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浩:在中國電影里找一條中間路線

寧浩和劉德華各自在《紅毯先生》中飾演導演和明星,和現實形成有趣的對照。(片方供圖)

寧浩幾乎每天都在寫劇本。還在很年輕的時候,他就說過,自己會同時準備十個劇本,哪個能成拍哪個。

他一直想為劉德華拍一部電影。十多年前,寧浩在劉德華“亞洲新星導”計劃的資助下拍出了《瘋狂的石頭》,他不止一次說,劉德華是他的貴人。但出於種種原因,一直沒能實現。

從第一部電影《香火》到《我和我的家鄉》,寧浩創作的大部分人物都是普通人,“我平時寫的都是一些藍領階層,一直想不到找香港明星可以演什麼。”乾脆,他決定讓劉德華演一個大明星。

作家李修文是寧浩多年的好友,也是《紅毯先生》的文學顧問。當寧浩第一次說起這個關於明星的故事,李修文覺得它的主題是“偶像的黃昏”。“相當於天神下凡,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廟已經不見了,所謂的廟成了抖音、快手、小紅書。實際上就是傳統偶像大戰網紅。”

這部電影最初叫“全民明星”,後來定名為“紅毯先生”。故事充滿諷刺:香港明星劉偉馳中年離婚、事業失意,想通過拍一部內地導演的農村題材文藝片獲得電影獎認可,卻引發了一系列失控事件。

“當然,這部電影不光關於明星,前些年資本化幾乎裹挾了所有人,包括藝術家。”李修文說,那段時間,寧浩經常和他抱怨,“怎麼又出來一個新詞兒?”

這幾年寧浩一直在思考,短視頻時代電影應該做什麼。他觀察,短視頻最大的特點就是真誠的表達,農民展示農民的生活、工人展示工人的生活,真實而生動。“這部分是電影應該學習的,這時候你再去演繹一個假的,可能真不如人家。”受此影響,他打算拍攝一部元電影——“拍電影人去拍一個電影的故事。”

李修文說,寧浩善於找到社會的神經。

編劇劉曉丹也覺得,寧浩是一個特別關心時代變化的人,“網絡自媒體時代,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應該更加便捷,但為什麼矛盾越來越多?”

劉德華和寧浩,分別在《紅毯先生》里飾演明星和導演,和現實形成對照,也難免被解讀為某種現實處境的自況。主人公劉偉馳,在寧浩的理解里,“是一個身處(明星)高位而拒絕溝通的人”。他發現,人很難真正理解別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

2021年,《紅毯先生》在深圳開拍,結果趕上疫情防控政策變化,定好的拍攝場景不能用了,幾百人的劇組四處輾轉,耽誤了將近一周的進度。面對變故,寧浩頂住壓力,通過各種辦法變通,劇組還是在原定的時間裡完成了拍攝。

寧浩,1977年出生於山西太原,導演、編劇,代表作《瘋狂的石頭》《無人區》等。(片方供圖)

“我想變一變”

《紅毯先生》的劇本寫了整整一年,編劇王昂和劉曉丹接到的任務是:“以劉德華為主角的,講述大明星溝通問題的電影”,之後就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打磨,“每一次取得階段性進展還沒開心幾天,又都推翻了。”

開拍前,有一次寧浩約李修文在成都的環球中心聊天,兩個人睡眠都不好,他們總是白天睡覺,晚上出來碰頭,好幾天都不出門。李修文發現,寧浩滿腦子想的全是電影的主題,而劇本的創作就是不斷地為此拼貼出心中的答案。

電影里有一場戲,來自劉德華自己接觸短視頻的困惑。年輕的視頻編導不但要求劉偉馳模仿經典電影里的橋段,還要說出“老鐵666”這樣的網絡用語。

劉德華的合伙人、電影人余偉國從業四十年,他很少全程參與一部電影,這一次他擔任製片人,也是編劇之一,貢獻了不少關於香港明星的段子。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紅毯先生》光是聊劇本就花了八個月,碰撞出很多好笑的橋段,成片全都拿掉了。

