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在上海懷舊,在台灣不用懷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又是一年春節時,對於身處異國的遊子來說,這個時候特別適合思鄉。

其實相比往年,去年算回去次數多的了。開年春夏里緊接着回了兩次,在上海加起來呆了4個月,離開上海後就沒有過這樣長時間呆在上海。過去總是來去匆匆,這次呆了很長時間,找回一點上海人的感覺,一種久違了的感受。

本來每年春秋回上海兩次,但三年疫情打斷了。老媽一直催問,你什麼時候回來?跟她解釋了無數遍,自己都覺得像打滑的老唱機了。

一月時,國家開放探親簽證,我就趕緊申請。但開放是逐步的,有很嚴格的數量限制,還不讓直接到簽證處去排隊,只能網上預約。每天早上一到點,幾秒鐘里,當天名額全部搶光。連搶幾天後也學乖了,事先把電子表格里所有內容都填好,然後掐着時間點遞交,趕緊搶預約時間,再遞交,一氣呵成,所有步驟必須在2-3秒內完成。最後,終於被我搶到一個預約名額,但是一個半月後的。

沒辦法,只有再和老媽解釋。她依然不理解,為什麼還要等那麼久。但至少有時間了,不是漫無邊際的無限期等待。

終於等到了,恭恭敬敬把材料送進簽證處的窗口。工作人員的服務態度很好,他們見過太多急着回國探親的人,各人的故事也大體差不多,他們自己也感同身受,只是缺材料沒法辦。果然,又缺一個什麼東西。工作人員很通融,“你趕緊回家取,我把材料先在旁邊放一放,但今天下午4點以前必須發過來,否則就只有重新拿號,我也幫不了你了。”

趕緊風馳電掣趕回家,把需要補的材料發過去。

由於每天名額不多,領事館也很體諒,所有送進去的申請統統按照加急的速度辦理,簽證很快就下來了。

接下來就是趕緊買機票。溫哥華直飛上海的機票本來來回才700加元左右,2023年初單程就奔4000,太貴了。繞道香港便宜一半多,就是它了,而且買的是單程。退休了,時間寬裕一點,回程可以靈活,分兩段買也分散一點票價壓力。

從來沒有坐過國泰,這次長知識了。國泰的空姐有兩種制服,結果是不同級別的空姐有不同的制服。我乘過的航司不多,但加航、荷航、漢莎、英航、美聯航、達美都沒有這樣等級森嚴。

香港新機場的轉機路線不遠,轉機口人山人海,需要通過自動閘口,護照和頭像由電腦匹配、驗明正身之後,登機口人臉識別就放行登機了。挺特別的系統,別的機場沒見過。

香港到上海的飛機只有一半上座率,很快就到了上海。

這是疫期管控的最後一段時間,登機需要pcr測試。加拿大已經馬放南山了,只有很少的指定化驗室專門提供旅行需要的pcr測試,特意驅車兩個小時去捅一下鼻子。疫情三年都沒有捅鼻子,最後還是沒有躲過。入境要求48小時內的測試結果,但要是卡最後入境中國的航班時間的話,算上加拿大的出發時間和越洋飛行時間,加上日夜時差,根本不可能趕上,只好硬着頭皮了。

結果根本沒人在意。上海浦東機場入境的時候,看都沒人看。

不管怎麼說,又回到了久違的上海。還有老朋友到機場來接,夫復何求。

回到家裡,老媽興奮了5分鐘,就累了,沒話可說了。其實老人就是這樣,希望看到孩子在身邊,真到說話的時候,一是精力不足,二是也沒有多少話可說。平時每星期打電話,要說的也差不多都說過了。

家裡還是老樣子,但三年不見,上海又變樣了。

其實南京路、淮海路、徐家匯、城隍廟這些都定型了,不會變化很大了,但上海也遠遠超過這些熟悉的地標了。

上海最有名的地標無疑是外灘,但傳統上外灘就是外白渡橋到天文台這一段。現在不一樣了,北外灘、南外灘、徐匯濱江、楊浦濱江,都成為上海的新地標。黃浦江也好像更寬闊了。

當然,黃浦江沒有變寬,但過去黑乎乎的廠房、碼頭頂着江邊,岸邊再密集地停滿各地的駁船、漁船,江面看起來真沒有多寬。

現在,沿江開闢為綠地,高樓後退到離江邊一定的距離,視覺上江面開闊了很多。在容易感到逼仄的上海,這樣的舒展感是很難得的。享盡這樣舒展水景的沿江高層住宅,當然成為滬上高大上的存在。當年有“上只角、下只角”的說法,這些新外灘都是不入流的地方,但如今是超過“上只角”的存在,只有當年租界里老式獨棟花園洋房可以媲美。

上海外灘(圖片來源:東方ic)

