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平 | 先生們的紙上流年

彭兆平 | 先生們的紙上流年

△《湖南出版五先生》

有的事,做了,才算不辜負此生一番際遇,和際遇中那許多的人。

將湖南一代老出版人所歷所為所思所言記存下來,於我就是這樣一件事。

事情緣起於2022年中與張子云的一番閑聊。子云當時在出版集團黨委里分工管理中南傳媒人力資源和其他一些業務工作,聽我談及幾樁舊事,子云說,湖南出版有這麼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很感人,也很生動,可以整理出來用作新員工培訓的,你退二線後可以做這件事,這是記錄歷史,不然隨着你們這批老出版人的退出,這些記憶會越來越淡。我對子云的話雖然認同卻多有猶疑。接下來的一天,我坐董事長彭玻的車去參加一個會議,彭玻對我說,11月份黨委換屆後,你就不會這麼忙了,子云和我商議過,由你牽頭,組個團隊,將湖南出版歷史上的一些老人舊事記錄下來,也算是我們這代出版人對歷史、對未來的一個交待。我說,忙累了差不多四十年,好不容易退下來,我不想再承擔這麼重大的工作了,請你理解。彭玻只是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2023年春節前,彭玻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剛從醫院看望鍾叔河先生回來,鍾老的身體狀況讓他很擔憂。“他們這代人,他們這批人,為湖南出版,為中國出版,做了那麼大的貢獻,值得記錄下來呀!再不動手做這件事,我怕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我一句推脫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那個春節,我腦子裡想的就是怎麼做這件事——建立怎樣的工作機制,何時開始啟動,首批記錄哪些人,選擇哪些人來承擔寫作,採用怎樣的文體,拍攝的視頻以怎樣的形態呈現和傳播……

提出這一動議的張子云在集團這一屆黨委分管組織人事,幫着我理清思路的謝清風是中南傳媒總編輯,兩人都是博士,學養和文字功力皆深厚,成稿後審讀把關自不必說,建立機制調動參與者熱情、協調資源形成各方面合力,亦端賴二君。我牽頭做些具體事便可。

做這件事必定不能少了楊春麗。她與我同一年進入湖南出版,對很多老出版人和出版事件都了解,而且,我和她幾年前曾經有個計劃,要一起去走訪那些出版前輩,記下他們的故事,錄下他們的聲音,攝下他們的影像。只是當時並沒想過要做書,就是出於情感,想留存下一些物化的記憶。

我還想到《新課程評論》雜誌的同事們。主編鄭艷承擔過《20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黃培雲口述自傳》的訪談和撰寫,她和執行主編余孟孟及謝琰、楊志平、楊鴻燕几位編輯,都勤於閱讀和思考,筆底功夫好,做事嚴謹認真,心思純粹,有對美好事物的敏感和珍惜,我任《新課程評論》總編輯的五年里,對此有深切感受。有他們擔綱訪談寫作,此事無不成之理。圖片視頻的拍攝和製作,則商定由湖南教育報刊集團視頻製作部承擔。

首批訪談對象按年齡排序確定了鍾叔河、朱正、唐俊榮、唐浩明、蔡皋五位先生。《新課程評論》團隊在開過啟動會議後即着手查找資料,閱讀先生們的作品,走訪知情人,與傳主交流,擬寫並數次優化訪談提綱;拍攝團隊與文字團隊反覆溝通,根據訪談提綱寫出腳本,擬出拍攝計劃。訪談前的準備用了一個月時間,算是比較充分了。

但我總覺得仍有缺失。湖南出版幸有五先生,但湖南出版不只有五先生啊!胡真、楊堅、楊德豫、黃起衰、李全安、曹先捷、弘征……一批有大家風範、為湖南出版作出過重大貢獻、道德文章堪稱楷模的老出版人,也是上個世紀80年代群星璀璨的湖南出版天空耀眼的星辰,雖已隕落,卻在這世上留下了光。隨着歲月流逝,他們的經歷、故事、成就,理念、風骨、情懷,會越來越少人了解,甚至他們的名字,也會越來越少人知曉。經與彭玻、張子云、謝清風、楊春麗商量,決定在五先生之外,再做一本記錄這批已故出版人的圖書。謝清風建議,這一本的寫作,由入選中南傳媒青年編輯英才庫的編輯們承擔,因為“沒有比這更好的青年人才培養方法了”。

2023年3月至4月間,英才庫的年輕編輯們在尋訪知情人,搜求已故出版人的資料,我、春麗和時任集團老乾辦主任的文依平則與《新課程評論》團隊、湖南教育報刊集團的拍攝小組一起,先後完成了唐俊榮、朱正、唐浩明、鍾叔河、蔡皋五位先生的訪談。