儘管合作多年,王昂和劉曉丹依然覺得《紅毯先生》是他們職業生涯里最為困難的寫作。寧浩強調真實,但是誰也沒有體驗過大明星的生活,要如何呈現細節?而且,這是一部需要極力剋制的電影,好不容易想出一些好笑的橋段,寧浩卻覺得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如果一般的商業電影是在不斷地加東西,那我們就是不斷地在做減法。”王昂說。

比起寧浩的“瘋狂三部曲”,《紅毯先生》顯得過於安靜了,沒有誇張變形的人物、瘋狂無序的行動。

王博學是《紅毯先生》的攝影指導,之前和寧浩合作過《我和我的家鄉》。寧浩找到王博學,告訴他自己要拍一部反好萊塢套路的電影。

一般的商業電影有2000多個鏡頭,即使是藝術電影,一般也至少有600多個,《紅毯先生》只有不到400個鏡頭,意味着它的呈現方式會非常獨特。鏡頭少不代表節奏就慢,還要顧及觀眾的觀感不覺得沉悶,拍攝難度大大增加。

開拍前,寧浩和王博學看了不少參考片,主要是瑞典導演羅伊·安德森的幾部代表作。最初兩天的拍攝很不順利,王博學和寧浩都覺得差點什麼,到了第三天,寧浩突然把王博學拉到一邊,說:“我想到怎麼拍了,就是回到《綠草地》的方式,一種淳樸的極簡主義風格。”

回顧寧浩的職業生涯,早期的《綠草地》就是只有400個左右的鏡頭,寧浩希望用最少的信息把故事講清楚。到了《瘋狂的石頭》,他想拍一個具有搖滾氣質的電影,要躁動一些。“藝術就是多探索一些領域,就像旅遊一樣,要去新的地方看一看。”

對於公路片《心花路放》,寧浩又想拍得鬆弛一點,試試“不那麼藍領的表現辦法”。他希望邀請觀眾參與到對這部電影的思考中,留下很多縫隙。那時他已經意識到,電影不是單向度的輸出,而是一種交流。

某種意義上,《紅毯先生》是一部“回歸”之作,回到寧浩最初的兩部電影,長鏡頭、節奏慢,更加簡約。“我想變一變。”寧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對特別喧鬧的東西有點煩了,我想回到早期的風格中,用簡單的方式闡釋一件事。”

在王博學眼中,寧浩深諳好萊塢類型片的拍攝方式,“他想要拍一部那樣的電影太容易了,但《紅毯先生》的拍攝就是他重拾拍電影的初衷,而不是因為大家追捧或者票房。一個在成功時期的導演能夠放棄原來的東西去做嘗試,這是特別難得的。”

大多數導演都在追求如何讓節奏變快,寧浩卻走了相反的路。王博學曾有些顧慮,鏡頭萬一不夠怎麼辦?寧浩饒有信心地安慰了他。“他對自己想要的東西非常明確,就是化繁為簡。”王博學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劇本故事也被提純了,去除了強烈的衝突,“我們把可以賣座的元素,讓人哭、讓人笑的東西,都拿掉了。”王昂說。

直到上映前,精簡的工作仍在繼續。在多倫多電影節看了成片之後,寧浩覺得劉偉馳最後痛哭的情節過於煽情,於是改為他在香港街頭撕掉自己的海報。劇組緊急又在香港補拍了一場戲。“把奪目的東西都去除了,現在這部電影變得很純粹、很乾凈。”王昂說。

寧浩說,他不喜歡一成不變,最怕路徑依賴,“每到新的領域就會發現自己啥也不懂。”

“那你會害怕嗎?”南方周末記者問。

“總比留在那個地方好吧。”他回答。

劉德華參與了劇本的討論,影片中劉偉馳的妻子對他說“你結婚的時候不公開,離婚的時候也不公開”就是劉德華貢獻的台詞。(片方供圖)

一直在努力做平衡

放眼華語影壇,寧浩可能是70後導演中唯一一位既在市場上獲得高票房,同時也入圍過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導演。