重要的是,這些新外灘不是有錢人的後花園,而是普通市民休閑的好去處。從楊浦濱江到徐匯濱江,一路打通的幾十公里濱江綠帶成為老上海人、新上海人的最愛。有遛狗的,有遛娃的,更多遛自己的;有唱戲的,有打球的,更多望着江水發獃的。每一個人都在做着樂觀、自在、自信的自己。

還遇到一群cosplay的女孩,穿着奇怪的服裝,描上奇怪的化妝,說著奇怪的話語,很是招搖過市。好像是一個什麼活動,有人前呼後擁地拍照、攔截車輛、便於過路,還有不少人圍觀。我也駐足看了幾分鐘,沒看懂,就走開了。

還有很多人帶上帳篷和野餐套裝,在這裡露營。這和世界上對露營的普遍認知截然相反。在熙熙攘攘和喧鬧的遊人中間,在不大的公園草地上架起只夠換衣服的小帳篷,擺上一堆吃的,有的還帶上音樂,與荒山野嶺河灘海邊架上篝火,在萬籟寂靜中數星星,在波濤拍擊中看日落,實在是太不相同了。但樂趣就是樂趣,開心最重要。

在這裡碰到一些世代居住在附近的老人,更多是近些年到上海打拚的新人,還有跑步搭訕的洋人。在這裡,人人都是上海人。

在西方輿論里,不斷看到中國發展到頂論的說法,中國經濟遇冷、就業不景氣、消費降級的說法也深入人心,但在新外灘,看到的依然是活力和希望。

新外灘當然充分利用江景和綠化,大量造景。中國園林本來就擅長造景,蘇州園林在幾步路的螺絲殼裡造出精彩的大世界。新外灘倒沒有那麼極端,也是現代園林的理念,不乏與超現代的鋼骨玻璃建築、彩虹般的鋼鐵大橋互相借景。

需要贊一贊的是,新外灘沒有一味堆砌超現代元素,也不是把原址一拆了之,而是很好地把原有的工業文化整合了進來。楊樹浦自來水廠曾經是上海最重要的自來水廠,建築上有1883字樣,應該是當年建廠的時候。

楊樹浦自來水廠

灰紅相間的磚牆很有特色,其實應該算和式洋風,並非“正宗歐美”式樣,在虹口和台北也多見這樣的。水廠還在繼續為市民提供自來水,江邊步行道上不時看到有管道、閥門等“工業遺迹”,有些還在使用,有些留作園林小品了。聽說晚上的夜景特別漂亮,留給下次來看吧。

在徐匯濱江這裡,當年的大吊車則成為最顯眼的鋼鐵雕刻,還有一些只有骨架留存的老廠房,在那裡默默地和在腳下流淌的江水嘮嗑,老朋友之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正好《繁花》在熱播,滬語版尤其受到追捧,但也激起是否真實反映90年代上海的爭論。90年代的上海精彩也好,不精彩也好,真正精彩的是21世紀的上海,沒有比幾十里濱江更能反映21世紀上海的精彩了。

但《繁花》說明了上海人愛懷舊,上海也確實有很多舊可懷。田子坊、多倫路文化街、法租界是懷舊人們喜歡打卡的地方,但張園可能是“新式懷舊”的去處。這裡原來是一片老式石庫門房子,現在整體改造了,既保留石庫門的風韻,又融入現代化元素。在潔癖主義者眼裡,這可能“不正宗”,但恰好說明上海的活力:紮根歷史,擁抱當前,放眼未來。

這樣的“新式懷舊”去處還有幾片,武進路、慎余里,當然還有早就聞名遐邇的新天地。曾經是工部局宰牲場的老場坊現在也成為潮去處,上海灘上少見的粗野主義建築風格還真是挺有特色的。

新式街區也不甘落後,超現代化的北外灘來福士甚至在地下層開出一片“老街”,浦東世紀匯地下也有一片差不多同樣意思的“老街”,再現復古情調的老弄堂美食街,還原老上海的市井風貌,這當然是“偽懷舊”了。

回程在東京羽田中轉,過海關的低效令人嘆為觀止,一溜老人機場安保人員也是一道風景線。

第二次到上海還是繞道走,來上海的路上在阿姆斯特丹停一下,回程走台北。

來的時候是春夏之交,阿姆斯特丹的早晨真臟啊,靜謐、優雅的運河邊堆着紙屑和爛菜皮,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們視若無睹,很是違和。大概是早上環衛還沒有出動,但也不能這樣亂丟啊,以前到阿姆斯特丹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印象。大概旅遊季節沒到,安妮·弗蘭克博物館竟然隨到隨進,背後運河邊的同性戀紀念碑則只有幾朵散亂枯萎的花。

