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民金巴家的九隻羯羊被一隻雪豹咬死,金巴與父親、喇嘛弟弟為如何處理這隻雪豹爭執不下。電影《雪豹》(2023)劇照。資料圖
與萬瑪才旦的其他作品相比,《雪豹》有着不一樣的美學追求。強烈的戲劇衝突場面,用動輒六七分鐘乃至十分鐘的長鏡頭來呈現。這些長鏡頭在技術和精神層面上的精彩實現令人讚歎。
須知電影拍攝地在青海瑪多縣,海拔四千多米缺氧的高原上。攝影機穿梭在關係複雜的人群中,大量手持攝影,運動中的構圖很是沉穩;演員們的表演生動準確,而又能和攝影機靈活配合。《雪豹》中那些一氣呵成的場面調度,再次證明了萬瑪才旦在電影能力上走向了新的台階。
尤其影片最後,一個單鏡頭長達十多分鐘,它的完成如有神助。那場戲是影片的高潮,也是影片的結束部分。圍繞着是否放生雪豹,男主角金巴和各方勢力發生了衝突。這個過程中,眾多演員們的走位亂中有序,情緒都很飽滿,當金巴父親答應放走雪豹的時候,大片的雪花從天上落了下來,隨後越下越大。
《雪豹》運用了大量cg技術,但這裡天象的發生我感覺是真實的。後面大雪綿密地落在走遠的雪豹身上,這個部分應該是後期電腦合成的。當我將這個判斷諮詢於本片的製片人,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導演一直在等待一場雪,而就在那場戲的情緒被積累到極致的時候,雪竟然不期而至。
那一幕的確非常神奇。雪與影片中需要的氛圍和情緒準確匹配。演員金巴長時間感情激烈的表演,竟然沒有失誤,扮演他妻子的應該是業餘演員,她身材粗壯,滿臉通紅,背着一個孩子,情緒隨着故事的發展而準確地調動,她緊張而又無能為力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從擔心到絕望的流淚,有着強大的信念感。不知道是鏡頭內的故事還是鏡頭外的故事達到了感動天地的程度,大雪就這樣落了下來,影片就這樣被成就。
這個長鏡頭值得被寫入電影史。萬瑪才旦的藝術生命在他去世後仍然延續和增長,沒有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了。看《雪豹》,於我,於我們,一定都是非常獨特的體驗。大概11個月前導演意外辭世,現在我們與萬瑪才旦在他的遺作《雪豹》中重逢,再次彼此確認過眼神。我再次看到了萬瑪才旦導演在電影藝術上努力的方向,看到了他習慣的敘事母體和持久的文化信念,也看到了他在開拓他的新的藏地表達領域。
即使在故事場景地貌的選擇上,他也不再局限於還原日常生活的視線——那些灰濛濛的藏地村莊。此番,他帶領我們來到美麗的雪山與冰封的高原深湖,讓我們看到了雄偉的風光,導演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對天地自然的禮讚。他引領我們走至另外一個精神境界。《雪豹》里不僅仍然有現代和古代的思辨——這在新片中遠非重要的,有渾濁而難解的人間政治,更有大地倫理的徐徐展開。
金巴家的九隻羯羊被一隻雪豹咬死,損失很大。憤怒的金巴不肯放走雪豹,並以此要求政府賠償。這個過程中,有電視台記者前來採訪,說著普通話的攝影記者正在學藏語,出鏡的藏族記者正在和遠方的女友視頻戀愛……金巴的老父親和喇嘛弟弟(他因為喜歡拍攝雪豹而被稱為雪豹喇嘛)希望放走雪豹但又無能為力。基層幹部前來勸說金巴,無效後叫來了警察將金巴制服,老父親在傷心欲絕中拿出打算去拉薩朝聖的錢來解決事端,並答應警察放走雪豹。
現實的線索外,還有一條超現實的線索,以黑白影像來展現,其中的故事彷彿夢境。雪豹喇嘛曾在出家的前一天解救過這隻雪豹,喇嘛閉關一年後,因為體力不濟,他在大雪中奄奄一息,這時候又與那隻雪豹相遇,他希望雪豹吃掉他,作為他最後的施捨。但雪豹把他背起來,將他送至家中。
現在,雪豹喇嘛在眾目睽睽下進入羊圈,試圖與雪豹對話。到了影片的最後,雪豹從羊圈中走出,這被處理成為一個神聖的時刻。雪豹低身走到喇嘛身邊,又走到老人身旁,老人撫摸了它的後背。它也帶着歉意般來到金巴身邊,金巴讓它快點走。然後雪豹和附近等待它的小雪豹一起,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
憤怒的金巴起初不肯放走雪豹,金巴的父親和喇嘛弟弟卻希望放走雪豹,最終雪豹被放走。電影《雪豹》(2023)劇照。資料圖
人和動物的悲劇性關係,影片沒有進行詳細的社會學解釋。但這裡面顯然包含了複雜的歷史,也包含着環保主義的悖論。這是《雪豹》中富有難度的部分,影片對此進行了一些必要的提示。萬瑪讓記者在鏡頭前展現了電視台的簡化了的敘事——因為豹骨值錢,人們獵殺雪豹,導致其數量逐年減少,而現在雪豹出於天性吃了牧民的羊,牧民正要報復雪豹。
電影也讓金巴說出了他對於這一悲劇關係的理解——我這裡要跟口口聲聲說保護雪豹的人說幾句話!以前人和雪豹世代相互依存,雪豹偶爾來咬死一兩隻羊,我們也覺得沒什麼,但後來雪豹成為國家保護動物,牧民不能動它們一根指頭,然後雪豹就來攻擊我們的牛羊!