2006年,《瘋狂的石頭》橫空出世,以300萬成本取得2000多萬票房,成為當時小成本電影的一個神話。

從山西電影學校畢業後,寧浩被分配進太鋼(太原鋼鐵集團)電視台,18歲時向單位請病假去了北京,再也沒有回去。他輾轉混進音樂圈,拍了不少mv,先後進入北京師範大學藝術系和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畢業後用籌來的三萬元,拿一台dv機拍出第一部長片《香火》。

《香火》講的是一個和尚為了修葺寺廟,不得不走進紅塵的故事。和尚堅信“我是個和尚,就得有座廟”,但塵世間的人則各有各的算計,等到和尚籌夠錢,廟也要被拆了。

《香火》是標準的寧浩風格,無時無刻不在調侃人世間的荒誕,深刻地揭示了宗教信仰和現實的衝突。當時寧浩並不知道拍完之後要怎麼辦,“就決定放在家裡吧”,一個朋友批評他,“你這種農民式的拍攝辦法,就是自產自銷”。

《香火》之後,寧浩獲得了幾十萬的投資,拍攝了“命題作文”《綠草地》,讓他再度被國際電影節認可。

2005年,寧浩帶着《綠草地》在香港認識了余偉國。余偉國當年是“亞洲新星導”計劃的負責人之一,這個計劃旨在亞洲尋找和扶持有潛力的新導演。余偉國很看好寧浩的前兩部電影,雖然是藝術片,但很有幽默感,他力邀寧浩加入。

“亞洲新星導”原計劃給每一位導演500萬的資助,不限制題材,讓大家隨意發揮,但由於資金問題,只有300萬可以投給寧浩的新片。當時也有別的海外資金找到寧浩,但他看重“亞洲新星導”的“不限制”,欣然同意。

很多年後,寧浩在和林旭東的對話集《混大成人》中講述這段往事:“看到一個什麼樣的機會,我就會拿出什麼樣的故事來。如果來了那麼一個幾十萬的機會,我就消費這個事,如果有幾百萬我就拿出另外一個東西來。”

《瘋狂的石頭》之後,寧浩的事業進入了快車道,儘管他拍電影的效率不算特別高,但每一部都受到行業矚目。

2012年,寧浩和朋友合夥成立了“壞猴子影業”,“本土、當代、趣味、創新、個性”這五個關鍵詞是這家公司的宗旨。他曾說:“小時候,好孩子代表着聽話,壞孩子不太聽話,但壞孩子比較願意去嘗試一些課堂以外的東西……壞其實代表着要有一些不規矩的部分。”

2013年,寧浩的《無人區》上映,收穫了2.59億元票房,次年還入圍了第64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2014年,他的《心花路放》以11.69億票房成為當年最賣座的華語電影。而他所監製的《我不是葯神》《孤注一擲》等影片,也一再刷新着中國電影票房榜,寧浩的名字幾乎成為賣座的代名詞。但他覺得,票房從來不是自己考慮的問題。

李修文認為,大家只看到寧浩拍攝和推動了很多票房成功的電影,實際上他也投了很多註定不掙錢的電影。以今天的眼光看,《瘋狂的石頭》2000多萬票房並不算高。

2016年,“壞猴子影業”推出“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類似當年的“亞洲新星導”,這項計劃集結了一批優秀的年輕導演,路陽導演的《綉春刀2·修羅戰場》、文牧野導演的《我不是葯神》都是從這個計劃中誕生的代表作。

寧浩將電影圈比作一個水塘,自己也是其中一條魚,他希望生活在一個健康的生態里,所以招徠其他年輕人和自己一起玩。

問起“壞猴子”的遴選標準,寧浩說得很簡單,“我們幹得特別隨緣”。他看他們的短片,拍得好,幾場戲就看出來了。

相交多年,李修文認為,票房對寧浩來說不是難事,他需要不斷地做選擇題——既為投資人負責,又在捍衛自己的藝術趣味時,不介意付出代價換取自由。“拍電影這件事需要和太多人有交代,寧浩一直在努力做平衡。”

做了“壞猴子”之後,寧浩看上去似乎更需要考慮商業了,但他對社會的觀察力一直都在。李修文觀察到,寧浩“最爽的時刻”仍是每天的黃昏,和“壞猴子”的年輕導演、編劇、製片人坐下來,一起探討他們的故事。

