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人周傳雄:我只放下了七八分

抵達北京的前一個夜晚,周傳雄罕見地失眠了。以他的經驗,開演唱會應當“蠻輕鬆的”,不該有這麼大的壓力才對。他思索個中緣由,這也許和北京難以名狀的親切感有關。

從2000年開始,周傳雄常因工作前往北京。在這樣一個“音樂工作者非常嚮往的地方”,他跟來自五湖四海的音樂人和歌手學習了很多,實現了自我成長。

回憶里的點點滴滴幫助周傳雄認清了一個事實:這座城市裡有他的青春,“不管是低潮的時候、高峰的時候,都和北京有關”。

2023年10月,北京。周傳雄走進北京凱迪拉克中心,舉辦了一場闊別已久的演唱會。圖源|被訪者

唱片公司推出周傳雄的專輯transfer之後,突發高層異動,致使宣傳推廣工作無人跟進。周傳雄不得不暫時退居幕後,其間,他幫一位大陸歌手製作了專輯,之後還應邀到北京參加新專輯發布會。

在這幅青春畫面里,周傳雄是一個着裝隨意的製作人。直到有記者走上前稱聽過transfer中的《黃昏》並想要採訪他,他才意識到這張專輯得到了關注——這是周傳雄在幕後工作中第一次感受到被當作“藝人”。

另一幅青春畫面定格在2005年。得益於新簽約的國際唱片公司的雄厚實力,周傳雄新歌《寂寞沙洲冷》的mv請來鄺盛執導,拍攝地定在北京。拍攝當天,現場還出動了洒水車,周傳雄至今感嘆“那個畫面很絢爛”。

10年後,周傳雄“時不知歸”全球巡迴演唱會來到北京。由於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他在演唱會結束後虛弱地癱倒在後台的沙發上,“動也動不了”。這次倒下像是在發出某種預警,後來,其他城市的演出因故取消了幾場,巡演很不順利。

2017年,周傳雄又帶着“今宵酒醒何處”世界巡迴演唱會赴京。儘管經歷了延期,但現場氣氛依舊熱烈,“演唱會從頭到尾的起承轉合都非常好”。他因此堅定,“我的演唱會其實是可以做的”。

6年後的10月27日,周傳雄走進北京凱迪拉克中心,進行“念念不忘”巡迴演唱會北京站的綵排。場內燈光明滅,舞起舞歇,唯有他始終站在台上。工作人員時不時走上前去,和他一起調整設備、舞美等細節。

從空蕩蕩的觀眾席望過去,周傳雄的身影稍顯單薄。襯衣外套和寬鬆的九分褲晃晃蕩盪,動作之間,他的手腕和腳踝不時袒露,任憑光影將分明的筋骨勾勒。不唱的時候,他不是在放空,便是在微笑、搞怪,可前奏一響,他會登時恢復專註而有力的模樣。

歌迷們有多珍惜周傳雄歌聲中的溫柔力量,就有多喜歡看他在舞台上起舞。《吉普賽情人》是為數不多的、周傳雄能夠如此演繹的歌曲之一。

在2015年那場“時不知歸”演唱會上,周傳雄出其不意,去掉沙錘和勁舞,呈現了一曲“斯文版”《吉普賽情人》,令一位歌迷久不能忘。今年9月,這位歌迷在昆明看到周傳雄再次演繹這首歌的時候,又將他“蛻變後光芒四射”的模樣刻在了腦海里。

線下演出對周傳雄來說,也是一個和歌迷製造共同回憶的美好機會,“這些歌也代表了他們成長過程中的一些經歷,多年以後,你和你的歌迷共聚一堂,他們會唱這些歌,那我也是一樣,我的回憶也在這裡”。

創作音樂時,周傳雄總會到回憶里找尋資訊和畫面,細節越豐富,越能為他提供靈感。所以回憶對他來講非常重要,特別是好的回憶,“你當時的觀察細一點,你的回憶就會更深邃一點,會記得清楚”。

當然,回憶無論是好是壞,都難免有偏差,但感覺留了下來,哪怕不能用言語描繪,當時的物品、事件也能幫助他構建一個有感覺的故事。像分手時摔壞的東西、對方以前送的禮物,都能將失戀時毀天滅地的感覺具象化。

