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傳、安陵容傳……當配角上桌奪回話語權

“大家好,我是蘇培盛。有時候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就想跟我們家槿汐安安全全退個休,怎麼就這麼多阻礙?”

“大家好,我是端妃,一個通關了所有劇本殺,已經沒有什麼新劇情給我解,只能看着別人折騰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後宮斗養老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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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甄嬛傳》配角故事的短視頻

以上台詞出自短視頻博主“大喜嘮嗑家”拆解《甄嬛傳》系列人物的開場白。這種新穎有趣的解讀視頻,提供了打開《甄嬛傳》的另一把鑰匙。

對於那些已經看厭了主角劇情線的觀眾而言,這無疑是一種回味經典劇集、發現劇情彩蛋、驗證某些猜想、體驗小人物爽感或悲歡的方式。

這種從配角的視角打開一部影視劇的觀劇方法——配角敘事,已經成為一股風潮。它不單單是個別優質影視劇衍生的“二創”熱情,更暗示了一股潛流:讓那些配角享有他們的完整人生,並呈現在觀眾面前。

《甄嬛傳》首播至今已有13年。早期的觀劇方式,基本上是正序觀看、精彩回顧和彈幕互動。劇粉有時必須忍耐甄嬛淪落甘露寺那段冗雜又低落的情節。

隨着短視頻平台與長視頻平台通過合作解決版權之爭,短視頻平台創作者對原有劇集的重新剪輯發表,不僅改變了傳統的觀劇方式,還新建了直通爽感、直擊名場面、直接爬梳劇情的短視頻觀劇方法。諸如“滴血認親”“皇帝崩殂”等名場面,隨手一搜便是,精準投喂劇粉。

搜索“滴血認親名場面”,有大量短視頻,且點贊數驚人

近兩年,短視頻創作者又將目光從甄嬛身上移開,投向那些被主角光芒所籠罩的配角們。

譬如從安陵容的視角來看,縱觀她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後宮權謀的祭品。曾幾何時,她也渴望愛情、友情和權勢,想要改變自己和母親的命運。結果呢,一個小地方的窮秀女,只能咽下無奈、委屈、不甘和忿恨。她的野心吞噬了自己。

安陵容傳是《甄嬛傳》的一個側影。甄嬛的功成之路,埋有安陵容式的枯骨。

再如從一個更邊緣的角色——皇后的貼身侍女剪秋來看,她親眼見證了皇后一生的榮衰、憂懼與掙扎。皇后被親姐姐奪去榮寵,又因之流產。痛苦澆滅了她青春的熱望。隔壁的恩愛歡笑,如刀子般剜去她所有的良善與純真。她開始恨,恨中有愛,愛而不得,不得便化為隱忍的瘋魔。實在可恨,又實在可悲。

剪秋懂她的委屈與怨憤,捨生赴死地伴其左右。只是帝王多薄情,所有孽債情緣,不過是為甄嬛做嫁衣罷了。

毫不誇張地說,每個配角鋪展開來,都能剪出一部關於自己或他人的苦樂悲歡的傳記。像“有點功夫在身上”的小允子、太醫衛臨、各個妃嬪、王子、宮女等,這些本是依附或反對主角的配角們,正藉由“二創”短視頻,慢慢地拿回自己的敘事權。

“大喜嘮嗑家”建立了“甄·人物小傳”欄目,專門解讀配角

《甄嬛傳》之外,其他優質劇集,同樣有許多短視頻創作者進行拆解。如《琅琊榜》,從飛流的視角打開,便是一出生死與共、死心塌地的“忠犬”故事;若從藺晨的視角打開,就是展示一個風流不羈的謫仙人,如何被一個蒙受天大冤屈的少年將軍所打動,不遺餘力地相助於他的兄弟故事;從譽王妻子、親信秦般弱等視角打開,又是一出默然的悲劇。

余則《知否知否》《步步驚心》《如懿傳》《西遊記》等劇集,都可以進行類似的解讀。

從配角視角打開《知否知否》的解讀視頻

事實上,這種配角對於主角的“顛覆”,也不止於短視頻領域網友自娛自樂式的“二創”,越來越多的專業創作者也在從這種視角的轉換中獲得靈感。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西遊記》ip作品的嬗變。

