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墓道》傳奇:編劇採訪了警察,也採訪盜墓賊

編者按:這裡是一個懷舊劇場。

“羞羞羞,把臉摳,瞌睡你才尋枕頭。天不管,地不收,自己有孽自己受……”伴隨着板胡弦驚,《墓道》秦腔曲風的主題歌一下子就把人拉回到了黃土高坡,也拉回到了新世紀頭十年,現在看來不乏土味兒的電視劇時代。

作為國內盜墓劇先聲的《墓道》,2007年首播時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近些年來卻屢屢被劇迷提及,更在豆瓣上被打出了8.3的高分。

《墓道》海報

說起來,該劇的劇情並不複雜:關中地區從來都是文物富礦,也一度是盜墓犯罪的重災區。文物偵查大隊隊長秦安平和當地文化局的科員宋若虛,哥倆本是親戚,卻走上了完全迥異的人生道路,一個打擊犯罪,一個猖狂盜販文物。

“真實的生活場景,真實的人物,真實的人性,也許是受制於拍攝成本,它近乎真實的還原了一個現實的盜墓生活。”關於《墓道》,豆瓣上一則置頂的評論,道出了追捧這部電視劇的觀眾的心聲,“作為國內第一部盜墓題材電視劇,個人覺得這才是盜墓類題材打開的正確方式——沒有特效,沒有小鮮肉,也沒有華麗的畫面效果,用紀實的手法講故事。”

澎湃新聞記者先後聯繫上了編劇李廣漢和導演王明軍。兩位創作者雖然在《墓道》之後,再無涉獵盜墓題材的影視創作,卻對當下年輕觀眾愈發追捧這部當年投資不到300萬元的電視劇有所耳聞,他們也願意將當時的創作背景和拍攝經歷和盤托出。

那就先從這部劇的“一劇之本”劇本談起吧。

關中多傳奇

新世紀初,西安的影視公司相繼投拍了《關中匪事》(2003)《關中刀客》(2003)、《關中秘事》(2004)、《關中女人》(2005)等電視劇,相繼叫響。熒屏上的“關中風”,不難令人聯想到1993年上半年,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廢都》、京夫的《八里情仇》、程海的《熱愛命運》、高建群的《最後一個匈奴》,不約而同被京城五家出版社推出,繼而在國內文壇上相當熱鬧的“陝軍東征”現象。

從文壇的“陝軍東征”,到劇壇的“關中”風暴,陝西人在不同藝術門類的“揮馬東征”,足見當地文化底蘊的深厚。

那些“關中”字頭的電視劇,大多由西安光中影視有限公司投拍。這家公司的老闆趙安、趙軍是兄弟,他們對當時的中國電視劇市場有着精準的分析:大方地承認陝西的影視公司本身並不時尚,拍時尚劇、偶像劇不對路子。反倒是植根鄉土的親情、警匪、傳奇故事拍起來有板有眼、得心應手。2006年時,光中影視的二當家趙軍在接受當地媒體《華商報》的採訪時,就曾表示講故事是他們的強項,“我們這裡的編劇、導演個個都會講故事。”

《12·1槍殺大案》海報

說起來,趙安、趙軍兩兄弟投拍的第一部電視劇便是《12·1槍殺大案》,1999年年底播出後火遍全國,至今豆瓣評分9.3。該劇極致的紀實風格今天看來也令人眼前一亮,劇中的警察幾乎全部由西安當地參與破案的刑警擔綱,飾演大反派董雷的王雙寶也成了日後同類題材影視劇中最令人心有餘悸的“狠人”之一。值得一提的還有該劇旁白,正是日後出演《墓道》中楊乖娃一角的西安話劇院知名演員羅京民(1956-2023)。

