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剛:拍電影沒有一切就緒的完美契機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2016年,28歲的顧曉剛計劃用10年時間製作名為“山水圖”的三部曲長卷電影,卷一是春江,卷二是錢塘,卷三是東海。與此自覺意識和野心相匹配的是,作為卷一的《春江水暖》(2019)一面世就屢獲肯定——

先是在first青年電影展獲得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導演,再是被選為2019年戛納國際電影節“影評人周”單元的閉幕影片——那是華語電影首次被選為該單元閉幕影片。隔年,老牌電影雜誌《電影手冊》公布當年十佳片單,《春江水暖》位列其中。

在第一部長片中,顧曉剛完成了山水畫與電影結合的初步嘗試,以游觀和天地無垠統領其美學。故事主角則選擇了生活在富春江畔的顧姓一家三代,他們或與不同代際的家人在婚姻觀念上產生齟齬,或順應着城市變遷帶來的生活改變,或疲於逃債和照顧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小孩,或年近四十仍無依也無憂。市井生活包裹在四季山水中,紋理飽滿清晰而餘韻悠長。

那個階段的顧曉剛說自己還不知道“電影是什麼”,“希望能儘可能接近電影的本質”,因此抱持着一種電影之僕從的心態,將自己看作介質,相信有更高維度事物的指引。

進入主流視野之前,非科班出身的顧曉剛是在彼時發達的獨立電影節展、培訓體系中成長起來的。

高三因為藝考去學畫畫時,在宿舍里,顧曉剛和其他四個男生擠在一起,頭抵着床鋪板通過一個手機大小的屏幕看岩井俊二的電影。大三,對電影動心的顧曉剛拿着一台借來的dv,拍了一部關於印度教徒的短片《信仰者》,並憑藉這部作品的提案入圍杭州亞洲青年影展的青年電影訓練營。

青訓營只有七天,但為他提供了日後拍攝紀錄片需要依據的大部分理論。沒多久,《信仰者》在重慶獨立影展被導演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看到,他說顧曉剛的片子感性,並提醒,作為一個信仰者的個體和作為一個電影作者的個體是不一樣的,要想成為一個特別的電影作者,必須把自己的個性通過作品展現出來。

青訓營結束後,同學喊顧曉剛去拍在崇明島上實踐自然農業的老賈一家,他興緻高昂地就去了。又過五年,由他導演的紀錄長片《種植人生》獲得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紀錄片。

這五年里,顧曉剛從浙江理工大學服裝設計與營銷專業畢業,到中國美院的廣告導演系旁聽;之後北上,在栗憲庭電影學校和北京電影學院進修,前者培養獨立創作的意識,後者清晰地向他呈現了電影史,好使一個青年創作者在龐大坐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於是,差不多該到創作劇情片的時機了。顧曉剛寫劇本、籌備一年,開機,但並不順利。《春江水暖》停停拍拍兩年,期間他除了四處找錢,還要千方百計維繫住主創人員,比如飾演片中老二的是長期為他自己家飯店送魚的漁民,兩年里對方進齣劇組十幾次,一會兒去送魚,一會兒回來拍戲。

2019年底,《春江水暖》終於拍完。顧曉剛在接受訪談時說:“覺得是遊了好久的泳,終於可以上岸了。但是上了岸才發現只是到了一個門口,一個真正電影世界的門口。”

看過《春江水暖》的人很難想象顧曉剛拍出了《草木人間》。2023年10月28日,《草木人間》在東京電影節首映。結束後,電影中主角吳苔花的飾演者蔣勤勤問他,為什麼是這樣的?那是她第一次看成片,此前想象這一部也會像她特別喜歡的上一部一樣,“那麼美,那麼靜,那麼神聖”;力推顧曉剛為“黑澤明獎”獲得者的山田洋次看完同一場放映,兩天後與顧有場公開對談,開場便講:確實以為會像《春江水暖》一樣的第二部,看了之後是完全不一樣的電影,是有點吃驚的。

