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庸誕辰100周年。
他留下的作品,改編的影視劇,影響了不止一代人。
金庸老先生實在教會了我們太多太多。
以至於在某些關鍵時刻,腦海里不自覺就跳出金庸筆下的人物。
何為俠之大者?是郭靖的為國為民。
何為情難自製?是趙敏傲氣地說:“我偏要勉強。”
何為忠於自我?是李文秀四兩撥千斤的一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但sir必須坦白,也有的地方,是初讀的時候僅有一知半解,甚至還大為不解的:金庸為什麼要這樣對小龍女、段譽、周芷若、郭襄……
少年心性時追求純粹與圓滿,對半點兒“瑕疵”都見不得。
可隨着閱歷慢慢增加,才讀懂其中的超前、無奈和深刻。
畢竟。
我們誰也沒有長成曾經羨慕的快意恩仇的樣子。
而是知道了,人在江湖,孰能無悔。
於是金庸筆下的角色,似乎也在我們心目中開始變了模樣。
01
小龍女:誰的清白
小龍女本身是個脫俗的人了。
住古墓,睡冰床,吃蜂蜜。
但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主,是否又是一種最常見的俗套?
於是金庸寫了一段“脫俗”的情節。
這一段堪稱是童年陰影,多少人想跳進書中或者熒幕中將尹志平千刀萬剮,更想大聲質問金庸:為什麼要這樣對小龍女?
很久之後,才讀懂金庸對小龍女的“殘忍”,其實是他對女性處境的體恤,以所謂的“不潔”為女性爭取自由的空間。
用今天不少人的眼光來看,楊過小龍女恐怕屬於“背德cp”。
二人的感情,打破了師徒倫理的束縛。
小龍女與楊過當眾表明心意,眾人駭得一驚,立馬對剛剛還打贏了金輪法王、奉為武林盟主的師徒生出別樣目光。
黃蓉郭靖勸阻: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武林群雄鄙夷: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兩人打破的第二重束縛,便是貞潔枷鎖。
這不僅在江湖人士的心中,也在是許多讀者(也包括年輕時的sir)看小龍女時揮之不去的遺憾:如果沒有尹志平就好了……
原本還對黃蓉郭靖等人生出不屑、認為他們迂腐的我們,其實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們——用世俗禮法去審判小龍女的遭遇、給她製造污點。
可金庸早就借楊過之口說出:這些有何干係?
什麼師徒名分
什麼名節清規
一概都是狗屁不通
金庸在後記寫道:
「神鵰」企圖通過楊過這個角色,抒寫世間禮法習俗對人心靈和行為的拘束。禮法習俗都是暫時性的,但當其存在之時,卻有巨大的社會力量。師生不能結婚的觀念,在現代人心目中當然根本不存在,然而在郭靖、楊過時代卻是天經地義。然則我們今日認為天經地義的許許多多規矩習俗,數百年後是不是也大有可能被人認為毫無意義呢?
——《神鵰俠侶》(1976年修訂版)
質疑陳規、打破枷鎖、尋找自由,這是金庸在60多年前便借小龍女“失貞”提出的主題。
可惜的是,大多人只將此視為小龍女的缺陷、金庸對意中人求之不得的詆毀。
反倒以陳規和枷鎖去束縛自由與超脫。
更可惡的是,還有人成為趙志敬,一個以世俗禮法、齷齪心思去為難、編排他人的人。
他們給書中人物“造黃謠”。
△ 心裡有什麼便看見什麼的網絡趙志敬
他們還不放過現實中的人,發起一輪又一輪的“蕩婦羞辱”。
正是因為枷鎖的存在,這些無來由的“蕩婦羞辱”才一次次奏效、被卑劣者當成武器。
若是金庸看到,定會忍不住眉頭一皺,斥之“多半是他們讀書不專心,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
02
王語嫣:何以入俗
如果段譽能跳出來與金老先生對話,他的第一個問題或許是問:“為何要拆散我和神仙姐姐?”