《12·1槍殺大案》里飾演大反派董雷的王雙寶

大量走訪調研,寫成《關中盜墓賊》

按照一部電視劇的生產流程,會講故事的編劇往往會率先“出場”。李廣漢(筆名李君),1956年生人,祖籍河南洛陽,抗戰期間父輩遷居寶雞,他自己則是生於斯、長於斯,直到今天也生活、工作在寶雞。作為現任寶雞市作協主席,李廣漢的經歷和共和國五六十年代生人的一輩相仿,上山下鄉,後在青海從軍當兵,改革開放後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已經是當地知名的作家。

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自己在中學時接觸到俄羅斯文學,創作取向上還是走現實主義文學的路子。1980年代西方現代文學思潮進入內地,他也曾仿照卡夫卡《城堡》的結構創作了小說《送懶婆》。由於熟悉農村生活,加之汲取意識流的寫作技巧,他之後的民俗小說《白鼻子》《冥婚》《三花臉》等,可謂寫得既接地氣又顯新潮。

1990年代後,隨着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整個社會的思潮也開始轉向,之前國內的文學熱迅速降溫。李廣漢有長年不輟的小說創作傍身,又認識不少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很自然地開始轉向影視劇的文案創作。大概在2003年前後,由他編劇,陝西導演楊建生執導的電視電影《正月十五唱大戲》捧回了百合獎(中央電視台電影頻道節目中心主辦的電視電影獎,每年評選一次)。後者趁熱打鐵便拉着李廣漢,請他創作劇本《關中盜墓賊》。

《墓道》截圖

劇名聽來便和當時陝西地界推出的關中系列電視劇可謂一脈。彼時楊建生接受《華商報》的採訪曾有過介紹,“關中地區的土地里埋藏着十三朝先人,到處都是文物,這部劇其實就是一部盜墓賊的灰色人生寫照。我想讓那些正在盜墓的人看了劇後停止盜墓,打算盜墓的人打消盜墓的念頭,讓那些不知道盜墓內幕的人們,知道保護文物、保護資源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在《關中盜墓賊》的劇本創作階段,李廣漢為了搜集素材,幾乎走訪遍了從寶雞到西安的各文物稽查大隊的工作人員,還採訪了一些在押的盜墓犯,甚至同盜墓賊也有過一些接觸。陝西是文物大省,也一度是盜墓犯罪的重災區。李廣漢在掌握了大量素材後,更願意在盜墓與抓賊的事件背後呈現出濃郁的地域色彩和人性的複雜與沉淪,“其實我寫的這些故事都是在黃土塬上發生的事,有豐富的歷史積澱和人文特色。”

關中地區位於陝西省中部,包括西安、寶雞、咸陽、渭南、銅川、楊凌五市一區。而渭河北岸岐山縣、扶風縣正是周王朝的發祥地,《國語·周語》里有句話,“周之興也,鸑鷟(鳳凰之別名)鳴於岐山。”所以才有了這麼多的青銅器遺存,被後世的不肖子孫惦記。如此來看,為何劇本和電視劇中出現的多是周朝和秦朝的青銅器,背後的歷史依託實乃源遠流長。

《墓道》截圖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關中民風淳樸、人們多守禮內斂,即便是當地農民家中打掃庭院,也都收拾得非常整潔。在生活習慣上則比較節儉保守,有了錢就是蓋房子,娶媳婦生娃。據李廣漢考證,即便是舊社會的地主也很少吃撈麵,“就是吃乾麵,喝稀糊糊,一分錢、一分錢攢起來蓋房置地,有這樣的傳統。”另外,關中沃野千里,盛產小麥,即便從土裡刨食也多能自給自足,所以出去做生意的人很少。改革開放後,關中人也鮮少往外闖蕩,鄉土情結可謂根深蒂固。

知人論世,便不難理解《墓道》中的大小人物的精神底色和行為邏輯。電視劇中,宋若虛和楊秀有了私情後,為了彌補內心殺害楊秀父親的罪愆,也是要先幫楊家蓋新房便可見一斑。而劇中不少農村生活的場景,在李廣漢筆下也是信手拈來。