《草木人間》從一開始就決意跟《春江水暖》區分開來,顧曉剛試圖“面向觀眾”。在卷二中,採茶女吳苔花誤入傳銷組織,其子何目蓮(吳磊飾)捨身救母。顧曉剛將傳銷體驗和佛教故事相結合,試圖尋找一條通往個體深處的路,或者說,尋找苦厄的誕生,以及抵抗或超脫它的方式。

這是一部充滿符號和隱喻的電影,從每個角色的名字,到選取的故事母本《目連救母》,到鏡頭緩緩划過的雷鋒塔內壁畫等等,皆有所指。

一方面,顧曉剛延續了自己擅長的非虛構創作,進入傳銷組織調查,根據劇情需要創造一個傳銷組織“蝴蝶國際”。甚至拍攝時也像一場實驗,片中演員陳建斌在北京大學的映後交流中提到自己在片場時的吃驚:“它使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直視自己的精神,直視着我們自己的靈魂,就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異化。”

另一方面,他轉向更工業化的攝製方式:與作家郭爽共同擔任編劇,郭爽寫了所有人物小傳,使虛構的人物落地;與專業演員合作,用更短的拍攝周期,支配比上一部多數倍的製作資金,並且作為電影的出品方和承製方,為票房負責。

2024年4月3日,《草木人間》上映。上映前夕,顧曉剛期待更多觀眾能看到這部電影,同時也為票房擔憂。3月底的一天,在連軸轉地忙北京電影節主宣片《故都春曉圖》期間,他連續接受了七小時的採訪,還要再趕一場映後交流。

這與他平日的生活截然不同。大多數時候,顧曉剛和妻子住在老家富陽,與外界鮮有往來。

我們的採訪約在那天晚上6點,他自嘲好比在傳銷的大巴車上待了一天,體力不支,話接不上話,感到不好意思:“果然採訪了一天是很容易宕機,哈哈哈,其實是想說的,但就是連不回去,哈哈哈,請理解。”

《草木人間》確實承載了許多觀眾的期待,也承載了創作者平衡藝術與商業的嘗試、講故事與探尋文脈的融合、對電影語言新可能的摸索等諸多使命。如此重負之下的成品,褒貶不一。批評者認為它雜而無章,顯得割裂;讚美者則認為它做到了通俗、落地。

但有一點是清晰的,八年前,顧曉剛決定做“山水圖”的初衷是記錄當下變遷的市井風物,並且對傳統保持開放心態,連接過去和未來。此後,他便一直沿着這條自我指明的道路,行至此。

《草木人間》劇照

以下是他的講述:

不完美受害者

2018年左右,我在拍《春江水暖》的時候,在一次家庭聚會上,我的一位親友給我們說一款產品。我很客觀地說這個很可能是假的,ta就介紹公司背景,說也是上了市的,有很多產品,老年保健品之類。

在《春江水暖》中你會看到,我的這些家族親戚(註:他們是這部影片的主要演員)都比較樸素,而且浙江社會治安挺好的,我覺得傳銷離生活很遠,是一個新聞事件,沒想到就扎紮實實一拳打到了我的生活中。

我找了很多資料,怎麼可以說服家人走出來。說實話,都沒有用。

我就去了他們的直銷大會,發現,哦原來這套系統並不是關於財產,它吸引人的地方,就像電影里苔花所說的:“我在裡面開心,我高興。”

那是什麼事情讓她開心和高興了呢?電影里苔花是一個採茶女,她一輩子幾乎不可能成為吳經理或者吳總。但是傳銷組織帶來了兩個很吸引人的事情,第一,跨越階層的社會身份;第二,“精神啟蒙”,就是所謂思考我是誰?我要去哪裡?我要做什麼?

