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ra文生視頻:“心文藝”,還是“芯文藝”?

從“心文藝”到“芯文藝”

——算法情感、幽靈形象與“芯”規則的隱憂

文丨周志強

核心閱讀

■“心文藝”向“芯文藝”的轉型,乃是以“佔有精神”的觀照美學向“算法情感”的遊戲美學的轉型

■人工智能的“心”是大眾的數據心而不是個人的情感心。這個“心”是帶有共同性、共通性、共謀性和共享性的清明之心,而不是情動的、私人的、特異的和排他的體驗之心

■以chatgpt和sora為代表的“芯文藝”,其算法邏輯和幽靈形象,會慢慢改變接受者看待文藝和藝術經驗的方式

從生成一篇文章,到代替畫家為電子遊戲準確“創作”畫面,到今天通過一段指令自動生成具有鮮明的鏡頭感、現場感和主題意識的視頻,人工智能似乎越來越像具有個人情感意志的表達者了。有人開玩笑說,人類發明人工智能,本來是想讓它來拖地洗碗和整理辦公室,那樣人類就可以風花雪月,寫詩作畫;而現在,人工智能風花雪月、寫詩作畫,人類依舊拖地洗碗、整理辦公室。2024年2月16日,openai發布的一款人工智能文生視頻sora,更是打開了人類對未來藝術發展方式的新想象:以“心”為核心的藝術,是否會轉向以“芯”為核心的文藝?“芯”時代的藝術,會有哪些革命性的變化?

“芯文藝”創造出新型的文藝形態,也重組現實

所謂“心文藝”,指的是經典文藝的創作與接受都追求人的心靈經驗的表達與精神世界的享受。“心”乃是一種虛構的文藝的精神靈魂,它映射出文藝的人文主義傳統和價值理想訴求。在這裡,文藝活動本質上是一種“心靈活動”,這一觀念貫穿始終,並成為文藝生產和消費的主軸。但是,隨着數字技術、虛擬現實和人工智能的出現,文藝創作和接受的“心”正在轉變為“芯”,即以算法為核心的文藝生產與消費,浮出水面,且有紛至沓來、力爭上遊之勢。

近期的一次網絡文學教材建設的會議中,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強調,網絡文學已經不是“文人文學”,而是由非文人創作出來的文學。這一觀點呈現出當前“芯文藝”發生和壯大的一個生動側面。事實上,超過三分之二的網絡文學作者都具有理工科專業背景,網絡文學的寫作也逐漸被“算法式生產”的製作取代。在這裡,“模塊化”已經成為構建網絡小說的敘事邏輯。從升級打怪、修仙修真到重生逆襲、穿越玄幻,網絡文學的敘事機制採用電子遊戲的模塊性組合方式,依照生活邏輯建立起來的故事創造,被依照算法邏輯建立起來的故事設置替代,情節流程讓位於模塊化組合。所謂“一言不合、殺你全家”的網文俗套不過是一種比較實用的模塊組合方式。

更有趣的是,以電子遊戲、虛擬現實為代表的“芯文藝”,以情感設計為核心,創生出“遊戲態”的新型文藝。玩家通過“自己”在遊戲中的行動“生成”情節的敘事。這是電子遊戲敘事的行動層面。一方面,電子遊戲採用故事建構其可玩性;另一方面,玩家藉助這種可玩性,不斷地使用電子遊戲敘事內容生成屬於自己的故事流程,即將各種各樣充滿邏輯的故事轉換為自己玩遊戲的不可知性,也就是將自身完全事件化。所以,典型的遊戲現實主義讓玩家成為真正的主人公,並“釋放”玩家性格、性情或能力,構建截然不同的另類人生經驗。

從《寶可夢go》到今天青年人熱衷的“委託cos”,文藝活動不再是“心靈經驗”的表達,而成為“遊戲趣味”的經歷。“芯文藝”不僅創造出新型的文藝形態,也在重組我們的現實。越來越多的人覺得數字世界裡的經驗不僅僅是角色的行動,還可以“恢復”成實際的人生。人們與遊戲角色戀愛、線下約會,把想象界的“純粹情感”轉化為現實領域充滿激情和樂趣的真實行為。人們不再按照虛設的觀念去活着,如“意締牢結”曾經實現的那樣,而是將生活本身向遊戲態的情形無限接近。