唐俊榮先生的回憶是循着新華書店發展的時間線展開的,許多我們只知有而不知為何有如何有的關鍵節點,他都講得很清晰,有細節有情感,非常生動。88歲的他記憶力驚人,他記得在建國初期有一套《幹部必讀》叢書,共12冊;他記得上世紀50年代初期的流動供應,是為改變農村幾乎見不到書、有的地方連小學課本都是手抄本的狀況;他記得60年代各個縣的一批農村發行員的名字和他們的特點……我問他:“您能不能說一說在新華書店發展的幾個關鍵時期您個人所做的工作、所起的作用?或者,能不能講幾個您自己的故事?”唐老搖搖頭說,不記得了,頓了頓又說,“我最怕你們問這個問題,我個人真的沒起什麼作用,都是大家一起乾的。國有企業沒有企業家,都是國家在兜底”。後來,承擔唐老故事寫作的楊志平和楊鴻燕到新華書店和唐老退休後擔任過總編輯顧問的瀟湘晨報社找一個個知情人細談,才一點一點還原出一個有仁者心腸、智者思維、勇者膽魄、能者作為,是賣書人、是讀書人、是企業家、是報人、是學人的唐俊榮。

無論是何種角色,唐老都守住兩個字:文化。他有一句常說的話,“搞圖書發行是要有文化的”。年輕時當門市部會計兼營業員,對店內每種圖書的歸屬門類、作者、主要內容、出版單位都爛熟於心,工余時間大量讀書,堅持寫作;到管理崗位後,以文化工作者的站位創新機制、建構網絡、培養員工,自己仍堅持讀書,也要求員工讀書懂書;任《中國圖書商報》總編輯4年,任《瀟湘晨報》總編輯顧問6年,他謙言自己都只做了兩件事:把住導向關,保持住報紙的文化含量;離開工作崗位後,他開始系統研究新華書店發展史,在卷帙浩繁的資料中梳理脈絡,在眾說紛紜的觀點間考證真偽,在自己的親身經歷中搜尋細節,有學者的方法也有學者的嚴謹。

前幾日,楊志平和楊鴻燕去唐老家送樣書,唐老看見她們很開心。翻着《湖南出版五先生》,唐老說:“五個人當中,我最薄弱,最沒東西可寫,是集團抬愛,讓我忝列其中。” 志平說,她們聽得心疼,一輩子為而不爭,不忮不求,寬厚待人,這就是唐老的樣子。

現任湖南新華書店副總經理鍾福安回憶唐老的文章中有這樣的感慨:“這世間有一種人,溫厚而醇良,自帶光芒,照耀人間,我把這理解為住世的菩薩。唐老與我相差35歲,可謂忘年交。我很慶幸我一個草根,懵懵懂懂初入職場時,能有機緣得遇唐老,燃起小桔燈,長放光明。”

我總相信,被人照亮過的人,又會照亮他人,光是會像波一樣蕩漾開去的。

去朱正先生家訪談,他一見面就說:“你們做這個事情太遲啦,太遲啦!楊堅、楊德豫這樣的編輯大家都不在世了!他們是可以與鍾叔河排在同一級別的!”

朱老是魯迅研究大家,25歲就出版了《魯迅傳略》,去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推出了他的《魯迅回憶錄正誤》增訂版;朱老也是編輯大家,1984年,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胡喬木在給教育部的信中還推薦他的《魯迅回憶正誤錄》作為編輯參考書。朱老當年策劃的《駱駝叢書》,作者有黎澍、楊絳、舒蕪、孫犁、黃裳等一眾大家,我那時只有歆羨,30多年後的這次訪談,知悉策劃和組稿詳情,才懂了為什麼朱正能做成《駱駝叢書》。見識、眼光和學養,外加一份對好選題的“痴”,便是秘訣,而我都缺。

朱老為人狷介卻不孤傲,為長為尊皆能從善如流。80年代中期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做編輯時,總編輯是朱老。他和社長戴超倫曾召集我們這批年輕編輯開過一個座談會,讓大家為出更多好書動動腦獻獻策。輪到我發言,我說,我們可不可以出一些人文社科譯著?朱老馬上回應:好極了!這正是我和老戴的想法!他的態度很激勵我,當年我就報了一個譯著選題,岡布里奇的《藝術與幻覺——繪畫再現的心理研究》,是其時在中央美院攻讀藝術史碩士的周彥翻譯的。那時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才兩年,在不少出版社,可能還沒有獨立申報選題、獨立擔任責編的資格吧,湖南人民出版社乃至整個湖南出版界,卻沒有這些限制。

