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27年再登台:興叔直播間開演高州木偶戲

興叔演唱高州木偶戲劇目《包公奉旨審奇案》

文/圖 羊城晚報記者 謝小婉

近一年多來,在廣東茂名高州里麻村,幾乎每晚七點半左右,興叔的一出好戲就會開場。

興叔的舞台不大,紅幕布圍裝出約莫兩米長的檯面,一塊黃紗垂在中間,能夠有時擋住他的臉,好讓這場戲的主角——木偶們更顯眼些。每次近三個小時的高州木偶戲表演,從敲鼓奏樂,到念白唱曲,再到操縱木偶完成文武戲動作,全由他一人完成。

興叔身後是圍坐一圈等待隨他登場的木偶,他的身前卻無一個在場觀眾,只有架好的手機實時直播每場演出,為戲叫好的粉絲們會出現在興叔的直播間里。2022年底,興叔將高州木偶戲搬進直播間,這其實是他時隔27年後的再度開嗓。

做戲

興叔在提到高州木偶戲表演時不說“唱戲”,而是說“做戲”。高州木偶戲“做戲佬”不僅要用白話唱念齣劇目內容,還要能敲戲鼓奏曲樂,並操控木偶們根據劇情做出相應動作,一人即是一個戲班。這種獨具地方特色的戲曲文化,已有四百多年歷史,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時在粵西地區尤為興盛,興叔也就是在那時入了行。

興叔本名車有傑,1972年,16歲的他開始學習高州木偶戲,理由很簡單,他的回答也很直接:“賺錢啊!”最興旺的時候,唱一晚能得到五塊錢的酬勞,遠遠優渥於當時的其他勞作。但要掌握好這門技藝,也並非易事。

高州木偶戲的傳承全靠藝人間的口耳相傳,它的一大難點,在於其大半唱詞全靠表演者的即興演繹,而非每場照本宣科,這極為考驗表演者的口條功底和應變能力。興叔開始學戲時,就為師傅挑扁擔干雜事,跟着師傅到處串場演出,在台下聽在台後記,將百來部傳統劇目的故事內容一一記住,對其中涉及的歷史傳說、奇聞異事、神鬼故事、公案傳奇等爛熟於心,又將基本的唱詞背得滾瓜爛熟,才敢正式出師登台。

“沒有哪齣戲是重複的,今天悟到一點道理,就多講一點,可能明天又悟到新的道理,就講新的內容。”興叔解釋道,這要看台下觀眾的反應,也考驗自己對於劇目的理解。

40歲之前,興叔農忙時種田,農閑時就一人挑着兩根扁擔,開始遊走在各個村鎮唱戲。兩根扁擔一併,整個戲台物件就都在肩上,兩根扁擔一拉,戲台便撐開,即開即唱。興叔技藝高超,聲名遠揚,最遠時一人到江門唱戲,每到一處村落,總會受到村民特別是孩童們的歡呼迎接,每每開唱,台下圍聚幾百人不足為奇。

這也是高州木偶戲最後的興盛時期了。隨着時代發展,村民的娛樂節目也不再僅限於在田裡勞作後,去廣場上聽一齣戲。1996年,沒人請興叔唱戲了。為謀生計,興叔只能另尋出路,去搬磚,去水泥廠幹些體力活。此後27年的時間裡,他再未唱過一齣戲。

2006年,高州木偶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據興叔推算,現在高州地區能一人全套演繹全本劇目的木偶戲藝人可能不到五人。他不無感慨地回憶:“以前光里麻村就有十幾個做戲的。”

直播

雖長久未登台,但興叔並未遺忘這門技藝,日常干農活還會時不時哼上兩句。年歲漸長後,興叔離開里麻村,隨兒子車清華來到東莞生活。

“有一天他問我,廣場上那些人架着手機是在幹什麼,我就跟他解釋什麼是直播,他就說自己也想直播做戲。”車清華回憶道,那是2022年年底,父親突發奇想,跟他說了這個念頭。車清華支持父親的決定,為他購置了直播設備,又一同返回鄉下,收來演出的台棚和木偶。

“原本我有一套木偶很靚的,放在別人店裡,屋主把店鋪收回去時,把木偶扔河裡去了。”提起舊事,興叔很唏噓。高州木偶戲沒落沉寂已有些年頭,以前的藝人們散的散死的死,唱戲用的木偶、樂器和其他用品要收齊也不易,憑藉興叔的記憶,父子兩人到多個老藝人家中拜訪求助。經一年多時間的或買或收,興叔有了五十多個木偶,通過換裝換髮飾,能夠滿足百來部傳統劇目的演出。