需要指出的是,《關中盜墓賊》(正式播出前更名為《墓道》)是李廣漢真正創作的第一部電視劇劇本。《墓道》近些年在b站等視頻媒體上火了後,豆瓣上常會看到有觀眾“跪求”《關中盜墓賊》的小說原本。就此,李廣漢希望通過澎湃新聞的此次採訪作一說明,“感謝觀眾對電視劇的厚愛,但我最早就是按劇本寫的,後來雖說自己改編了小說,在寶雞當地的報紙副刊上有過部分發表,也從來沒有出過《關中盜墓賊》小說的單行本。”

主角都是普通人,“無非做了不同的夢”

討論盜墓劇,理應先將盜墓與考古區分開來。“盜墓就是為了斂財,目的就是取走陪葬品,看哪些陪葬品值錢,剩下的就不管了,考古發掘的過程當中,他要把任何的歷史信息都要採集到,盜墓賊就是只取這些值錢的東西,是破壞性的掠奪。”李廣漢說正是意識到盜墓活動對歷史文物的破壞,劇本中涉及的七八件大案都有真實的原型,“比如說一開始的編鐘案、楊珣墓案、庄陵石人雕像頭案、燕妃墓壁畫案、秦公大墓案,這些全都有原型。”

劇本中秦安平的人物原型,是在綜合了採訪當地文物偵查大隊(現在多已合併入經偵)多個隊長的經歷,多個真實人物原型的集成。“咸陽是帝王陵特別多的地方,咸陽的二道塬上就有一支文物偵查大隊,寶雞也有文物偵查大隊。這些隊長大都在當地出生、成長,對故鄉的歷史文化有一種從骨子裡的珍視和虔敬。”

曲國強 飾 秦安平(最下一排台階左)

李廣漢回憶說,這讓他在刻畫劇中警察時有了心理支點。“首先打擊犯罪是他們的天職,其次這些警察也多是農民的兒子,和地下的文物間有天然的情感紐帶,有一種愛護的本能。動祖宗的陵墓,無論是從他的職業角度還是感情角度,都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文偵警察也是刑警。從他們的工作流程上說,固然有按照“案發、破案”的滯後性。但實際上未雨綢繆,文偵警察經常身着便衣去文物市場巡查。既去那些公開的文物市場,也會去一些“鬼市”,那些地下交易的地方,從中發現一些線索。再比如,在當地農村都有文物信息員,警察和文物局經常會派人對村民進行文物知識教育,培訓積極分子。

比起警察抓賊,盜墓的歷史顯然更加源遠流長。在這個行當中,三國的梟雄曹操和五代十國的溫滔是他們的祖師爺。“盜墓賊在行動前有很多忌諱和規矩,他們首先要找黃道吉日,其次便是祭祀他們的祖師爺。曹操當年成立過官方盜墓小分隊,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盜取厚葬墓中的真金白銀,來補貼軍費。溫韜又名李彥韜,(五代十國)梁國人,曾在任職耀州節度使(相當於今天陝西省軍區司令員)七年間,經常利用自己的官職盜取唐皇陵。”

通過採訪調研,李廣漢發現在西安的文物市場上,有些老闆表面上開店,實則以“前店後廠”的形式和盜墓賊暗通款曲,甚至直接組織、參與盜墓活動。“這些老大一般是不出頭露面的,都是讓二老板去張羅。他們這樣的人在盜墓行里叫做‘支鍋’,就是組織、出錢的人。這些人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文雅商人,而且學問也確實不低,更因生於斯、長於斯,有時候比考古學家懂得還多。可以說他們既懂白道,也懂黑道,還懂得民間風水的那一套。這其實很好理解,盜販買賣文物的人員形形色色、魚龍混雜,他不懂行就一定會被人騙。”