這些其實是馬斯洛需求理論講的,在基礎的物質生存之上,自我價值的實現。這些作為子女和親人怎麼給到?無法給到的。所以它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不是一個智商問題。

後來我們聯繫到一些反傳銷人士,到中國偏西部的一個城市,潛伏進傳銷組織。

第一天坐在大巴車上,上午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傻子,那些話稍微有點腦子的都知道是假的,比如說,你想不想成為更好的人啊?你現在這份工作是偏傳統行業,但我們這個行業是很特別的新行業,一下子就可以賺到一千多萬,你說你現在這個工作要做多少年呢,等等。

除了中午出來吃個飯,大巴車就一直在馬路上繞繞繞繞。他們有三個講師,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就在那兒不停講,他的目的並不是要說服你,而是讓你失去思考的意志。

到後面就真是撐不住,我就不想了。但是大腦不想的時候,那些正確的廢話就會慢慢進去。因為我很明顯感覺到,有幾句話是能進到心裏面的——你想不想成為更好的人,或者你想不想讓父母過得更好?那當然想啊。但後面緊跟的邏輯就是,你來做我們這行。

最深的體驗,(這些人相信傳銷)除了前面講的心理原因,更直觀的就是體能問題。到下午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支撐不住了,我感覺我在那留久了就會交錢。

可傳銷不是一個顯性的“病症”,對傳銷的受害者,大家會認為,他是傻子嗎?或者他是不是動了貪心歪心,不然怎麼會上當受騙呢?但其實它很複雜。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財富,很多人為了給父母更好的生活,或給孩子更好的生活,或者想出人頭地等等,有很多美好的願望在裡邊。

《春江水暖》劇照

拍攝實驗

我們寫這部分劇本的時候沒把自己當編劇,而是當傳銷的組織者,我們做了一整個組織架構、課程開發、產品線,還做了一個公司宣傳片。

拍攝的時候是按照完整傳銷流程從頭到尾,大家先坐那吃吃喝喝,開始放宣傳片,然後每個人做自我介紹,玩破冰遊戲,再推薦產品。三四個小時不關機。所以群演中就有人傳,說這邊有人在做傳銷。也有群演老師當場就離開了,我就跟副導演找現場的心理輔導去做疏通。我們做好這方面準備的。主演只要完成了令人信服的表演,基本就喊停了。

哪怕在此情況下,勤勤姐也是眼睛哭腫了(註:故事中,導師通過否定她來摧毀她的意志),言語真的有攻擊的力量,會在人心中留下傷痛、傷疤。

雖然演員都看過劇本,但不知道傳銷活動最後的遊戲環節到底會怎麼做。到劃名字(註:電影中的生存測試,測試者假想自己駕駛着一艘帶着10個人的船在海上航行,由於觸礁等意外情況,必須不斷把人拋下海,每拋下一個,便把名字完全塗黑)的時候,如果願意完全打開,相當於經歷了生死考驗。

因為勤勤姐很真誠地投入進了這個遊戲當中,她當場真的崩潰了。我就趕緊跑進去,一進去就被攝影老師劈頭蓋臉一頓大罵,說這個時候人物才剛剛到虛無的狀態。我感覺她就像《coco》那個電影一樣,靈魂到了一個流放之地,再放遠一點、久一點,都不知道回不回得來了。所以我說就別拍了,趕緊要把她拉回來,告訴她,假的!勤勤姐,假的!

演員最危險的就是把靈魂交出去的那一刻。

所以傳銷的核心就是摧毀人原有的人格和價值系統,並重構一個他們想要的價值系統。很多人即使從傳銷組織中被解救出來,也已經變成另一個人格了,很有可能又回去,因為已經無法回到原有的生活里去了。

蔣勤勤(左)憑《草木人間》獲得第十七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獎,中間為導演顧曉剛(受訪者提供/圖)

鑰匙

某種程度上說,傳銷只是這個電影的一個手段。茶是它的核心。

因為我們的電影跟“山水”有關,那麼首先需要一個山水的空間。有茶,就有山了。

就像《春江水暖》中如果沒有漁民那個角色的話,它的美學就不一定會成。因為他代表了江的視角,在整個電影中有大量的移動和遠景,在觀看這一家族。而《草木人間》中會看到大量的山的視角。