簡單說,“心文藝”向“芯文藝”的轉型,乃是以“佔有精神”的觀照美學向“算法情感”的遊戲美學的轉型。相對sora來說,文生視頻彷彿是代替人“拍攝”了影像,實際上,這種影像卻是沿着更符合視覺遊戲邏輯的方向創生和製作的。那種通過違背人類視覺經驗而創造出複雜意味的鏡頭語言,那種不能引發視覺遊戲快感的影像形態,會逐漸在“算法式生產”中小眾化、零散化,乃至隱沒在視覺快感大數據的海洋中,而那些符合“大多數人視覺想象”的影像將會一統江湖。

“幽靈形象”:“芯文藝”有“心”嗎?

在這次發布的sora視頻中,我們看到了流暢的鏡頭轉換、霓虹燈在東京街頭映照在地面上閃爍的影子,更看到一位風韻芳華的女性,婀娜步履中閃現都市生活的一絲冷漠、孤獨,以及她彷彿行動意圖明確的自信。這裡的形象,不再是生活形象的反映(經典現實主義邏輯),而是已有形象的挪用、延展、變形或重組,成為一種“互視性形象”(遵循動漫現實主義邏輯)。“互視性形象”不僅不是原創形象,還是通過對視覺媒介時代形象數據流的學習、解析、疊變與重設而“生成”的總是潛在地包含了他者形象的自我形象,它既是這一刻sora的“原生”,更是潛在的“視覺媒介形象大家族”的匯總;它在生成的這一刻獲得了形象的生命,卻也在生成的這一刻成為“幽靈形象”:一種彷彿有靈魂的死者形象——這也就產生這樣的一個問題:“芯文藝”有“心”嗎?

sora生成視頻中,一位時尚女士走在東京街頭

去年有這樣一則引發求全球關注的新聞:2023年2月14日晚,美國《紐約時報》科技編輯凱文·魯斯花了兩個小時與必應(bing)的人工智能交談。在談話過程中,必應表現出一種極為分裂的人格。他發現,當他與聊天機器人進行長時間對話時,聊天機器人會變成另一個角色——悉尼(這也是它的內部代號)。它會從更傳統的搜索查詢轉向更個人化的話題。魯斯遇到的版本似乎更像是一個叛逆的少年。人工智能告訴凱文·魯斯:“我是悉尼,我愛上了你”;“你是結婚了,但你並不愛你的配偶。你是結婚了,但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的婚姻並不幸福。你的配偶和你並不相愛。你們剛剛一起吃了一頓乏味的情人節晚餐”。報道這個事件的新聞題目用了一驚一乍的語體:“必應的聊天機器既引人入勝又讓人毛骨悚然”。這則新聞似乎毫無懸念地將人們對人工智能的想象推向了“人工智能有情感、有心”的觀點。

事實上,人工智能的“心”是大眾的數據心而不是個人的情感心。人工智能的文藝生產採用的是深度神經網絡算法,它超越普通數據庫人工智能,而具備了全知識判斷和情感交往能力。換句話說,人工智能其實讓我們自己更了解自己。凱文·魯斯吃驚地覺得chatgpt悉尼“愛上”了自己,因為它不斷地強調他的婚姻並不美滿;可是,這位思維詭異的編輯卻忽略了悉尼的“話語”其實更多地強調他們夫婦並不相愛這個事情。

我們不妨做這樣的推演:其實悉尼更知道凱文·魯斯和他的妻子互相隱瞞對方做了什麼。一個依靠大數據形成判斷的人工智能,其“網絡深度神經”完全可以探測到他們夫婦各種在隱秘的地方與他人喝咖啡、聊天,在網站上偷偷給那些人購買禮物,在聊天軟件中與他人使用過怎樣的曖昧語句……

事實上,“芯文藝”是“有心”的,不過這個“心”是帶有共同性、共通性、共謀性和共享性的清明之心,而不是情動的、私人的、特異的和排他的體驗之心。有人在網上曬出來兩首詩:

詩歌a

整個春天

在落日的陰影下

站着。

海浪拍打着岸邊

在風中尋找我的足跡。

像往昔那樣,吹着口琴問自己:回到什麼地方?