朱老天性率真,談到《駱駝叢書》收入了楊絳的《回憶兩篇》和《記錢鍾書與

在滿屋的書牆中間,93歲的朱老哈哈大笑,像個孩子,一派天真。而我想起他1982年寫給中組部的信中那句“我希望,一切不公正,一切災難,都到我為止……我更加希望不要無端地把一個人置於逆境之中”,不覺濕了眼睛。

唐浩明老師從小酷愛讀書,尤其是文史類書籍,哪怕是本科學水利工程和畢業後從事水利工作,這種閱讀偏好也沒有改變,所以後來他決定考研時選擇了古典文學專業。從華中師範學院研究生畢業時有三個可能的去向,但態度最明確的是湖南出版,所以他來了,並且立即喜歡上了這個跟書打交道的工作。“一個人做的工作與自己的興趣是一致的,就是最幸福的人;如果得天時地利人和做出成就,就是最好的人生。”從文獻整理到文學創作,再到文本解讀,唐老師一直立足的是編輯這個崗位。“編輯職業給了我比研究學術更廣闊的空間。”

唐老師名滿天下卻恭謹謙和。他說:“一個大編輯,要能通過自己策劃和編輯的圖書引領一個時代的思想文化潮流,鍾叔河的《走向世界叢書》、楊堅的《船山全書》就有這樣的高度。” 90年代,我有幸與唐老師一同被評為全國首屆優秀中青年圖書編輯,他至今記得當年是我去北京參加頒獎會,代他領回了證書。我擔任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之初,為社裡三位老編輯職稱事去拜訪擔任評委的唐老師,他妻子正在客廳接待幾位客人,他便引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倒了茶,認真聽我介紹幾名編輯的情況。現在算來,那時他應該正在創作長篇小說《張之洞》,時間對他來說一定很寶貴吧,寫作被人打斷一定很煩吧,他卻一直聽我絮絮叨叨地講,有時插話詢問一二,絲毫不曾有不耐之色。2021年,我獲得嶽麓書社一套《曾國藩》歷史小說手稿本,打開來看,唐老師當年用紅筆修改的文字、標下的字體字號和“另段” “題佔三行”“居中”等版式標記,讓我彷彿回到八九十年代手握紅筆伏案改稿的日子,忍不住給唐老師打了一個電話,聊這套手稿帶給我的親切和感慨,聊從前的紅墨水筆、鉛排和看清樣時為免推版而煞費苦心增刪文字,末了,唐浩明老師笑着說,這是老編輯之間特有的話題。

執筆寫唐浩明老師的余孟孟,為獲得更多一手素材,想去武漢拜會唐老師的兄長、曾任華中師範大學國學院院長的唐翼明先生。唐浩明老師想促成此事,也知兄長素不喜被打擾,便將余孟孟的文章及與他之間的一些對話發與其兄,唐翼明先生回復“都已收到,此人可交”,孟孟得以與翼明先生相見相談而至相知。此後,孟孟又去武漢見翼明先生兩次,其中一次是唐浩明老師應邀去武漢講學並與翼明先生同台對談,他記得孟孟表達過一同前往的願望,便邀他同行。

這是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智識仁心。

對鍾叔河先生的訪談是圍坐在他的病床旁完成的。這是我近年來第三次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鍾老。第一次是2018年鍾老因眼疾住院,我和楊春麗去探望,他談的主要是自己的著述整理計劃;第二次是2021年鍾老中風入院,我和文依平去探望,他談的主要是對自己身體康復前景的擔憂。而在這三次之前,每次看望鍾老,他都是坐在客廳窗前的書桌旁,精神矍鑠地跟我們聊出書,聊讀書,聊治學,聊寫作,聊手工,也聊他的童年少年和茶場歲月。2019年我兒子生病,不知深居簡出的先生如何得知,我去看望他,聊至半途,他突然說,你孩子的事我聽說了,我曉得很難的,但你總要找個方式讓自己走過去,讀書也好,寫作也好,都會有效的。我聽着,心和眼睛都在發熱,如今我兒子已經完全康復,想起鍾老那番話,心和眼睛依然發熱。