周傳雄不是一般的念舊。最近,他常穿宣傳《風乾我的悲傷》時的那件藍襯衫,這首歌發表於1996年。記者驚嘆這件襯衫質量真好,他卻說:“就喜歡(它)嘛。喜歡穿起來各方面很好的(衣服),溫度什麼的都很好。”

線下演出對周傳雄來說,也是一個和歌迷製造共同回憶的美好機會。圖源|被訪者

比起描述客觀事實的措辭,周傳雄似乎更樂於使用能傳遞情感的表達方式。他的音樂風格也一樣,“都是在詮釋情感,跟着情感走”。他一般會先定主題,想好要傳遞怎樣的狀態和情感,然後用恰當的音樂類型去承載它們,而不是圍繞某個流行的新興音樂類型去創作。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周傳雄的音樂都以情緒為重,這樣做也有一些受眾層面的考量。後來,他的音樂越發包羅萬象,“該如何定義自己的風格”這件事,也因此越發困難了。

周傳雄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也不知道用類型風格引導創作是否能鑽得更深,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各種音樂風格我都會去嘗試,都會去用。”

1988年,周傳雄還是一個重金屬搖滾樂團的成員,聽的是u2和皇后樂隊的那類歌。他在參加“台灣校園歌唱比賽”時,身穿豹紋上衣和破洞牛仔褲,畫面頗有些“亂七八糟”。

從比賽中脫穎而出後,周傳雄簽約了主辦方的唱片公司。之後,公司老闆、企劃人員和知名導演陳文彬坐在一起,商討他入行後的定位和發展路線。陳文彬看了看他,建議道:“你應該戴副眼鏡,很斯文,唱情歌。”

身為新人,周傳雄只能坐在那裡,默然觀看豹紋上衣、破洞牛仔褲和重金屬音樂的“葬禮”。可他心底沒有遺憾,因為這件事幫助他更深入地了解流行音樂行業,讓他不再沉湎於過去的想象。

而且,做重金屬搖滾在當年的樂壇環境里可能會比較艱難,加上新人出道是整個團隊的事,所以他接受公司的安排,只要還能繼續做音樂就好。

以藝名“小剛”踏上情歌之路後,周傳雄迅速在台灣地區的音樂市場佔據了一席之地。往後的很多歌曲里,《我的心太亂》、《黃昏》、《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此曲是周傳雄作曲、周華健演唱)、《寂寞沙洲冷》等都由他創作並演唱,抑或為他人創作的熱門歌曲的相繼問世,帶給他許多次輝煌。

一開始面對成績,周傳雄膨脹而不自知。命運彷彿要警醒這個輕狂的年輕人,很快就把他從輝煌的高處拽了下來。多年後,他找到了當初自我膨脹的癥結,同時,隨着年齡增長,他與膨脹漸行漸遠。

輝煌之間是所謂的低谷,周傳雄在幕後度過了當中的多數日子。其間,他寫過一首難忘初戀的歌,情感深沉、濃烈。

當年收歌的女歌手只有17歲,所以製作時選定了適合她的甜美風格,沒能將周傳雄的創作心境完全呈現出來。後來,他想為新專輯找一首曾寫給別人的歌重新演繹,就試着把這首歌唱了一遍。

由於自己的聲線跟甜美的歌詞不太匹配,周傳雄聯繫原作詞人何啟弘:“我們要不要寫一首我們現在來重新審視初戀、重新回憶而不是回味這件事的歌?”

在周傳雄構思的故事裡,一個曾為所愛義無反顧、飛蛾撲火的男人重走年少時的路,“重新走一次就是有一條平行線出來,比方說我以前曾經和她去過的地方,在這過程中回憶當時的點點滴滴,那些點點滴滴大多是自己的”。

這個故事讓何啟弘很有感覺,接下來的3年,他和周傳雄一起敲定了最終版歌詞,把歌曲命名為《開往初戀的平行線》。

很大程度上,這首歌是周傳雄當下愛情觀的縮影——相較年輕時對激情、浪漫的追求,他現在更喜歡細水長流的恬淡,“兩個人在一起什麼話都不用講,對方就懂我心裏面想什麼,很自在”。