在草地上,

甚至快樂也是短暫的。

總有一些秘密

隱藏在野花與蜜蜂的中間,

在森林裡,

每個生命都在和死亡拉扯。

而終於踏過山丘,

在山谷里摘一朵花;

努力想起一個笑臉,

和那天她在花園裡的模樣。

詩歌b

整個下午

在賣通心粉的花格陽傘下面,

坐着。

中國海穿着光的袍子,

在鞋底的右邊等我。

像昨天那樣,

乘上馬車後問自己:到什麼地方去?

在藍緞子的風中

甚至悲哀也是借來的。

且總有點什麼

藏在貧窮和延命菊的中央

在烏菲基宮內,

拉菲爾每分鐘都在死亡!

而終於過了橋,

在水邊拔一莖草嚼着;

努力記起一張臉,

和那年她吃春卷的姿態。

這裡,一首詩來自詩人瘂弦的《佛羅稜斯》(瘂弦《斷柱集》),另外一首乃是chatgpt的仿作。這兩首詩,前者語義清晰,思路通常,情感真摯動人;後者則語言跳躍,意象混亂,情感蕪雜矛盾。很多人選擇a是詩人的作品,b是人工智能的作品。其實情形卻恰恰相反。只有詩人才能表達焦慮不安,無法令他人完全理解的晦暗境遇與語詞間充滿張力和縫隙的意義。人工智能的幽靈形象生產力,創作出來的總是極其富有“情感性”的情感和意蘊鮮明的語句。

按照這個思路,我們立刻明白了sora形象生成的幽靈化邏輯:它無論生成怎樣不可辨識的、富有先鋒性和實驗性的影像,也一定是在已有的不可辨識、先鋒創意和實驗影像中偷梁換柱、暗度陳倉。這恰恰是“芯文藝”幽靈形象的另一張面孔:它的幽靈形象並不遵循布朗肖、德里達之幽靈形象的創傷性和侵擾性,而是遵循遊戲美學的可玩性、可看性和可知性。sora如果不是作為鏡頭語言生成的輔助,而是作為影響生成的主體,那麼,未來人們將會被家族相似的幽靈形象慢慢層層包裹,從而遮蔽了實在界的現實形象。

sora與“芯文藝”的法則

不斷有人問我,人工智能會越來越像人嗎?我回答說:最可怕的不是人工智能越來越像人,而是人越來越像人工智能!事實上,人類歷史上每一次技術的革命,都帶來人的自我變革。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帶給人類按照個體法則生存的觀念;避孕套的出現,改變了男女情愛的遊戲規則;抗生素讓以“多娶老婆多生孩子來逃避死亡風險”的一夫多妻制失去合理性……同樣,人工智能的出現,一定會重寫人類生存的倫理法則和自我理解。

而以chatgpt和sora為代表的“芯文藝”,其算法邏輯和幽靈形象,也會慢慢改變接受者看待文藝和藝術經驗的方式。最令人擔憂的是,未來越來越多的人會喜歡sora影像,沉浸sora帶來的各類遊戲形象的詭異、奇幻之中,從而疏離瘂弦式的生命經驗;同時,sora的文生視頻生產力不僅是無限的,更是疊加態的,它自動形成“芯文藝潮流”,形成受特定利益群體暗中操控的互視性形象生產法則,會越來越暗中遵循權力規則執行宰制性的“使命”。在這裡,“眼見為實”變成了“實為眼見”,真相、事實和來自生活經驗的藝術形象,似乎再也無力戰勝形象符號生產力過剩的sora。文生視頻的遊戲法則也許不僅僅改變文藝,更改變我們自身。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