這次訪談鍾老前,我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不容我們叨擾太久,便囑《新課程評論》團隊壓縮訪談提綱,將可能從別處搜求到的內容刪除,爭取將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內。沒想到鍾老還是按照事先拿到的提綱逐個問題談下來,從上午9點多談到12點,其間兩度哽咽。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情形,我很難過,卻只是低下頭,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春節過後,子云邀我一起去給鍾老拜年。鍾老請正為他做康復訓練的醫生到客廳稍候,招呼我們坐下。子云問鍾老對新出版的《湖南出版五先生》可滿意,鍾老說很滿意,又補充道,謝琰寫我的那篇,寫得很好,只是我的經歷沒有典型性,不能給後輩增益。他還告訴我們,為訓練大腦,每天嘗試作作嵌名聯,不過有的名字不好對,只能勉強對,當是遊戲了。他看着子云說:你的我已經作好了, “子產大仁存子姓,雲長高義薄雲天”。子產是個好官,有仁心施仁政,“存子姓”就是使百姓得生;下聯好理解。又對我說,你的還沒想出來,等我的新書到了,我題在書上送給你。

幾天後,鍾老托集團負責老乾工作的劉少龍將他的新書《念樓隨筆》送過來了,我翻開,環襯有鍾老手書“戲作嵌名聯呈兆平君——兆眾一身同苦樂,平凡樸素見風華”,落款是“九十四歲鍾叔河”。往下一頁,也有一行:“謝謝集團為我吹噓,其實廁名其間自覺不倫也。”

形為疾役而仍周全若是,敏銳和仁厚,如此諧和地共存於先生的性情中,亮了多少人的識,暖了多少人的心。 

蔡皋老師於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圖畫書創作,在30多年的時間裡,創作了許多蜚聲海內外的經典繪本,是中國繪本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今年首次參評國際安徒生獎即入圍短名單。蔡老師是為了成為一名在高處的童書編輯而成為一名在高處的兒童畫家的。她說,編輯要成為專業領域的佼佼者,才能在高處與作者對話,所以她在進入出版界第五年即創作了《七姊妹》參加中國兒童讀物插圖作品邀請賽並獲獎;她說,讀者的眼光是要養的,所以對選題,對文字,對畫稿,對印製,她都不肯將就。90年代她策劃和編輯出版的《登登在哪裡》,是中國第一本地板書,“登登住在四合院里/四合院在東街/東街在北京/北京是中國的一個城市/中國是地球上的一個國家/地球是宇宙中的一顆星星……”馬怡為孩子登登寫的這些可以無限解讀的文字打動了蔡老師,但是那種層層遞進的空間感、往複迴旋的節律感、至簡至深的哲思感,在紙上作形色呈現實在太難,找不到合適的人接,她只好抓着正在中央美院就讀的女兒蕭翱子承擔繪製。母女兩個一起穿行過漫長的煎熬的日日夜夜,終於把書做成了她們心目中理想的模樣。

蔡老師極富想象力。90年代後期,我與蔡老師同在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工作,一天,她跟我聊起腦子裡閃過的一個念頭:原始人的情書是怎樣的?她邊構思邊緩緩地敘說:一個原始人,手捧着一張樹皮在叢林里奔跑,他急切地想把樹皮送到心上人手上,那上面,有他要告訴她的話,那是一串符號,應該有一隻獸,他想表達的是他會一輩子為她獵獸…… 後來我看到動畫片《摩登原始人》,就會想起蔡老師即興構思的“原始人的情書”。

在蔡老師眼裡,瑣碎事也有意蘊在。她說,她每天清晨去屋頂的小花園“接太陽”,“接了太陽,一天的事就有了光”;她說,“花草蟲魚便是風雲際會”;她說,“人心對好的東西總會有感覺,作品不會着急,我也不會着急,好東西是不怕寂寞的”。這些話珠玉一樣從她的口裡吐出來,卻又是朴而不拙的形狀。

今年第一場雪後,蔡老師發來幾張屋頂小花園的雪景,白雪裹着紅茶花、紅石榴,構圖和色調都美。還有一張,雪落在許是作籬笆用的尼龍網上,細密的結綮處像是綴滿了白色花蕾,很妙。

這就是蔡皋,她的意趣她的話語,她的作品她的書,她的尋常日子,她整個人,都被明亮的詩意浸透,在發著光。

這樣一些發著光的人,這樣一些為人謙和治學嚴謹、觀事通達做事認真、見識高卓性情質樸、閱歷豐富心思單純的人,夯鑄了湖南出版的底蘊,成就了湖南出版的繁榮。已經出版的《湖南出版五先生》和即將出版的《湖南出版十九君》,意圖完整地載出先生們的紙上流年,卻仍難能呈現其盛大深厚於萬一,但是,燈掛起來了,路就亮了。

△《湖南出版五先生》全媒體項目組與五位先生合影

文 | 彭兆平 湖南省編輯學會會長、《新課程評論》創刊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