從1986年版《西遊記》開始,到1995年周星馳的喜劇電影《大話西遊》,後者雖然解構了前者的經典形象,但仍是在傳統的主角身上進行創作。

網絡時代推選出來的喜劇人,面對同一個題材,卻更進一步,乾脆避開主角,讓那些被忽視的配角,一步一步登上舞台。

2015年,萬合天宜團隊製作電影《萬萬沒想到:西遊篇》,就發生了主配互換,讓一個無名小妖成了救世英雄,孫悟空則是陪襯。

再到去年,《小妖怪的夏天》中的孫悟空連個臉都沒露,完全淪為戲劇工具人。從“喜劇大賽”走出來的喜劇人,“少爺與我”“土豆呂嚴”兩個組合,分別在兩個微短劇中,沿用《小妖怪的夏天》的思路。至此,主配徹底顛覆。

《小妖怪的夏天》中的孫悟空形象

配角敘事之所以成為風潮,首要原因當然是流量的引力。

移動互聯網高速發展十年,信息爆炸式增長,就連最近幾年持續增長的短視頻平台也進入內卷階段,內容引爆越來越難實現,內容營銷成本也不斷變高。而經過篩選的經典ip,憑藉自帶的熱度和用戶粘性形成巨大的流量引力,創作者只要能拿出一個有效的、有趣的點,便可從中分一杯羹,因此自然會誘使眾多的創作者對其進行“反芻”。

仍以《甄嬛傳》為例,即使距其首播已經過去了十餘年,其熱度卻並未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衰朽半分,稍有“風吹草動”仍能攀上熱搜榜,這是一個永遠在沸騰的流量池子。

只是,再厚的羊毛也禁不住一直薅,主角甄嬛的成長、愛情、友情、野心、權謀、王者歸來、黑化與反攻,已經被嚼遍了,她的打開方式幾乎已被窮盡。這種情況下,“二創”視角轉向配角,是無奈,更是驚喜:它發現了一大片富饒的流量荒地。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劇都能像《甄嬛傳》那樣,創造出大量的配角敘事。我們不會無條件地共情每一個作品中的配角。只有那些經久不衰、品質上佳、極盡人生況味的影視劇作品,才有足夠豐饒的土壤,供給配角敘事所需要的材料——充滿戲劇張力和命運起伏的群像角色。

換言之,影視劇要像《西遊記》《甄嬛傳》一樣爆火,形成一片流量池,如月亮一般,只要“抬頭”,就看得見;然後群像配角得經得起咂摸,如此,當人們看久了月亮,或許才願意瞥向旁邊的群星。

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動因,配角敘事本質上都是配角的突圍與勝利。但主觀層面,仍需深究,總是充當工具人、墊腳石和背景板的配角們,憑什麼吸引劇粉的注意?

竊以為,配角敘事,一方面可以讓劇粉重新審視劇情,感受主角的悲欣與智謀,猶如看一部新劇;同時,還能獲得一種迥異於主角的、相對邊緣卻不可或缺的小人物故事體驗。

這種小人物故事體驗,正是配角敘事立足的心理依據。因為它和主角敘事一樣,同樣飽含酸甜苦辣,且在精神距離上,與戲外的多數人更為接近。

像甄嬛這樣,出場即有“莞莞類卿”的容貌加持,又通詩詞、琴藝、舞蹈,人情練達,謀略無雙,出身不低,天生的絕對的主角,與芸芸眾生的相似度有多高?

甄嬛的進階與光輝,我們無法企及;但安陵容的無奈與卑微,我們心有戚戚。

抖音熱搜詞條“人人都是安陵容,人人都不如安陵容”

切換到電視劇《狂飆》中,高啟強倒是從一個普通魚販發跡,可是他的借勢、心機、眼力、判斷與膽識,又豈是普通人能夠“照抄”的?倘若穿越到劇中世界,多數人更似集團員工、菜市場魚販、飯店老闆、過路食客和路上與高啟強飆車的摩托青年。