“寧浩這個人只有一個標準:它是不是一個可能的好作品?”李修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紅毯先生》講述大明星劉偉馳中年失意,想通過拍一部農村題材文藝片獲得電影獎認可,沒想到卻引發了一系列失控事件。(片方供圖)

“優雅的瘋狂”

寧浩形容自己的日常生活極其無聊,他沒有一天停止過寫劇本,休息的時候就是看書看電影。

劉曉丹說他不修邊幅,毫無包袱。王昂眼中的寧浩是一個一直保持探索的人,每天都在“好奇生活”,有時候探索的東西偏理性,有時候偏瘋狂。

熟悉寧浩的人會覺得他的作品有種狠勁:《香火》里的和尚最終失去了家園;《瘋狂的石頭》里一群人追着一塊假翡翠;《心花路放》看上去講的是慾望,內核卻是感情的失落……儘管包裹在幽默的外表下,往往有強烈的諷刺。

寧浩家裡人信佛,他覺得自己有敬畏之心,但算不上信徒。他講,“我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既不夠現實,也不夠理想。”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破除我執”。他認為,自己的電影最重要的母題是:“一個人會因為狂妄自大付出代價。”

做劇本的時候,兩位編劇就很明確劉偉馳是一個負面人物,“雖然他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他的自大和拒絕溝通讓他付出了代價。”王昂說。

王博學覺得,在《紅毯先生》里,寧浩甚至把自己也給諷刺了,“他就是把自己對人生的思考,觀察的世界,通過他熟悉的環境放進來。”《紅毯先生》里有一場戲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劉偉馳在一個三星級酒店體驗生活,停車的時候和旁邊的車發生摩擦。本來是一件小事,但是遇到兩個較勁的人,就變得有趣了,另一台車的車主根本沒有露面,電影里劉偉馳一次次塞錢、對方一次次不接受,最後演變為劉偉馳砸車又道歉。

王博學說,寧浩骨子裡的東西沒有變,他追求的荒誕勁兒,每一部電影都有。

寧浩和李修文都喜歡樹,經常聚在武漢,一起去山裡看樹,喝酒聊天。李修文形容,寧浩有些苦行僧氣質,從早上睜開眼到入睡前想的都是電影,是一個“活在電影里的人”。

李修文認為寧浩是一個具有文學理解力的導演。在他看來,寧浩的電影諷刺的是國民性,“對於中國電影的一些現狀,甚至世界電影的趨勢,他都有所反思。”

余偉國覺得,《瘋狂的石頭》是帶着對國民性的批判拍的,在思考為什麼社會這麼“瘋狂”;到了《紅毯先生》,其實是“優雅的瘋狂”,寧浩似乎長大了。

在王昂眼裡,寧浩是一個有反思精神的人,他對網絡環境變化的感受沒有落於陳詞濫調。電影的最後,劉偉馳真心地向網友道歉,不再為了流量勉為其難地講出“老鐵666”,而是把姿態放低,用平視的方式和他人對話。

在創作上,寧浩不願意偏激,他看重和觀眾的溝通,想要走一條讓彼此都能舒服的“中間路線”。“放眼全球,李安是這樣的導演,馬丁·斯科塞斯也是,但這樣的導演越來越少了,好萊塢是一個高度市場化和工業化的地方,沒有給藝術片留下特別大的空間。”寧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至於歐洲三大電影節,他認為那是另外一個路徑,“他們必須得追求意識形態或者美學層面的東西,和觀眾需要的娛樂不一樣,所以現在基本都是小成本電影,這些電影成本要控制得非常精確,以前一些投資較大的藝術片空間越來越小,這不平衡”。

“我們的環境和他們都不一樣,我只能努力保持平衡。”寧浩說,“它就是矛盾的,就是你到底要票房還是文化表達和導演的藝術表達?這個就是取捨問題,或者要中間,你也得認同這件事。”

當被問到對《紅毯先生》的期待,寧浩表現得異常輕鬆,他說:“我沒有想那麼多,只要每部電影都是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這就夠了。”

南方周末記者 余雅琴

責編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