楊新鳴 飾 宋若虛

正是在掌握了這些資料的基礎上,李廣漢創作出了“陰陽手”宋若虛這一盜墓團伙首領的形象。表面上看他是當地文化局的公務員,實則卻是一個面具人,沒有傳統意義上反派頭子的窮凶極惡,反倒處處顯得謹小慎微、與世無爭,甚至溫文爾雅不乏文人情趣。“現實中大部分犯罪分子斂財後都是聲色犬馬地揮霍掉了,但也確實有些‘雅賊’,他們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對文物研究得多了,也有了一定的財富積累,再弄到好東西,有時候捨不得賣,拿在手裡把玩欣賞,由此獲得成就感。”

電視劇中宋若虛的台詞,尤其是對於文物鑒賞的部分,現而今被不少觀眾津津樂道。李廣漢回憶說,這方面的寫作主要來自參考歷史書籍。“另外,寶雞專門有青銅器博物館,出土的青銅器上都有銘文,反映出那個時代方方面面的信息,也有宮廷的、狩獵的典章制度。當然了,把銘文里記載的說明文,變成今天更生活化、故事化的台詞,着實要下一番功夫。”

《墓道》中,負責探墓踩點的趙申子,炮製盜洞炸藥的“炮手”馬建設,下墓幹活的“穿山甲”,協助望風的軲轆,以及開酒店為幌子洗黑錢的薛天貴等,構成了一幅當下盜墓者的群像。李廣漢在寫作劇本過程中,有意把探查墓葬的挖掘墓葬這兩個行當分開。“現實中,有的盜墓賊不具備組織能力,就是專門探查墓地的準確位置,再倒手把信息賣出去。而炸洞的高手,則往往有在煙花爆竹廠工作的經歷,知道怎麼配置火藥。實際上很多團伙都是探、炸、盜三位一體的。洛陽鏟是他們最基本的工具,還有羅盤、鋤頭、探針、起子,和用於攀爬的繩索。”

《墓道》截圖

文學劇本不同於紀實報告,李廣漢為劇本中的主要角色都打上了一層灰度。比如文偵隊長秦安平和盜墓頭子宋若虛之間,除了公對公的“你盜墓、我抓賊”外,更有一層親戚關係,兩人都是當地盜墓行里有着“教父”地位的老賊李光軒的外甥。“這一點上,也不是我故意要做齣戲劇性,而是通過實地調研,發現關中有的警察和盜墓賊之間,確實存在從小在同一個村子長大,或者十里八鄉沾親帶故,他們可能會互相認識,甚至存在親緣關係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後來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而宋若虛在發現秦安平盯上自己後,不惜拉攏後者的親兒子、自己的侄子‘下水’,也是現實生活中通過調研安排的細節,盜墓賊腐蝕不了公安幹警往往就會從後者的身邊人下手,我們在劇情中設置了不太一樣的拉攏手段。”

由於盜墓行業可觀的暴利,怎麼才能避免“窩裡反”?網絡上對此的描述,流傳着“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說。對此李廣漢談了自己的發現,“‘虎毒不食子’,盜墓賊賺到錢後,往往都希望讓自己的孩子遠離這個行當,甚至送出國讀書。反而是舅舅和外甥間的關係比較特殊,民間講話‘外甥似舅’,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又有一層親戚關係,起碼在面對暴利時不至於想獨吞而下黑手,很容易就結成了盜墓的對子。”

姚星彤 飾 楊秀

出於封建迷信,傳統盜墓行當里一般沒有女性。由女大學生而逐漸黑化成盜墓賊的楊秀,是《墓道》反派中的“萬綠叢中一點紅”。調研現實生活中的案例,李廣漢說,關中道上確實有過女盜墓賊,只是之前的身份是餐廳服務員。“電視劇如果好看,總要有點情感戲份,楊秀的形象是我塑造的,把她設定為一名想逆天改命的大學生。她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大學畢業後又發現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結果到歌廳里陪酒,走上盜墓的不歸路。而且她和宋若虛間的情感糾葛,也是造成這個團伙覆滅的原因之一。劇本里所有的人物,都不是一上來就凶神惡煞、詭計多端,都是從普通人中間出來的。無論是秦安平還是宋若虛、楊秀,他們都是非常生活化的普通人,無非就是做了不同的夢。”