一切準備就緒,時隔27年再唱戲,興叔並不怯場,百來場劇目刻在他的腦海里,憑着舊時打下的過硬功底,再次熟悉僅用了十幾天。2022年年底,“興叔木偶戲”直播間在短視頻平台上開播。

但開播後近兩個月,少有人問津。“他就是不懂,只會開機關機,也不知道怎麼運營,就是硬扛堅持下來的。”車清華打趣道。

轉機出現在2023年春節期間。茂名各村鎮年例紅火舉行,興叔的演出喚起了當地人對於過年的另一種記憶。木偶戲曾是年例的重頭戲之一,而今卻銷聲匿跡,興叔的直播被網友刷到,熟悉的唱音再響起,勾起了人們久遠的懷念。那年年初三,超萬人湧進了興叔的直播間,隔天晚上,最高峰時有70多萬人在線看他唱戲。

追憶是觀眾們共同的情緒,評論區里粉絲們紛紛講述自己幼時呼朋喚友去看戲的故事。不少人驚訝於興叔能連唱三小時,只是偶爾停下喝口水潤潤嗓。老藝人的紮實功底和對技藝的堅守收穫了粉絲們的佩服和感慨。

興叔還沒能完全搞明白直播是怎麼一回事,也還是沒掌握運營之道,但看着屏幕滾動的人數和留言,他心裡也很高興:“還有人看戲,我就要繼續唱。”

3月28日,興叔一早在板子上寫好今晚的直播劇目:包公奉旨審奇案,下附劇目的故事梗概。這是興叔直播一年多來作出的調整和改變,為了讓觀眾更清楚唱的是什麼內容,也更方便聽不懂粵語的受眾嘗試了解。他還在每個木偶胸前掛上名字,比如“八寶公主”“孫秀”“包公”“呼延贊”等,這也是吸取了粉絲們的建議。

這天的包公戲一開播就有粉絲守在直播間。要唱完整套劇,一晚上三個小時不夠用,興叔連唱了幾天。若是演楊家將的故事,可以從楊家發跡,一直講到楊家將接連悲壯陣亡,連講月余,有粉絲戲稱“像追連續劇一樣”。

傳承

在高峰流量過後,興叔的直播觀看人數也進入一個平緩期,近一個月來,每晚穩定有幾百人觀看,偶爾數據好時會逾千。

“開播唱戲後,他整個人都精神多了,很有盼頭的,每天會琢磨唱什麼怎麼唱,不像以前沒事做,眼睛都是獃獃的,有時候還有粉絲給他打賞,也算是給他的老年生活帶來一點樂趣。”車清華提到。

與父親不同,車清華學習的是西方藝術,現做小提琴培訓班相關工作。在他的記憶里,從未聽過父親唱戲,直到父親開始直播後,他才第一次完整地了解父親的過往,了解這門曲藝。“剛開始我還覺得這東西很土,後來他托我給他整理資料,幾十萬字的唱本,我抽空在電腦上打了四五個月才整理完。”車清華為那些唱詞吸引,“這些老藝人都是沒讀過書的,但你看他們唱的:春去秋來夜已深,冬來暑往可追尋,少年不肯輕書友,長大何曾知古今……都是很美的,我覺得這些東西不能丟。”

車清華開始逐漸學習高州木偶戲,他也在東莞的家中搭了個檯子。他能唱上十分鐘,但唱得磕磕絆絆,由此他更知父親即興唱演三小時的不易。得空時,他還自己動手雕刻更具現代感的木偶,更與父親多次走訪,費心收集整理了大量高州木偶戲的資料,希望為留存這門曲藝做一點貢獻。

如今,線上直播間里有上了年紀的人來追尋鄉音,也有“90後”“00後”亮明身份,直言一整晚都掛在直播間聽興叔唱戲。線下不少大學生進行研學活動時,也會來拜訪興叔,進一步了解高州木偶戲。

興叔在唱戲時妙語連珠,但與記者交流時卻顯得有些拘謹,有問有答但不會多說什麼,採訪將近尾聲時,他突然很高興地說:“今年年初十,電白那邊(的人)請我去唱戲,唱了一晚上。”時隔多年,興叔又回到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