一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以前的雪豹也會殺死羊,但非常節制,不像現在這樣殘忍,雪豹殺死的羊數量上遠遠超過雪豹的生存需要。“如果不是我們,雪豹能活到現在么?”我們可以從中得知,動物保護的代價大都是由當地村民承擔的。
有人認為《雪豹》裡面戲劇衝突的動機不夠,金巴的行為是一點賠償就可以搞定的。但其實導演在基層社會工作過很長時間,對於當地權力關係比一般人更為了解。金巴的話也已經做出了回答:如果我先放了雪豹,我找誰要錢?你們推過來推過去……這個部分的影片是現實主義的。電視台和派出所的權力關係也處理得十分微妙,而基層幹部說要找派出所幫忙處理事情,他對金巴說——
“你不怕事是嗎?那我就給警察打電話!”
金巴說:“警察我也不怕!”
基層幹部反問他:“你不怕嗎?”
這仍然是一部非常節制的萬瑪才旦的電影——雖然節制,但在表達上仍然很明確。這部影片也仍然一如既往,包含我們熟悉的萬瑪才旦的藏區符號學,舉凡現代媒介,普通話vs.藏地方言,牧民、電視記者與警察的對應關係,都有可供解讀的空間。我更願意強調萬瑪才旦表達上的更新與掘進,《雪豹》展現的大地倫理是其電影表達的新精神場域。他的藏地倫理討論納入了新元素:那些高原上的動物們。雖然此前的《撞死了一隻羊》《老狗》都以動物命名,但那些動物更像是文化符號,這裡的雪豹更作為實體而存在,雖然它也同時象徵了大自然。
美國環保主義先驅aldo leopold創造了大地倫理這個概念,從前人們談倫理更多談人與社群的關係,但大地倫理將這個範圍擴大,它將土地、河流、森林和動物一併納入進來。沒有任何地方比萬瑪才旦的故鄉藏地更適合談論這個話題了,在藏地的視野里,共同體的邊界更為寬廣和敞開,共生共存的概念彷彿流淌在血液里。
高原上的人、雪豹和牛羊雖然構成食物鏈的上下端,但大家並不過度。我們從金巴的話語能窺見高原上的道理,雪豹偶爾吃兩隻羊他們並非全然不接受。我記得aldo leopold談過因為現代機械和現代技術的使用,導致人和動物力量的極端懸殊,這是對土地倫理的毀壞。金巴藉助於起重機來解決羊圈的問題,現代機械在這裡也是明顯的象徵物,我相信導演在此都是自覺的。萬瑪才旦有着非凡的理論敏感。
所以說《雪豹》詮釋與演繹了一個新的哲學範疇。電影故事情節看似簡單,卻是一個複雜的當代寓言,它涉及現代性,涉及自然律、習俗以及政府成文法規的關係,它讓各種權力線條在其中交織,讓這個109分鐘的電影包含了大千世界,這都向釋義者提出了挑戰。而且它與當下反人類中心主義的後人類思潮也是那麼得契合。我相信這都不是刻意的,當萬瑪才旦用這個來自於真實新聞的故事改編展現這一切的時候,它在這片藏地上是融洽和無間的。當雪豹從羊圈中走出來,雖然很多心靈仍然隱隱作痛,但人間的慈悲被喚起,開始在世界上周轉與運行。
去年萬瑪才旦導演去世後,我回顧了他的創作和訪談記錄,在他的鏡頭縫隙之間,看到了一個隱藏的事實與概念——“電影法門”。這是一個很大的概念,而且這個概念在其以前的作品中往往體現得十分隱蔽,我有時候也會想,若萬瑪導演尚在,他會不會同意這一點。而《雪豹》中卻有更為直白的表達,影片中透露和召喚的人間慈悲,那是佛教的基本精神,我看到法布施的延續,看到電影法門的新光亮。《雪豹》讓我感到欣慰,當然,並不僅僅是它證明了我的學術觀點,也在於我見證了萬馬才旦不竭的生命力,更欣慰於這樣的善法能與我們相遇,並且能夠為我們所領會。
王小魯
責編 邢人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