回去是夏秋之交了,機票價格沒有先前那麼瘋狂,但還是很高。走台北便宜好多,從來沒有去過台灣,差價正好用來在台灣玩幾天。

台北不需要懷舊,台北就是舊的。

台北舊街區

上海的城市建築可以簡單化地劃分為30年代之前和90年代之後。30年代之前的大多成了保護建築,現在翻修後的狀態可能比當年新造的時候還要光鮮。90年代之後(尤其是21世紀)的新建築自然熠熠生輝,洋洋自得地招搖過市。這中間當然有大量建築,但好像自慚形穢一樣,灰頭土臉地退縮到背景中,自甘泯然眾人。

台北就不一樣了。台北的城市建築也可以簡單化地劃分為日佔時代和其他。不過除了總督府、博物館、勸業銀行等地標建築,日佔時代的台北建築和虹口相比,還是有點小家敗氣,其他時代的建築更加不好意思見人,大量街區使人聯想到70年代的上海。

西門町和寧夏街夜市這樣的傳統鬧市,則給人以縣城土味豪華式的喜感,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滷味、烤魷魚、牛肉麵大受歡迎,奶茶店竟然排起長隊。但說到小籠包是台北名小吃,上海人就跳起來了,南翔也是上海的嘛。必須贊的是,儘管垃圾桶(台灣人叫“勒色”)很難找,地上沒有亂丟的紙屑、紙杯、燒烤竹籤。

台北街頭是滿滿的中國味道,還是久違的老味道——大拆遷、大建設前的老上海味道。台北人最自豪的去處更是滿滿的中國元素,故宮博物院不用多說,圓山大飯店也是滿滿的中國風,中正紀念堂模仿南京中山陵,台北火車站都是大屋頂造型。最現代的台北101據說是用竹節拔高的意境,金銀斗櫃的形象,祥雲和古幣的符號,打造“中國建築通向新世紀的通天寶塔”。在2004年落成時,據說是大中華第一高樓,20年後當然排不上號了。

台北的出租車司機和世界各地的同行一樣,很健談,也樂於談兩岸的事,但思維還是落在“台灣是美女,大陸是猛男,猛男追美女要花言巧語,哪能威脅動武呢?”的層次。其實台灣更像與父親反目的兒子,儘管吵得厲害,但走到哪裡人們都說:“啊,一眼看着就是誰誰的兒子”。

而且這兒子有點小錯亂,商店和機構的名稱標牌有的從左往右寫,有的從右往左寫,弄得我常常要看幾遍才能確定到底是何方神聖。

難怪歐美人喜歡台灣,因為在這裡他們可以找到心目中中國應該有的樣子。到了北上廣深,或者武漢、西安、杭州、廈門,總是要狐疑一番:這還是中國嗎?到底是誰拿錯了劇本?台灣另一個討人喜歡的地方是人們的心態自在自得,小富即安,沒有追不上世界第一就要被開除球籍的焦慮,不追得歐美人氣喘吁吁。

在台灣,還去了九份和太魯閣。九份是基隆旁邊的小鎮,據說是宮崎駿《千與千尋》的靈感地,比台北還要原生態。很親和的海邊山上的小鎮,但與現代化沒關係,否則也不會成為多少有點鬼里鬼氣的《千與千尋》的靈感地。正好是周末,小鎮上遊人人滿為患,店家小妹喜笑顏開,但和氣生財,並不追着遊客“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九份老街

太魯閣則是花蓮附近中央山脈里的花崗岩峽谷,挺壯觀的。地名來自土著,大而強的意思。當年打通中橫公路也真是不容易,但和加拿大的落基山或者湖南、貴州的大山和險路高橋相比,只能算小家碧玉了。在花蓮的時候,還沒有出火車站,就聽到先後8架戰鬥機在低空呼嘯而過,這是從附近的佳山基地或者花蓮基地出動的,說不準是訓練飛行還是緊急出動。這段時間正好解放軍作戰飛機大量穿越台海中線和繞島飛行,進行例行訓練。

回到加拿大,熟悉的感覺立刻撲面而來。慢說離開幾個月,就是離開幾年,除了年曆和季節變了,其他一切都沒變。如果說上海的日子像湍急奔淌的江河,加拿大的日子就像不動如山的冰川,其實還是在流動,就是慢得根本感覺不出來。

慢有慢的好處,穩定感滿滿。既可以穩定地滿足,日復一日地自得其樂;也可以穩定地焦慮,日復一日地抱怨同樣的事情。

但現在歐美人最焦慮的事情是:中國為什麼還不停下腳步,好讓歐美安心享受僅剩的優越感。

中國人最焦慮的事情是:為什麼還沒有世界第一,只剩中國和外國的世界實在是等不及了。

對於我來說,下一次回上海的路重新通暢,不焦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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