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版《史密斯夫婦》:榨乾間諜片的最後一滴浪漫

一開始,劇版《史密斯夫婦》(mr. mrs smith)就把這項間諜工作的出路泄露了。出路就是沒有出路。生怕觀眾忘記,中間登場的“超高危險級別”史密斯夫婦再次確認了這一點。唐納德·格洛弗和瑪雅·厄斯金扮演的間諜夫婦跟前輩們說,我們打算存夠錢就退出時,對方大笑不止,等於泄露謎底——“史密斯夫婦”有進無出,有去無回。

《史密斯夫婦》海報

希區柯克和道格·里曼的兩部電影版在先,奠定“史密斯夫婦”類型片中的獨特氣質。間諜夫妻,臨時搭夥,各有打算,在秘密、陰謀和刺激的任務中涉險過關。看點在於間諜搭檔扮演夫妻角色,既要應付高難度工作,還需長袖善舞,真真假假地處理婚姻的難題。兩個人尖,可以扮演任何角色,出入所有場合,跟所有美景相稱,滑過再兇險的水面也能毫髮無傷。看這樣的夫妻吵架,好玩。

冷戰結束後,間諜片的風格不復當年。《流人》(slow horses)嘆息間諜操守的隕落(如果真有的話),宵小得志,官僚主義榨乾間諜浪漫主義的最後一滴血。這一版的《史密斯夫婦》處處狼狽,任務經常失敗,假扮的夫妻嘗到圍城的百般滋味,走過戀愛-婚姻-分手的全過程。

唐納德·格洛弗的出品,有他的深深印記。黑人男主和黃人女主配,乍看很俗,但重要的始終不是膚色,是人。

做rapper時叫作childish gambino的格洛弗,唱歌和編、導、演都能幹。他的史密斯先生,輕鬆和善,幽默,綠色環保,雖然從事危險職業,人沒什麼野心。總體來說,除了間諜的身份,這一位史密斯先生保留了格洛弗熒幕形象的主要性格特點:敏感,並非精力十分充沛的類型(儘管身手了得),一雙食草動物的眼睛有點悲傷;情緒穩定,行為很少出格,但其中包含無法預測的部分。普通人的偶爾脫軌,帶來他作品中遊離在現實和夢境邊緣的時分。

《史密斯夫婦》劇照

和格洛弗一樣,扮演史密斯太太的瑪雅·厄斯金也是一位能寫能演的多面手(《筆寫青春》)。她的史密斯太太緊繃,強勢,酷,笑起來尤為珍貴美麗。重感冒才會讓她躺倒,她像食肉動物隨時進入獵殺狀態。史密斯太太最珍愛的,是一隻叫麥克斯的貓。

《史密斯夫婦》劇照

如果安吉麗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的史密斯夫婦還有間諜片浪漫的餘韻,這一對史密斯已完全步入現代,呼吸今天的每一種焦慮,熟悉中上層階級社會生活的每一條明暗規則。他們不是蓄意的反叛者,幾乎總是順從者。順從紐約褐石街區的生活守則,順從婚姻的條條框框,軟硬有度地對付鄰居,情況不順時把麻煩交給婚姻諮詢師,在新結交的有魅力的朋友面前竭力表現自己。

然而,魔法會消失。噗,原來順理成章的東西一旦被祛魅,便露出它們的本來面目——無趣,平庸,人云亦云。

對劇版《史密斯夫婦》的好評,多說它婚姻部分拍得好,是披着間諜片外衣的婚姻片。其實婚姻部分只是標準操作。八集,每集對應一個婚戀階段,從蠢蠢欲動,到放臭屁也能坦然;從並肩作戰,到任務頻頻失敗,猜疑、嫉妒、不滿漸生,溝通無效,最後決定分道揚鑣;分手的過程相當難堪。