歌迷們珍惜周傳雄歌聲中的溫柔力量。圖為周傳雄在舞台上表演。圖源|被訪者

周傳雄的許多歌都和等待有關,他覺得自己也是個擅長等待的人:“比方說我們這個行業常常要等待,常常說好時間後,可能因為什麼事就delay(推遲)了,所以我覺得換一個角度來看‘等待’就是,你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

可是,命運不會總是給你等待或準備的時間,在它投擲的無數個猝不及防里,一定有你我都躲不開的那個。砸中周傳雄的“猝不及防”,叫做疾病。

查出胃炎後,他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殺菌”治療,但還是覺得情況不太好,便再次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沒有什麼問題,讓他不要擔心。得到消息的朋友們也勸他,放下負擔就好了。

可言易行難,周傳雄勸自己放下的同時,還是會忍不住工作,心裡既糾結又害怕,一度覺得自己過不了那個冬天。一個尋常的早晨,他醒來後看到自己的雙手在陽光照射下更顯得瘦骨嶙峋。

憂慮激發周傳雄思考,他想起胃病和內心焦慮有關的說法,進而察覺,自己的病痛可能源自音樂人這個職業的壓力,以及他年輕時不注意健康,工作強度再大也要硬撐。他又想到讀過的哲學書,於是告訴自己:你必須放下了。

“放下是什麼呢?就是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要。什麼名啊利啊,我都不要了,不要別人的認同,不要別人的掌聲。”他問自己可不可以,“可以啊,我活下來就好了。”

“放下”了兩個月,周傳雄開始增重,他一高興就又做了點音樂,結果體重掉了1公斤。他只得徹底放下,什麼都不做,最後漸漸恢復了健康。

這場病鍛煉了他的心理素質,讓他更加淡然與理性地對待音樂創作,不再以結果為導向,也不再因為必須做而做。等靈感和激情勾着你不由自主地動起來的時候,可能才是最好的時機。

但是,想把事情做好的信念是正確且必要的,需要商榷的是“做好的方式”,硬撐着悶頭一直做未必是對的,有時停下來休息一下,效果可能更好。

現階段,周傳雄會把更多時間放在自己喜歡、想做的事情上,比如《開往初戀的平行線》這樣的歌;又比如,在編曲和音樂性上進行更多嘗試,再大膽一點,再跳脫一點,哪怕這不是大家習慣的風格。

現階段,周傳雄會把更多時間放在自己喜歡、想做的事情上。圖源|被訪者

周傳雄以前寫歌多半是根據公司的受眾分析完成“功課”,現在則是為了完成他的自我表達,“可能更在乎自己還有沒有想表達些什麼,還有沒有想唱些什麼,還有沒有想做些什麼,還有沒有想試些什麼,那就去弄”。

周傳雄將這種自在而舒服的狀態延續到其他工作當中,根據身體狀況安排行程,不會讓自己特別累。

遇到放不下的情況,他除了勉勵自己,還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只能)慢慢做到,我覺得這個是我現在人生的一個樂趣,就是遇到緊張的事情或者壓力大的事情,看看我能不能泰然自若地笑臉相對”。

值得慶幸與敬佩的是,周傳雄已經能夠對遭遇過的逆境付之一笑了。

常言道,禍福相依。那些挫折、遺憾和錯過,都豐富了他的人生,讓他可以勸慰年輕朋友:“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生氣、憤怒,但是持續的時間會越來越短、越來越短。以前可能沉悶一個月,現在可能一個禮拜、兩天,也許當下就過去了。”

不過,周傳雄還沒做到完全放下。他現在只放下了七八分,餘下那三兩分仍然“放不下,捨不得,忘不了”。

“喜歡寫歌,喜歡讓大家聽我的歌。喜歡透過音樂裡面我的情緒表達,和大家產生共鳴,這個念念不忘。然後最近做很多場演唱會,台下很多以前的歌迷都跟我一起唱,那個感動的感覺、那個美好的感覺,念念不忘。”

也許等到想要徹底放下過去、把自己歸零的那一天,周傳雄會到曠野、海邊或山間開啟嶄新的田園生活,不再糾結於曾經擁有的或失去的,而是到新的可能里尋求新的體會。在那之前,他會一直歌唱。

作者:洞 照

排版:李秋慧

運營:李靖越

監製:羅  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