從生死場爬出來,站在巔峰的人是稀缺的,甚至是唯一的;多數人沒有網文里的“金手指”(使主角崛起的特殊能力)、金庸式大俠的神奇際遇和甄嬛、梅長蘇、高啟強般跌宕起伏的經歷。我們更似劇中的配角,竭力完成這一生,便已足夠。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配角敘事可以顯露主角身上的“世襲”色彩:“世襲”某種家庭背景、社會關係、非人力可為的命運的恩賜,比如甄嬛那張臉和皇帝迷戀純元的心意。安陵容的悲劇,掀開了蒙在甄嬛身上的那層帶有迷惑性的面紗。

面紗背後,則是普羅大眾的真實人生。

此外,配角敘事還暗藏了一種反諷態度,就是對主角形象及幕後創作者的嘲弄。

在戲劇中,主角們,往往佔據着主線視角和大量戲份,在一定程度上褫奪了配角被理解和尊重的權利。

1990年,陳佩斯和朱時茂合作小品《主角與配角》,便道出了這兩種角色的生態。

如1994年的一部瓊瑤劇《新月格格》。一名將軍意外救下一名格格,形同養父女的兩人暗生情愫。將軍帶格格回家。家人視她為親人,將軍兒子更是傾心愛慕。當將軍、格格不管不顧地在一起時,明明受傷的是原配和兒子,格格卻頗有底氣地說:

“我是來加入這個家,不是來拆散這個家。”

b站視頻博主“香菜碎碎念鴨”通過將軍夫人的視角打開整部劇,針對女主的“無恥”表態,當即配上解說詞:“我槍呢?我不是來擊斃你的,我是來給你打開腦洞的!”博主痛快批判了主角的惺惺作態,對男女主角這種不切實際的自我美化和愛情至上,予以痛擊。

當年觀劇的很多人,會同情男女主的愛情,並對原配夫人刁難女主也是口誅筆伐,只因主角敘事是創作者的重心,他們必須為主角的行為邏輯進行辯護並使之合理化;而配角敘事可以脫離原創的敘事目標,代入自己的觀念去理解,因此也更接近生活常識。

當然,這種反諷的姿態,並不會否定主角或影視劇本身。它只是讓觀眾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創作與生活、虛構和非虛構的邊界。屬於主角的,就像是虛構;屬於我們的,則是充滿缺陷、變化與無可奈何的非虛構,也就是眾人所處的生活。

更廣而言之,反叛經典偶像,建構配角敘事,這種創作視角的轉化的背後,是對社會上的一種集體思緒的附和——比起明星、領導及某些更為崇高的對象,我們更願意多關注自己及身邊的事情。

過去,我們偏愛孫悟空反抗強權、降妖除魔、修成正果的“高大上”的故事;現在,我們更容易被《小妖怪的夏天》里心酸的打工人所感動,對《大王別慌張》中夸誕的職場寫照而深有同感。

過去,我們理解瓊瑤劇的愛情至上論,那些只要愛情、別的都可以犧牲的角色,彷彿是生命的唯一真諦;現在,愛情開始“退燒”,“搞錢”才是王道,更務實的生活態度使我們不再迷信虛假的精神興奮劑,轉而以自己的身體為廟宇,虔誠供奉,從不怠慢。

配角敘事正在成為一面遼闊的鏡子,它照見的是一代人的處境。那些曾與甄嬛同呼吸,共命運的網友們,如今喊出了“人人都是安陵容”的口號,這種自我調侃折射出來的,焉知不是一種無奈與悲憤。

同時,配角位置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們博大。

魯獎作家張莉在n-talk文學之夜談女性視角時,曾提到對《簡·愛》的解讀方式。遵循男女主角的立場與視線來看,我們會讀到愛情的美妙與高貴;而當她讀到了那本《閣樓上的瘋女人》時,你會猛地驚醒,在羅切斯特眼裡的前妻,那個瘋女人,何嘗不是一個“被壓迫到失聲的女人”?而羅切斯特也可能因此成為一個“令人厭惡的男人”。

張莉在n-talk文學之夜的演講

這不是要貶低《簡·愛》或小說人物,而是說,視角的轉化,尤其是充當背景的配角們的視角,能帶給我們不一樣的啟示和情感撫慰。

他們——那些配角的故事,很重要。

文/李瑞峰 編輯 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