在連載版和三聯版中,段譽和王語嫣的結局,都是同回大理。
雖然有開放結局的嫌疑,但自枯井定情之後,大眾也默認段譽是抱得神仙姐姐歸的圓滿結局。
可在世紀新修版中,金庸卻拆散段譽和王語嫣,讓王語嫣跟瘋了的表哥慕容復在一起。
別說當時,就是現在,很多人依然不解此番改動,特別是站在段譽的角度看,苦苦追求了神仙姐姐那麼久,最終卻求而不得。
自然是難免意難平。
可是越接觸現實越發現,人生多的是意難平,少的是大圓滿。
這就是金庸武俠世界與當下一些網絡爽文的區別。
“天龍八部”本身是一個佛教術語,代表不同等級的諸多神佛。
金庸原本打算以每一種神道怪物為主角寫成一部,可在藝術世界裡,規矩於一板一眼的“蘿蔔填坑”,那就成為了一種痛苦,所以最終沒有按原計劃成型。
可是由佛教得來的“八苦齊聚,無人不苦;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仍然是小說的主旨,主打一個求不得與人生無常。
蕭峰,想守衛大宋,卻發現自己是契丹人;想與阿朱廝守,卻誤殺阿朱;最終為守大義而自盡,可讀懂他的大義的,在場七嘴八舌的將士又能有幾人?
虛竹最初想安安靜靜當個小和尚,可偏成了靈鷲宮宮主、娶了西夏公主,盡破佛家戒律;阿紫得不到蕭峰,游坦之得不到阿紫;木婉清不能獨有段譽。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可三聯版的段譽卻在感情之事上,逃了求不得,有了大圓滿,對故事的原旨未免有所削弱。
更像是金庸先生為自己造了一個圓滿的夢,畢竟王語嫣的原型是他的女神夏夢。
可數十年過去,回看、修訂時,他忍不住戳破這層舊夢,還以一種俗世的、實實在在會於人心上起作用的方式刺破——
“替身文學”和容貌焦慮。
新修版最後一回,王語嫣突然擔心色衰而愛弛,便拉着段譽去尋找長春功。
——其實無關王語嫣本身愛不愛美,而是她知曉,段譽對她的愛起於皮相、停於美貌,畢竟倆人初識的時候,段譽就毫不加掩飾地盛讚她的貌美。
倆人來到無量洞,段譽發現自己愛的,是神仙姐姐的玉像;王語嫣看到玉像的時候,更是驚覺美貌的無用。
——不僅因為發現“自己是替身”,還因為玉像的原身便是她的外祖母李秋水,而與王語嫣共用一張臉的外祖母、母親(李青蘿)都留不住愛情。
這座玉像對於王語嫣而言,更像是一種噩夢的預示,似乎在預言她的未來也會落得如母親、外祖母一般的不幸結局。
所以她將玉像推倒,大喊着“我不要無常……”,自此不再回到段譽身邊,而是回到瘋了的慕容復身邊,回到她所能控制的、所認定的“永恆”身邊。
當如今的國產劇一而再再而三渲染“白月光成了白米粒,紅玫瑰成了蚊子血”的時候。
當“容貌焦慮”變着花樣出現在網絡的時候,什麼直角肩、a4腰、長胖了被分手等等等。
就會感覺金庸的新修版,雖然褪去了一絲浪漫色彩,但是抓住了困擾凡間痴男怨女的亘古問題:愛戀的虛幻,以及人心的易變。
要論對俗世人情的把握,金庸老先生至今仍未落伍。
03
周芷若:黑化後,別再“問心有愧”
趙敏和周芷若的“紅白玫瑰”之爭曠日持久,sir從前對她們的觀感也差異很大。
看趙敏,的確是原著中對她的形容,“燦若玫瑰”。
不僅是外貌,更是性格上的通透與銳氣。
而看對周芷若,更像霧裡看花,總覺得矇著一層紗,說的過分些,她的性格讓人聯想到一個字,“假”。
現在回看,愈發覺得她複雜。
她在野心還是情感的選擇中來回漂移,在利他還是利己中界限不清。
觀眾對周芷若後期的“黑化”記憶猶新,但她之於張無忌,也絕不是純純利用的朱九真。
有前代紀曉芙做對比,周芷若她,似乎天然就從靈魂深處帶有一種沉重。
周芷若這擰巴的黑化,現在看來,大概是心底的“羞恥感”作祟。
她沒有良好的出身,顛沛流離中成為峨眉弟子,對於責任和青睞,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不配”。
故事中,她在許多時刻,都表示過自己內心的不安,以一種自憐和自我貶低的形式。
周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么?”