這兩部電影某種程度上都作為一幅畫,在畫面中就講完了嘛。

那從主題上說,茶既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里的茶,是市井的。這一層就是對應苔花的男友、炒茶大師老錢。我們大部分時候也都生活在一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階段,在那拚命,被裹挾,爭來搶去,或者說在那苦嘛。

茶也是琴棋書畫詩酒茶的茶,是文人的。這時候茶已經不屬於物質層面了,而是訓練自己精神或者修養的方式。

但茶的第三部分是這個電影真正想談的,也就是,茶禪一味。第三部分是我們花時間最久的。茶經由陸羽的《茶經》從市井上升到文人階層,又經由達摩祖師,上升到哲學層面,到現在其實已經融合了儒釋道三家的文化。比如禪宗中有無數關於茶的公案,聽得最多就是“吃茶去”嘛,你問我這會在幹嘛,我說在吃茶,簡言之就是安住當下。

電影的最後把母親從傳銷組織中救出來的目蓮來到禪堂,在那裡他煮茶喝茶。那款茶其實已經消失了,我們是很偶然遇到一位師父在做這款茶的復原,他在長興顧渚,也就是陸羽隱居時寫出《茶經》的地方。

關於茶,我們能看到日本有那麼好的探究美學的電影,比如說《尋訪千利休》,那我們同樣面對茶,不管從它的形式上,還是哲學上,能展現什麼更深入的或者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遇到了傳銷這個題材,想着怎麼去連接的時候找到了《目連救母》作為故事母本。電影中目蓮離家出走的父親叫何山,“何山”就是何處是山,何以為山?目蓮先救母再尋父,其實尋父就是找山,象徵著找自己,在整部電影中作為屬於我們自己文化的寓言式承載。

那怎麼抵抗傳銷,簡言之還是要找到自我,真正的自我,在這個過程中才能去抵禦來自於人性諸多出場設置里的bug,貪嗔痴,或者說理想,或者說慾望。

“既知平正,務追險絕”

(記者:五年前,《春江水暖》完成後,你曾提到“我們也是在不斷學習和摸索電影語言,希望藉由這三部曲能深入呈現這種探索和學習”,五年後有什麼新的領會呢?)

這套美學最難的就是怎麼把形式和內容結合。

藉由一個傳統的技藝訓練系統來講,孫過庭的《書譜》提及學書法的階段是:“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其實《草木》是一個“務追險絕”的過程,我看到了一個語言的可能性,這個語言最遠可以走到哪,得做冒險的。

如今能讓大家看到電影,我覺得已然是萬分幸運。拍攝時我們寫了兩張殺青口號,一款是“頑強殺青”,還有一款是“順利殺青”。當時還是2022年,大家沒法去影院看電影,資本也不流向電影行業。

其實回想起來,《春江水暖》好多時候也是要死不活的,一邊拍攝一邊在酒店想,還可以問誰借一點錢,花唄能套多少,然後把我太太的手機也拿出來,每天就算還可以拍幾天、下筆錢怎麼弄呢,諸如此類。

我那時只是想完成一個作業,反正有多少錢就怎麼拍。很多資方拒絕的時候我也很理解。甚至有一個資方,我印象特別深。當時我們已經拍了一個季節,有花絮了,我給他看,他就說你幹嘛要拍四個兄弟,又費錢又費事,作為新導演,掌控能力也沒那麼強,拍那麼大幹嘛?你就挑其中一個兄弟,把這個故事拍好就很好啦。

其實我覺得他說得蠻有道理的,但是我已經架構好這個事情了。當時資助我們這部電影的老師也問,你要不要再等一等啊?我說不用了,再等一等我可能就拍不出來了。

後來同行之間交流的時候,經常會問:最重要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要去完成這件事情的行動力。我之前老說完成比完美重要,原因在於電影是一個資源綜合性行業,特別在初期,沒有所謂一切都準備就緒的完美契機,總是在等資金、等演員、等主創、等天氣、等奇蹟,再等一等,可能也就心力疲乏了。看好了大概方向,用有限的資源,先行動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李一釩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