滿滿的靈魂狀態下破滅了。小說細膩地展示了一個充滿着敏感內心的女人在這個充滿着誘惑的世界裡的一次次城防失守,接軌了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對女人內心情感世界的抽絲剝繭的悠久底蘊與傳統,而這種誘惑的切入平台,已經是當今世界最流行的互聯網,雖然誘惑施展的平台發生了逆轉,但是不能改變的是人心流變的固有流程與模式,所以,十九世紀的文化傳統,在互聯網時代重新演繹,依然不損其對人心發現的深刻性與前衛性,這一方面說明了十九世紀的經典文學在今天依然不失其適用的領空,而同時也反映了互聯網時代的情感流向,依然在傳統的經典文學裡找到最初的領地模板。

在朱莉婭的第二人生里,她的生活看起來幸福美滿,四平八穩的夫妻生活,卻充滿着危機,丈夫休身為醫生,卻捲入了醫患矛盾,而他與女助理之間也有出軌記錄,看起來,平淡的生活滿足不了當代人的精神生活,朱莉婭在網絡上遭遇到的戀情,使她獲得了新鮮的刺激,可見第二人生表象上雖然風平浪靜,但內里卻暗流涌動。作者整部小說的用意,顯然是撕裂這種所謂回歸正常生活的脆弱外表,揭示出婚姻背後的暗礁與險灘,作者把小說這種社會性的見解與透析,放置在懸疑小說的框架下予以展現,達到了人物形象豐沛感與情感轉換的突兀感的完美結合,在構思技巧上,確實令人擊節稱讚,雖然這個構思有一點過於離奇與奇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