《史密斯夫婦》劇照

不是婚姻的過程,而是熱鬧相愛,激烈打鬥後的餘韻,以格洛弗擅長的淡味諷刺和自我反省充當留白,才讓這部劇變得有趣起來。

在各種漂亮場面和無厘頭的任務中,這對史密斯夫婦走向事情的另一面。

認真傾聽,敏銳高效,心理諮詢幫你擺脫困境。在漂亮的郊區大宅,優雅的女心理諮詢師和史密斯夫婦面對面。這時,他們已經走過熱戀,緊密捆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隊友,一對再平常不過的夫婦。在舒適的空間,諮詢師精準敲打他們婚姻的裂痕。到這裡,一切都符合我們的預期。

直到他們走後,明亮的客廳氛圍一變。諮詢師脫下高跟鞋,向後癱倒在沙發椅上,疲態盡顯。

屋外,史密斯夫妻引爆諮詢師房子的情節亦真亦幻。沒有解釋為什麼,可以是這兩個人沒有節制的惡作劇,是一次任務,也可能,這次爆炸只是他們的幻想。試過人人都應當一試的所謂“心理諮詢”之後,他們認為這是現代社會生產的又一種狗屎。扔個炸彈,順便把諮詢師也從重複狗屎的生活中解脫。

史密斯先生親愛的媽媽,給他下的考語是:“能夠理解人性的複雜。”和稍稍具有反社會人格的史密斯太太在一起,他們破除了一個又一個幾乎成為迷信的刻板印象。

任務中,他們飛往夢幻地點,遇見好幾個脆弱、古怪、苛刻,但是人性飽滿的富人。在滑雪勝地的暖光和爐火中,史密斯夫婦遇到一對可愛的德國老夫妻。他們不是對手,真的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反轉不在類型片的常見之處,在社交生活中的禁忌部分。徜徉在快樂的度假人群中,面對新朋友的善意邀請,史密斯太太發狠說:“閉嘴,再不閉嘴我斃了你。”社死的時刻,觀眾和史密斯先生一樣震驚。然後呢?當夫妻倆甩掉纏人的新朋友拔腿繼續任務,是否你也覺到精神一振,好像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渴望狠狠冒犯喋喋不休的煩人精?

《史密斯夫婦》劇照

這部劇的設定是,一個神秘的跨國間諜組織招募了數量不明的史密斯夫婦。一對史密斯夫婦若任務失敗三次,組織就會派人幹掉你。依然用口音迷住你的瓦格納·馬拉和帕克·波希扮演一對資深史密斯夫婦,集市偶遇後,他們成為新晉史密斯的座上賓。

兩對夫婦相談甚歡,美酒佐佳肴,資深史密斯夫婦熱情地向新人分享冒險故事和脫險心得。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但是在當時玫瑰色的氛圍中,一切都那麼新鮮有趣,連瓦格納·馬拉做作的噴嚏三連,都好笑到流出眼淚。

社交場合的光怪陸離中,體驗漂浮的狂喜,這種經歷人人都有過。我們雖不會像這對夫婦被騙到叢林用砍刀殺出生天,卻一定體驗過聚會散場後,新朋友的光環消失,剩下無盡的虛空。

《史密斯夫婦》劇照

這一版的《史密斯夫婦》有好幾層外衣。第一層是傳統的間諜戲,精彩,華麗,快節奏。第二層是婚姻的路程,有模板,但真實。嘗過婚姻的人,多少能從中看見自己。誰都以為自己的婚姻獨一無二,原來大家都在跳着同樣的舞步,路過相似的陷阱。

第三層才是它的眼睛和心靈。透過兩個人肉身的痛,在喘一口氣的時候,瞥見生活俗常背後無意義的真相。

富人很累,婚姻很累,工作很累,社交很累,就連逛灑滿陽光的星期天集市,也會碰到前任。她看起來生機勃勃,從事設計類工作,好像永遠也不知疲倦。她是不是少一隻手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遇到她,反而讓人更生出疲倦?

生活如此累人,還不能和最親密的人齊心。最後一集的大亂斗,史密斯夫婦在紐約的心臟上演貓捉老鼠的大戲。都市荒野典範的高線公園裡,看風景的人被他們驚散。離我們很遠的間諜故事,此時很像對日常的描摹和諷刺:生活危機四伏,大boss玩你於股掌之中,你為什麼還在和最親密的人打得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