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爭議最大的電影,來了

奧斯卡提名影片《可憐的東西》,絕對稱得上這段時間社交網絡上的話題王。

愛它的,瘋狂鼓掌,幾乎誇為前所未有的女性主義作品。恨它的,感覺受到的是侮辱——為什麼要通過性,甚至做妓女的片段去展現女性的覺醒?石頭姐艾瑪·斯通貢獻的那些性愛鏡頭,難道不是男性凝視中的犧牲品?

我對這部電影的看法是,美則美矣,了則未了。童話般的世界構建得很美,但那世界觀我只敢同意前一部分。

影片源於蘇格蘭作家阿拉斯代爾·格雷所著同名小說,女主角在自殺未遂後,被“科學怪人”醫生救起。她腹中胎兒的大腦,被植入她軀殼,獲得新生命。她被科學怪人醫生取名為貝拉,被當做擁有成年人軀殼的巨嬰撫養,她既是自己的母親,又是自己的孩子,帶着全然無知的空白感去體會人生。

而撫養她的科學怪人醫生,刻意將社會摒棄在她認知之外,所以她對社會關係、倫理常識茫然無知,如同一隻小猴子闖進人類社會。她倚仗的,只有自身強烈的動物性:我想要,我開心,我覺得,我生氣。

那麼,從這樣一隻小猴子眼中來看,人類社會那些道德規範,當然是毫無意義的。於是,她陷入情愛、與人私奔,又用性換取生活資源,最後經歷了各種自我與社會的探索後,選擇繼承科學怪人養父的衣缽與財富,成為住在豪宅中的醫生。

這類弗蘭肯斯坦的故事,本質都在探索自我與社會的關係。但在這個故事裡,女主角的自我探索,幾乎都是依賴性來完成的,這也是它引發那麼大爭議的原因。

性在女性生命中是否佔據那麼大位置,是否能抵達心智上的覺醒,眾說紛紜。個體的體驗都無法代替群體發聲,我們只能跨越性別的差異,承認它在人類生理自然發育的合理性。孩子在感知世界時,會有段時間非常關注自己的身體和它帶來的歡愉感,孩童在2-6歲出現自慰和性好奇,再正常不過。

而如何看待性,尤其是如何看待性自由,如何理解通過身體取悅自己,如何理解通過性締結的親密關係,也的確是一個常聊常新的話題。當代著名的女性主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作品《成年人的謊言生活》中,主角少女便是通過性去完成反叛與獨立的。

所以女主角從探索身體出發,感受、理解、尋找、探究人與人、與世界的關係,也符合人的動物邏輯,但電影“了則未了”的地方就在於它完成了動物探索之後,忽略了社會性的探索:人是動物的人,也是社會的人。

女主角看到了華麗遊船下平民的艱難生活:嬰兒死去,無數人艱難求生,她為此大哭一場,將身邊可以找到的錢都贈送出去,但也只停留在此,沒有反思,為什麼她可以衣食無憂、美酒華服,而同樣為人,平民們卻在地獄接受烈火的炙烤。

她知道錢的作用,卻絲毫不去思考它從何處來,為什麼有些人富足到翩翩然似乎只食雲露,而有些人身陷痛苦卻得不到救助。一個人的麵包,是另一個人的一生,這樣強烈的現實刺激,沒有引發她正在飛速發展的大腦的困惑,實在違背了人性的另一面。

影片中,貝拉和閨蜜一起去參加社會主義活動,但只停留在形式,真正關於階級,關於社會,關於經濟規則的行動,不見蹤跡。於是,影片的末尾自然導向了一個淺薄到可怕的覺醒:她繼承了科學怪人醫生的財富,和閨蜜坐在花園中啜飲香檳,享受着將曾虐待她的丈夫變成動物的復仇快感。

如果她的刀也只為個體的快樂服務,那麼她的覺醒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所以很多人將它稱為爽片,我覺得這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個如此強烈、拚命地尋找自我價值的人,最後選擇了一個精緻、輕飄、除了爽快無其他意義的人生。這其中的造作,讓人發笑。

這不是在侮辱女性,而是質疑人類的進化,以及所有的哲人和科學家,何必尋求意義呢,我們只是一個把精緻當做終極意義,躲藏進個體幸運的群體而已?

雖然對結尾失望,我也並不認為這是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對女性的刻意矮化。我更相信那是他個人人生觀的一種披露。創作是最真誠的剖白,你覺得何為珍貴、何為價值,你對這些定義的思考到了什麼程度,往往無法隱藏。

在歐格斯·蘭斯莫斯的作品中,經常會發現這種想象力精彩但思考力不足的問題。例如電影2015年的電影《龍蝦》,有一個非常具有想象力的開頭,講未來社會,根據規定,單身人士必須要在45天之內找到匹配的伴侶,如果失敗了,就要被轉化成動物……但在故事的後半段,他對規則的想象就逐漸崩壞,無法構建出一個合理的人與人的關係,於是整個故事開始陷入假模假式。

《龍蝦》海報

這部《可憐的東西》也是如此,開頭有多精彩,結尾就有多虛空。宛如一個充滿疑問甚至怒氣的孩子,有着非常驚艷的表達能力,經常對於沉痾深重的世間發出一個個問號,但他無力給出解答。

但這並不意味着這部電影毫無意義。這驚艷的問號、垮掉的結尾,以及引發的爭議,都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好的作品才能撞擊出餘韻,平庸只會帶來沉默。

在發出問號、描繪夢境這項能力上,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是當代影壇出類拔萃的天才,在這部電影中,他通過對魚眼鏡頭的使用、各種瑰麗的場景設計、女主角童話般的服裝,構建出了一種超離於現實的寓言氛圍,他的鏡頭宛如荷馬的吟唱,訴說著他的發現、他的困惑和他的悲傷。

而石頭姐的演繹,也超越了過往所有。在自我意識覺醒前,蒙昧如天真的孩童;尋找自我時,又瘋狂果決;劇情中大篇幅的性愛段落,她也未有一絲一毫的怯懦……她對角色的把控,超越了《愛樂之城》時。所以,她憑此角色再奪奧斯卡,未嘗不可能。

寫到此,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歐格斯·蘭斯莫斯的困惑,當女性強烈的自我已經覺醒,她該如何去社會中尋找自身的位置?是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的,再次輕易地吃下那顆糖衣炮彈,用一種輕鬆的人生毀滅自己,還是……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有現實本身。

陳陌

責編 陳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