回看《倚天屠龍記》,發現很多決定周芷若人生走向的大事件,都是她在被迫完成一場對外的“表演”,而這種表演,往往違背本心:
她需要當著六大門派親手刺張無忌一劍;
在萬安寺,被臨終的滅絕師太託付重任、發出誅心毒誓。
到最後,她似乎也和那些強壓於自己的社會凝視合為一體,要辦一場以陰謀掙得的、體面的婚禮。
而現場張無忌的離開,卻徹底打碎了她想營造的“完美”外殼。
故事中的周芷若,最終武林地位是四美中最高,但好像又離“俠”最遠。
她始終沒有一個完整的、堅強自恰的自我,總在依附刻板而龐大的價值觀,埋葬了心中那個最初的小漁女。
所以,周姑娘最後得到的,是張無忌的一句“敬重”。
是他對她背負的龐大的社會機器的敬而遠之。
周芷若的黑化之路,就像東亞人被迫“營業”最終發癲的一個縮影。
大家長無孔不入的身心控制+不堪重負的“光榮使命”+強勢者天龍人的霸凌。
周芷若用同樣恃強凌弱的方式對丁敏君報復回去的那段劇情,讓sir聯想到這兩年《怒嗆人生》《黑暗榮耀》中那種獨屬於東亞文化背景的滔天憤怒。
講述創傷的心理學書籍《不原諒也沒關係》中說,長期的創傷在壓抑之下,創傷者的表達會可能是帶着羞恥的自憐,也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憤怒。
而它們的本質,都來源於被辜負後的無助。
周芷若黑化後的那些行為,正是憤怒失控的狀態,但也正因如此,她終於有那麼一刻放下了羞恥,展露出一點不畏世俗的真實:
說出了那句“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但張無忌沒有回答,周芷若也識趣地不再對話。
這句話好不容易掀開堅硬外殼的一瞬間坦蕩,又被輕輕地蓋上了。
04
郭襄:一見楊過,不誤終身
說到金庸小說中除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最常出現的情感狀態,還是“意難平”。
在從前的印象中,郭襄稱得上是“意難平”的翹楚。
也有很多人不理解她的情感選擇:郭襄哪裡都好,除了“一見楊過誤終身”。
但是,她真的誤了嗎?
金庸筆下有很多單箭頭情感,比較極端的,是一種執念的自困。
比如游坦之對阿紫的抖m式付出。
比如甄志丙對小龍女的玷污。
比如阿紫對蕭峰的強求。
但有些時候,它卻為故事中的武林巨擘增色,比如開創了峨眉派的郭襄,比如同樣心系郭襄的武當派張三丰。
金庸,從不迴避情感,哪怕是永遠回報不公的情感。
郭襄和郭芙是一組對照,郭芙在對楊過的複雜情緒中,砍斷對方的手臂,雖然郭芙最終也嫁娶,但她的誤,明顯要比妹妹厲害。
陷在情緒里,以羞愧誤了本該堅持俠義規則的自己。
而郭襄,要豁達許多。
有個細節。
16歲的郭襄許願,前兩個願望都是親人的幸福,黃蓉也擔心她對楊過的情愫,結果卻是:
郭襄的第三個心愿一時卻說不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個心愿,盼望神鵰大俠楊過……”黃蓉早料到女兒第三個心愿定與楊過有關,但聽到她親口說出“楊過”兩字,心頭終於還是一震,聽得她續道:“……和他夫人小龍女早日團聚,平安喜樂。”
對感情的達觀,往往造就出另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比如《倚天》中的殷離。
她放下了不屬於自己的張無忌,而發現自己愛的只是對方童年時咬了一口自己手背。
也可以是在令狐沖身上。
他親眼見證了小師妹對林平之的深情與袒護。
就像寶玉看齡官寫賈薔名字的那一刻,他意識到,原來世間不是每一種至深的愛,都能屬於自己。
而郭襄,很多人對她的惋惜,還是習慣了把女性的happy ending和情感強相關。
類似的遙望式無望的愛戀,讓sir想起《繁花》中寶總最後赴已死的雪芝的香港之約。
沒人覺得是寶總“一見雪芝終身誤”。
只覺得初戀雖美好,但回不去了。
因為那時的天地太小,容不下今天已經開闊的自己。
而幾十年前的金庸,就已經用一種平等、尊重的態度,去記錄這些“意難平”的眾生。
反而,這種完全不甜寵的情感,發源自深深處。
金庸小說中的情,不去問值不值,而是問問自己的心,到底是不是放得下。
05
結語
sir總以為,武俠情懷或許早就停留在了那個屬於它們的最好的年代。
直到和編輯部新來的00後同事交流,他分享了一個屬於自己的金庸小故事。
他小時候對金庸影視,印象最深的場景就是小時候電視里放的六大派圍攻光明頂,張無忌力挽狂瀾,“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的大場面。
18年他第一份媒體實習。
結果猝不及防地,金庸逝世的消息傳來。
相信沒有一個金庸迷能夠去想象如何告別,更無法想象是在工作中。
在那天完成文章推送後。
過去沒太在意的另一幕浮現了出來,那是圍攻光明頂中浴血奮戰的無名明教眾,他們唱着: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這世間的故事,無論多麼精彩,最後總要抵達凄涼。
可是,抱着這種終極認知,那群明教的教徒們又是如何拋灑熱血,赴湯蹈火的?
好像他們能把生命當作火焰。
知道燃燒的後果,卻仍然毫不猶豫地釋放出全部的熱量。
武俠的黃金時代已遠。
那些作品,是處於同樣文化環境的大家,一種心知肚明的暗號。
就像那些伴隨他的作品的歌曲,活在我們的文化基因里。
得意時。
我們進可揮灑令狐沖式的光明洒脫:“瀟瀟洒灑地走,不問以後”。
退可自嘲韋小寶式的“小人得志”:“一身充滿少壯傲氣,痛快愛恨百千次。”
失意時。
也會想起,那經典名曲《滄海一聲笑》背後,是兩個故事中兩個看似“不重要”的小人物在慷慨赴死前唱: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我們從武俠小說中走出去,會看見社會的灰色地帶,也能識別對應出,誰是岳不群,誰是丁春秋,誰是欺世盜名的成昆。
我們也可以像老頑童一樣對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紛爭背身而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笑罵由人。
在金庸100年誕辰,再次翻看金庸,那些舊人舊事走出紙面,正如張三丰看着那騎着毛驢的少女郭襄的遺書。
心想,可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我們同樣只能嘆一句:“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 《倚天屠龍記》後記
我們在少年時期遇見金庸,或許就像馬景濤版《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入明教探秘,身份神秘的小昭對他唱了一首《倆倆相忘》:
日與月互消長
富與貴難久長
今朝的容顏老於昨晚
浪滔滔,人渺渺
青春鳥,飛去了
縱然是千古風流浪里搖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一生相聚歡、別離苦,正被這個靈動的女孩福至心靈地唱出。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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